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姜雪宁慢慢走到里面去看,赵钱孙李,什么姓氏都有;有的有名有姓,完完整整;有的却似乎还没起大名,只一个乳名刻在碑上;更后头那些没有名字的也不少……
  三百义童冢。
  前世她不曾看过,因为那似乎毕竟是与她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若非后来在坤宁宫软禁时听尤芳吟提起,或恐还不知晓,自己前世命运最终的跌宕,实则都系在这二十余年前这一桩血色的旧事之上。
  今日总算看见。
  她看得并不快,每看到一个名字都要停下来片刻,似乎想要它们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少许痕迹。
  只不过在走到东南方角落里时,姜雪宁忽然停了好久,也没有再继续往前。
  眼前同样是一座石碑。
  但它与周遭那些,格外不同。
  旁的石碑上,要么刻着清楚的名姓,要么空无一字。可这一块上,原本是刻有名姓的,但似乎没有刻完,就被人强行削去,只在上面留下几块斑驳的凹痕,几道杂乱的刻记。
  一道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这是我。”
  姜雪宁回头。
  谢危不知何时已经从禅房里出来了,远处潮音亭下的台阶旁,立着一名老和尚,身旁站着面色苍白的孟阳,但只是看着,并没有走过来。
  第一时间,姜雪宁没有明白谢危的意思。
  他却来到了她身旁。
  深色石碑上积落的灰尘,被他伸手轻轻拂去。
  谢危看向她,笑了一笑:“本来这里也是要刻上名姓的,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那堆雪化之后的枯骨与污泥便是我。匠人在上头刻名时,她便把刻刀夺了,把这上头刻的名字毁去。然后对旁人说,她的孩子未必就死了,即便是早已遭逢不幸,要归葬入土,也不要再姓萧。”
  分明是笑着说的话。
  可姜雪宁听着却不知为何,眼底潮热,竟觉喉间有几分哽咽。
  谢危却静静地道:“我本是一个该在二十余年前就死去的人。”
  姜雪宁伸手去握他的手,对他摇头:“不,你不是。”
  她手心有汗,甚至在发抖。
  谢危于是笑:“你在怕什么?”
  姜雪宁无法告诉他,只是道:“无论如何,她希望你活下去。”
  谢危喉结微微涌动,久久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最终却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道:“往后不要一个人到这里来,该走了。”
  他拉着她往外走。
  从潮音亭下经过时,孟阳看了他们一眼,那位忘尘方丈则向他们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诸法空相!”
  姜雪宁没有慧根,听不明白。
  谢危则没有回应。
  他重带着姜雪宁从白塔寺出来,门外是燕临领着黑压压的兵士静候,吕显则是立在台阶下面,见他们出来,先看了姜雪宁一眼,才走上前来。
  谢危停步。
  他上来低声同他说了一句话。
  谢危似乎不甚在意:“随她来吧,不必拦着。”
  吕显久久凝视他,问:“你真的还想赢吗?”
  谢危说:“想的。”
  吕显于是道:“但如果你想要的东西变了,你的赢,对旁人来说,便是输。”
  谢危平淡地道:“我不会输。”
  他没有再与吕显说话。
  在他进白塔寺的这段时间里,燕临等人早已率军查清了城中的情况。天教的义军进入城中后,显然遭遇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西城南城坊市中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一路顺着长安街,铺展到紫禁城。
  倒在路边,有的是天教的,有的是朝廷的。
  甚至还有受了伤却没断气的。
  在忻州军从染血的道旁经过时,他们便哭喊着哀求起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大部分人看了,都心有戚戚。
  然而谢危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却只是勾起了往日的回忆,并没有多做停留,一路与燕临等人,直向着前方那一座过于安静的紫禁城而去。
  宫门早已被天教攻破。
  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尸首随处可见。
  原本金灿灿的太极殿,此时已经被覆上了一层血红。
  万休子环顾周遭,几乎不敢相信。
  跟在自己身边的竟已经只剩下数千残兵,个个双目赤红,身上带伤。连他自己的腰腹之上,都插着一根尚未拔除的羽箭,只折去了箭身,箭矢还留在体内,却暂时不敢取出。
  大殿之前的情况,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数千精兵阵列在大殿之前,卫护着中间的皇帝。只是沈琅这披头散发赤脚的模样,看着哪里还像是往日的一国之主?
  他神经质地大笑着。
  满朝文武,没投敌的,没逃跑的,一心忠君的,如今都战战兢兢瘫软在大殿之中,心有余悸地看着已经逼到殿前,与他们对峙的天教义军。
  临淄王沈玠,定国公萧远,刑部尚书顾春芳,户部侍郎姜伯游,甚至连萧定非都混在其中……
  只不过并不见张遮。
  已是皇贵妃之尊的萧姝,这时立在角落里,看着大笑的沈琅,只觉浑身冰寒,满心惨淡。
  若只论心术,沈琅无疑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他竟故意抽调了城门的兵力,转而使人埋伏在街市狭口处,在天教以为自己致胜之时,予以迎头的痛击,着实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一路拼杀,竟然惨胜一筹!
  如今虽被人打到了皇宫之中,可他竟一点慌张之色都没有,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只让人怀疑:这位帝王,手里是否还留着其他的底牌?
  万休子目光阴沉地看向他,这一时竟有点拿不准主意。
  不管后面如何,那张龙椅就在太极殿的高处放着。
  二十余年前,他距离这个位置便只有一步之遥;只可惜平南王纠缠于皇家恩怨,非要将沈氏血脉赶尽杀绝,以至于被援兵杀来,最终功亏一篑!
  二十余年后,他再一次站在了这张龙椅之下!
  太极殿前,日光炽盛,双方上万人对峙,可阵中只有风声猎猎吹拂而过,竟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于是这时远处的声音,便变得清晰。
  那时许多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砸在皇宫用石板铺得坚实的地面上,渐渐变得近了,仿佛每一声都踏在人的心上,左右着人心脏的跳动!
  天教与朝廷两边都出现了一阵耸动。
  沈琅与万休子都朝着宫门方向看去。
  在远远看见那举起的忻州军旗帜时,天教这边的残兵只感觉到一阵的恐慌,而朝廷那边一众官员中的小部分,却几乎立刻振奋起来,甚至有些喜极而泣的味道!
  “是谢少师与燕世子的忻州军!”
  “他们终于来了!”
  “勤王之师啊,天助我朝,天教这帮贼子今日必将交代在此处!”
  ……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沈琅的面色骤然铁青。
  万休子更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抬手指着这些愚蠢的脓包,扬声大笑起来:“救兵,你们还当是救兵来了!哈哈哈哈……”
  谢危一身雪白的道袍不染尘埃,在疾吹的风中,慢慢走近。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朝着他这个方向看来。
  姜雪宁在他身旁,看着眼前这惨烈对峙的场景,只觉满世界发白,生出一种怪异的眩晕感。
  成碾压之势的大军黑压压如潮水一般,阵列在太极殿前,几乎将所有人包围。
  朝廷里那些人听了万休子的大笑,一阵嘈杂。
  万休子只道自己已经是可怜可悲,却不曾想原来世间还有比自己更可悲更可怜的人,笑得越发肆狂起来,竟抬手转而一指谢危,大声道:“在朝中为官七八载啊!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竟然没有认出他来!这哪里是为你们朝廷鞠躬尽瘁的太子少师,这分明是随时向你们索命,要你们偿还血债的魔鬼!”
  萧定非藏在人群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自己骗吃骗喝的日子,到底是要结束了……
  谢危走上了台阶,没有说话。
  定国公萧远看着他,又看向万休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底骤然蔓延开一片无法言说的恐惧!
  紧接着,那种不祥的预感便应验了。
  在所有人惶恐不安的目光中,万休这那带着无比恶意,甚至带了几分得意的声音,在这空阔的太极殿前方响起,却偏带上了一股无比阴森的味道:“放在二十余年前,彼时此地,他不叫谢居安,该称作——萧定非!”
  朝野上下不少人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响。
  谢危却只是站定,异常平静地看向了众人,淡淡道:“这般热闹,我好像来得晚了些。”
 
 
第243章 弑尽亲族
  万休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有许多人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听懂。
  谢危怎么会是萧定非?
  那位大难不死的定非世子现在不好好在角落里站着吗?倘若谢危才是萧定非, 那这个萧定非又是谁?且当年那些事情,他又为何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分明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可却在瞬间弄乱了他们的脑袋。
  二十余年前, 天教乱党伙同平南王逆党杀至京城, 那位早慧聪颖的定非世子舍身李代桃僵救主的事情, 早已经在这些年传扬到街头巷尾。
  然而谁又想过其中的真相?
  毕竟这世间所有人自小所学便是忠君为国,没有一个人会想, 让一个孩子替另一个孩子去死, 是否合情, 又是否合理,甚至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们习惯了。
  君是君, 臣是臣, 君可以要臣死, 臣也当为君死!
  人的贵贱,是由天定。
  凡人便想要往上爬得一步, 也需要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垂青, 或者为人奴,或者为人臣,卖才华, 卖性命,出卖自己能出卖的一切,只为求得上位者随意施舍下来的一点残羹冷炙!
  天下人皆没有足够的觉悟。
  所以今日,谢危站在了这里。
  不知当年真相的人, 惶然不安;
  知晓当年真相的人,却是瞬间脸色煞白!
  在他们眼中, 此时此刻站在太极殿前的谢危,哪里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分明一只从坟墓里复活的鬼魂,用那来自九幽的目光凝视着他们!
  “不,怎么可能……”
  定国公萧远原本已经在先前与天教的交战中受伤,行动不便,此刻只像是看着一个怪物般看着谢危,睁大的眼底分明已经填满恐惧,却不知是告诉别人还是告诉自己一般,高声大气地叫喊起来。
  “不!绝不可能!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像……”
  沈琅瞳孔也陡然紧缩,先等来的竟是谢危与燕临的忻州军,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更不用万休子突然投下的这记平地惊雷!
  谢居安,萧定非……
  饶是他已经对今日的乱局有所预料,自以为能镇定自若,可仍旧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炸得脑海里空白了一刹,紧接着一颗心便如同沉进了深渊一般,冰寒一片!
  因为,在听闻万休子这番话之后,谢危竟然只是立在那边,没有半分反驳的意思!
  萧姝的目光落在谢危身上,同样落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姜雪宁身上,然后才带了几分茫然地转向了萧定非。
  这位自打“回京”以来,便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定非世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视,这一刻竟然朝她抛来一个格外明媚的微笑。
  天知道这两年他把萧氏折腾成什么鬼样!
  鸡飞狗叫,浑无一日的安宁!
  整个萧氏大族原本就不大好的名声,在他的糟践之下,更是一落千丈,市井之中人人唾骂!
  然而此刻,他才笑眯眯地站了出来,假模假样风度翩翩地向众人揖了一礼,腼腆地道:“真对不住,其实我现在也真叫萧定非。只不过嘛,这名字是许多年前遇到先生时,先生不要了给我的。我琢磨你们其实也没找错人。不过,这两年来,我吃你们的,喝你们的,玩你们的,还花了你们不少的银子,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萧远一听差点气得吐血!
  年纪轻轻的萧烨更是目瞪口呆。
  萧姝一张端丽的面容更是一阵青一阵红,难看到了极点!
  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这个萧定非竟然是个冒牌货!
  只见得这位定非世子吊儿郎当地走到了谢危面前去,笑嘻嘻道:“怎么样,本公子可没辱没这名姓吧?说教训这帮孙子就教训这帮孙子,可惜这两年你不在京里,可错过了好多场大戏!不过即便没有人看,本公子也是兢兢业业,演得可好了!”
  谢危淡淡一笑:“是没辱没。”
  姜雪宁嘴角微微一抽。
  萧定非却早已注意到了她,美人儿当前,好久不见,着实惊艳,嘚瑟之下忘了形,一双轻浮的桃花眼便没忍住向姜雪宁眨了眨。
  然而还不等姜雪宁有反应,谢危已经平平看了他一眼。
  萧定非顿时浑身一激灵。
  他立刻把眼神收了回来,站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地退到了边上去,一直站到吕显旁边才停。
  吕显无言。
  在场之人看见这副情景,还有谁不明白?
  萧远想起这两年来受的窝囊气,整个人都忍不住因为愤怒而发抖,抬手便指着谢危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连这个人渣王八蛋都是你故意安排的!你、你——”
  萧定非翻他个白眼。
  有那么一瞬间想说“你他娘骂谁呢”,只是眼角余光一瞥谢危,又心不甘情不愿把满肚子的脏话咽了回去,只在心里问候起萧氏一族祖宗十八代。
  谢危却显得比任何人都要平静。
  他走上前去。
  每上前一步,太极殿下面那些阵列的兵士便会压抑着恐惧,谨慎地往后面退上一步。
  萧远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谢危打量着这个人,内心竟无任何多余的波动,甚至还笑了一笑,道:“的确是一点也不像,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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