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周遭顿时一静。
  几位分舵主早在洛阳的时候,就亲耳听谢危承认过此事了,只是当时教首没提,谁也没有往外传,鲁泰如何这般肯定?其余身份微末些的教众,更是从未听闻。因而所有人的神情,不管起于何因,又是真是假,倒都是一般的震惊至极。
  谢危当日说自己杀了公仪丞时,就想过会有今日了——
  万休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既想要抢在自己之前动手,可又怕自己并无反心,一旦他先动手,试探失当,只怕要逼他反过来与天教作对。那时若让自己跑了,是为天教增加了强敌;即便没跑,留下来也无用,杀不杀都会失去一大助力。
  所以,需要一个进得又退得的合适位置。
  谁能比鲁泰更合适呢?
  公仪丞的旧部,忠心于天教,只要将公仪丞之死的真相告知,鲁泰必定向他发难。如此,万休子身为教首,表面主持公道,作壁上观。若他有反心,自是立刻当着教众的面,就地正法;若他没有反心,之后也无异常,则可大度地网开一面,对他施恩,以换他忠心回报。
  实在是一招难以舍弃的妙棋。
  只可惜,万休子或恐没有想过,杀公仪丞这件事,是他主动提起的。
  为的,就是给他这么个合适的位置。
  有了这个位置,他才会如他所想一般行事,而不会一个念头便狠辣不留余地地直接下杀手,如此尽管吃些苦头,却可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等待着燕临那支从黄州杀来的军队!
  谢危目视着鲁泰,只道:“公仪先生与我也是相识已久,彼时潜伏于朝廷,未能及时对他施以援手,使他遇害,我心中也甚是愧疚。鲁舵主有心责怪我,也是应该。”
  “放你娘的狗屁!”
  鲁泰最厌恶的便是同这样的文人说话,黑的都能说成是白的!
  他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
  “好端端的,公仪先生的行踪为何会泄露?萧氏那一帮酒囊饭袋也能有那样的好筹谋?更不用说,现在你身边这相好的女人,当年就在通州!甚至与兄弟们的死有莫大的关系!”
  姜雪宁单听“公仪丞”这三个字时,还没想起来,可待听得“通州”二字,当年那血腥的画面便瞬间涌流回了脑海,使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她没想到,这人连自己都知道!
  谢危一双眼更是瞳孔骤然紧缩,冰寒至极,挺直的脊背隐约绷紧,却向鲁泰逼视:“鲁泰,你因公仪丞之死对我有所偏见,倒是无妨。只是血口喷人,未免下作。你既想要分辨个明白,不如今日上天台,看谢某是否给你一个交代!”
  鲁泰登时一声冷笑:“好!”
  他倒也爽快,原本搭在谢危脖子上的刀立刻收了回去,竟然俯身撑着单膝向万休子一跪,躬身请道:“教首明鉴,实非属下想要为难度钧先生,实在是当年一番恩怨事关上万条人命。我天教众弟兄岂能白死?今日即便赌上这条性命,属下也要向他问个明白!恳请教首恩准,为公仪先生,为通州一役中殒身的弟兄们,主持一个公道!”
  周遭可是众目睽睽啊。
  且这本来就是万休子想要看到的,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他仍旧做出了一副略显为难的神情,看了看谢危才道:“你二人都是教中难得的英才,本座实不愿见你们生了龃龉。这中间,或恐是误会居多也不一定。只不过,你二人既然提出要上天台一辩,那便一辩,也好叫大家都来听个明白,断场是非!”
  天教之所谓“上天台”,取的是“众生平等,无愧天地”之意,诸般是非皆由台下人定,不分身份人人都有定夺之权。
  只可惜,近些年来已形同虚设。
  乍一听闻要上天台,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万休子身为教首都已经发话,这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谢危原本就是如此打算,自无异议。
  不汇集教众于天台之下,怎能一举全歼?况情况越乱,姜雪宁才越好趁乱逃走。若如以往一般,才到分舵便锁入房中,那真是半点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众人入得分舵,纷纷聚拢在那离地两丈高的石台周围。
  石台前有台阶。
  其实分作了两层,一层在一丈半高处,宽阔平台;一层还在更高处,竟然设了张椅子,乃是专给上位者的位置——
  说是众生平等,实则仍分高低。
  万休子当先走上去,端坐正中。
  谢危与鲁泰也随之步上。
  可没想到,他们才上天台,鲁泰竟然躬身向万休子一拜,回首一指姜雪宁,道:“今日既是要议通州之事,这个女人为官府通风报信,与度钧里应外合,也当上来,让我们教中兄弟们看看,什么叫‘狼狈为奸’!”
  后头立刻有人推搡了姜雪宁一把。
  她险些摔在台阶上。
  谢危垂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一时已杀心四起,然而时机未到,到底没有发作,只是折转身走上前去,将她扶起,淡淡问:“怕吗?”
  怕?
  姜雪宁自然是怕的。
  只是当他将自己扶起来时,她指尖触着他温热的掌心,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力量,又好像没有那么怕了。这样糟糕的境地,倘若只有一个人,那自然是该怕的。
  所幸,他们是两个人。
  姜雪宁没有回答,只是扶着谢危的手站稳了,回转头去重新向身后看了一眼。
  那些个天教教众都站在后面。
  原本都不觉得自己之作为有什么,可被她这一眼一看,竟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心虚来:欺负弱女子倒也罢了,被欺负的人并未表现出受欺负的卑弱姿态,反倒透出了一种蔑视和坦荡。
  全场安安静静。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姜雪宁收回目光后,才搭垂下眼帘,拎了自己的裙角,向谢危道一声“没事”,而后一步步踏上台阶,站到了台上去,正正好在鲁泰的面前。
  但并不说话。
  她甚至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愤怒,只是抬起手来,向对方微微躬身道了礼。
  这一瞬间,台下忽然就有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人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姜雪宁即便是素面朝天也有着惊人的容貌,身形纤细却并不颓弱,脊背挺直倒有风骨。人在这春夜里立到台上时,晚风吹拂裙摆,四面高烧的火把照亮她身影,像是一抹瑰丽的颜色,点缀在黯淡世界。
  只这一道礼,便煞是好看。
  更何况,鲁泰可骂她与度钧“狼狈为奸”啊。
  对个姑娘来说,这无论如何说不上是好听。
  谁能想到,她不仅不哭不闹不害怕,甚至还主动向鲁泰道了一礼?美人本就赏心悦目,根本不需多做什么,就已经分出了些许的高下。
  教中可不仅仅都是什么为了天教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更何况他们原本就不知道通州一役的真相,只把这上天台当做是一场真实的好戏,眼见得这般精彩的开局和强烈的对比,都不由沸腾了起来。
  高位者的笑话谁不想看呢?
  甚至有人已经忍不住笑起来,大声朝着台上喝起了倒彩:“堂堂的大老爷们儿,还没个女人有风度!鲁舵主不行啊!”
 
 
第232章 还不起
  汝宁府城外, 吕显正与燕临立在道旁,望着远方的城池,等着前方去探消息的人回来。
  比起往日, 这位分明进士出身却跑去经商的大老板, 似乎消瘦了一些, 精明算计的市侩眉眼里,也多了一种奇怪的萧索。
  看着像没事儿人, 实则不是。
  燕临心知是才从尤芳吟之死缓过来没多久, 还要一阵子恢复, 也不多问,只道:“天教举义旗, 眼看在南方声势虽然不小, 可要与我们抗衡只怕不能。我等只需虚与委蛇, 假意与其联手,便可交涉, 虽或许多费些功夫, 可谅他们不敢不放宁宁。谢先生却偏要以身犯险,大费周折,我不明白。”
  吕显心里有些懒怠。
  旁人看不清谢居安, 是因为不了解,可在他眼底,一切却是清清楚楚的。
  本来不想解释。
  可问话的毕竟是燕临,他也有心想走出这些日来的阴郁, 便吸了口气呼出来,答道:“擒贼先擒王。”
  燕临看向他。
  吕显便问:“如今天下, 我们,朝廷, 天教,算是三分鼎立。倘若是你,当如何争得胜局?”
  燕临略一思索道:“合纵连横,连弱抗强。第一该打朝廷,所以不妨与天教合作,纵然与虎谋皮,也先谋了京城,剩下的再争胜负。”
  吕显于是笑一声:“所以你是正常人。”
  燕临忽然蹙了眉。
  吕显却垂眸喝了一口水囊里装着的酒,才道:“正常人都会想以二打一,可世子,你这位兄长,他是正常吗?”
  燕临回想,慢慢道:“他不是。”
  吕显叹:“是啊。”
  他不是。
  他是疯狂。
  谢居安冷静理智的筹谋深处,永远藏着一种近乎极端的疯狂。
  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
  倘若朝廷和天教,都看不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他旧日那一身皮囊表象所蒙蔽,但凡对他抱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幻想,以为他就算有野心也不会与另一方同流合污,是一个能争取到己方来的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可惜,不幸的是——
  天教与朝廷都还没有意识到,而万休子也只是个正常人罢了。
  他们或恐对谢危还有疑虑,谢危却绝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
  天教也好,朝廷也罢。
  都是他要铲灭的,他已经忍了二十余年,一朝得机,只会用最快的速度、最残忍的方法,将这两方一网打尽,以偿当年的血仇!
  燕临闻言,沉默了良久。
  他没有再问。
  所以吕显也没有再提:二十余年都忍过了,这一时半刻,有什么忍不得的呢?以身犯险固然有利益的诉求,可他相信,倘若被天教挟持之人不是姜雪宁,他绝不会做出眼下的选择。
  前方一骑疾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马,神情振奋,语速飞快:“禀告将军,前方探得,天教诸贼首已于半个时辰前入城!”
  燕临与吕显于是对望了一眼。
  挥手间,停驻于城外的两万人迅速集结,黑暗里犹如一片阴云迅速朝着汝宁城卷去!
  *
  高台之上,鲁泰一张脸几乎已经难看成了猪肝色。
  姜雪宁的坦荡与教养,简直将他衬成了不入流!
  更何况下面还有那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教众,什么也不知道,还在下面起哄!
  姜雪宁虽然容貌端丽,还向他行礼,可在鲁泰看来,却越发面目可憎,甚至让人现在就恨不得撕了她!
  无论如何,他也不愿还礼。
  索性就这般面带冷笑地立着。
  下头顿时又嘘声一片。
  谢危原以为姜雪宁会害怕,会无措,可在看见她一步步走上去,甚至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将了鲁泰一军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
  能独当一面了。
  若说姜雪宁的镇定还有几分怒火在强撑,他的平静便是真正的平静了,同样不曾多言,很快也踏上了高台,同面向鲁泰而立。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火光下犹如花月交相辉映,若忽略这紧绷的情势,倒有几分养眼。
  下方嘈杂声非但未消,反而更甚。
  上方高坐的万休子看着,皱起了眉头,只站起身来,朝下头扫看了一眼。
  下方教众都注意到了,顿时不敢再放肆。
  场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万休子这才道:“度钧向来为我教鞠躬尽瘁,效命多年,鲁舵主缘何敢这般肯定他乃是害了公仪丞、害了教中兄弟,又怎么还会与姜二姑娘有关?”
  鲁泰面色总算好了些,因为他知道教首站在自己这边,是以多了几分有恃无恐,便拱手躬身道:“属下既然敢言,自然不是口说无凭。朝廷的走狗机关算尽,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然而这世间又怎会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谢危。
  紧接着便一振臂,示意自己手下人将人带上来,朗声道:“鲁某这里有两个人,还要请度钧先生与您这位相好,辨认一二!”
  这人嘴里说话实在不干净,时时刻刻不忘贬损人。
  姜雪宁听得心头火起。
  只是人在屋檐下,她忍了并未发作,只抬起头来向着鲁泰示意的方向看去,忽然之间眼睛便睁大了,几乎控制不住地朝身旁谢危看了一眼!
  那被绑上来的,是一女一男,一大一小,身上皆是伤痕累累。
  尤其那名女人,头发蓬乱,泪水涟涟。
  看得出已经有一些年纪,约莫三十好几岁,一身妇人打扮,看眉眼淳朴无心机,手脚都并不纤细,一看便知也是出身不好做惯力气活儿的苦命人。
  而最令姜雪宁震惊的,是跟着被推上来的那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
  是小宝。
  当初在通州一役救过姜雪宁的那个孩子,后来曾出现在谢危身边,机灵懂事,常帮着跑跑腿,只不过这两年她不曾见过,已然是长高了,长大了。
  只不过他身上的伤比那妇人还多。
  脸上更是一片污迹。
  被捆着手推上台来时,满面灰败,甚至还有些愧色,只看了她与谢危一眼,眼底便差点涌出来来,不敢抬头多看。
  谢危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
  小宝原就是教中的,偶然被他瞧中才带了几日,教给识文断字,他自己也争气,练得一身好武艺,又因年纪小,旁人不容易注意,所以能办许多刀琴剑书不能办的事情。
  只是他入天教并非因为他想。
  而是因为他家中兄嫂入了天教,才带着他一块儿。
  那听闻中的兄嫂,谢危并未见过,只知道他每回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留起来,拿回家里去,想必将家人看得极重。
  他或恐能受得住刑,咬牙不吐露一个字,可兄嫂就未必了。
  何况天教把人一齐抓起来了?
  若此事换了他来做,想必也是一般无二:但知这孩子重视什么,便在他眼前鞭打其长嫂,铁打的人都是一颗肉心,又怎能真忍见待自己极好的亲人受苦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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