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朝臣们只觉心底发悸。
  便是一路杀过来的天教义军都觉得不忍入目。
  万休子都愣了半天,然而紧接着便抚掌大笑,连自己腹部的伤口都没顾及,抬手指着这太极殿前染开的血泊,兴奋道:“看见了吗?天潢贵胄啊!这就是高高坐在紫禁城里的天潢贵胄啊!市井鼠辈都未必做得出这等丧尽人伦的惨事!天潢贵胄?我呸,猪狗不如才对!哈哈哈哈……”
  他话说着竟朝地上啐了一口。
  轻蔑之态,溢于言表。
  唯有谢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竟似有些惋惜:“死得太容易了……”
  周遭在寂静之后,多少起了几分议论之声。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沈琅脸上。
  他手里还提着染血的刀,也大约能猜到众人都议论他什么,只是眼前这位旧日的帝师是什么性情,在方才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不做出选择,死的便会是两个人!
  既然如此,倒不如他先给萧太后一个痛快。
  沈琅看向谢危:“当年的事,你是知晓的,都是母后擅作主张。你原是朕的伴读,可朕这些年来竟不知晓。你又何必瞒朕呢?如若你早些告知,朕必向天下下达罪己之诏,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可真是做皇帝的人。
  谢危看着他,唇边浮出一丝笑意,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来一指:“那她呢?”
  他手指过处,无人不心惊胆寒。
  但最终大多人都是虚惊一场。
  那修长的手指,最终指向的是后方宫装华美却容颜惨白的萧姝!
  地上已经躺了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她的姑母……
  如今,终于轮到了她!
  这时候,不用多说一个字,所有人也已经明白:谢危这分明是要将萧氏一族斩尽杀绝,不留任何余地!凡冠此姓者,皆杀!
  萧姝与萧太后不同,萧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可她不过只是皇帝的宠妃罢了。
  于沈琅而言,她只是个泄欲与权谋的工具。
  她知道,倘若谢危要她今日死,她绝活不过明日……
  可这一生所为,不过是不受人摆布。
  为何一步步往上攀爬争取,所换来的却是连命都由不得自己?
  沈琅提刀朝着她一步步走近,萧姝眼底含着泪,却抬起头来,既没有看沈琅,也没有看谢危,而是在这一刻,看向了远处凝望她的姜雪宁!
  那种被命运捉弄的荒诞之感,从未如此强烈。
  她这短暂一生前面十九年,几乎是完美的,甚至没有犯下过一件大错;然而一切的改变,便源自于仰止斋伴读,她忌惮姜雪宁,构陷她与玉如意一案有关,却失了手,从此结下了仇怨。
  如今,她是谢危的心上人,而她虽成了皇帝的宠妃,却连个阶下囚都不如!
  一步错,步步错。
  如此而已罢了。
  刀刃穿过身体时,萧姝感觉到了无尽的寒冷,可她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眼前这个无情的帝王,到底再没了往日的温顺,近乎诅咒一般道:“你以为你能逃么?”
  沈琅本就不在乎这女人的生死。
  闻得她竟然口出如此恶毒的言语,心中戾气上涌,竟然拔了刀出来,又在她喉咙上割了一刀,使她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倒了下去。
  至此,萧氏一族最重要的几个人,几乎已经死了个干净。
  姜雪宁记得,上一世好像也是如此,虽然不是一样的死法,可结局似乎并无太大的差别。
  她同萧姝争斗了那么多年。
  可其实谁也没斗过谁。
  萧姝先死在了叛军刀下,连带着萧氏一族都被谢危屠灭;而她在苟延残喘不久之后,也于坤宁宫自戕……
  只不过这一世,她放弃汲汲,而萧姝却走了一条比上一世还要歪的路……
  眼看着萧姝倒下时,她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
  只觉的好像也没什么错。
  因果报应,到底谁也不会放过。
  这一时,立在所有人眼前的,已经不仅仅谢危一个魔鬼了,比他更像魔鬼的,分明是那原本高坐在金銮殿上的帝王!
  沈琅道:“朕可以下令,夷平萧氏,绝不姑息!”
  谢危只是负手笑道:“不必对我如此虚与委蛇,且看看你等的人到是不到吧,时辰快了,是吗?”
  沈琅先前就觉得他是知道什么,如今听得他如此清楚地挑明,心底已慌了三分。
  杀萧太后,杀萧姝,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只要谢危不立刻对他下手,便未必不能等到翻盘的机会。是以他忍辱含羞,反过来对谢危大吐拉拢之言,可谁料谢危也知道他的意图!
  这一时,沈琅几乎以为对方立刻会向自己动手。
  但也是在这一刻——
  先前忻州军到来时,众人曾听闻过的声音,再一次于宫廷的远处响起,从东北角的顺贞门一路朝着太极殿的方向靠近。
  没有旗帜,也看不出来路。
  一名又一名兵士身上所穿仅是黑色的铠甲,军容整肃,行进极快,光是能看见的都有上万之众,不知留守宫外未能一道入宫的,更多几何!
  而为这支军队,簇拥于中央的,赫然是一名女子。
  深紫的宫装穿在了她的身上,可面上未施粉黛,眼角的疤痕几乎与她的面容一道,第一时间为所有人注意到。
  姜雪宁忽然愣住了。
  她唤了一声:“殿下!”
  然而在即将迎上前去时,一只手却从旁边用力地拉住了她。
  姜雪宁回首,竟是燕临。
  他不让她上前,眼底流淌过几分晦暗的光华,只低声问:“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的吗?”
 
 
第245章 留他全尸
  以前?
  以前他对她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姜雪宁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句,于是只能迷惑地看着她。
  但燕临只是笑了一笑, 并没有再多言。
  只这一耽搁, 这一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军士, 便已经来到了近前,轻而易举与忻州军呈对峙之势, 若论兵力, 竟然未必输上一筹!
  吕显眼皮都跳了一下, 看向谢危。
  谢危只看着,没作声。
  然而沈琅却是欣喜若狂, 再无先前在谢危面前委曲求全的姿态, 那种帝王的风采突然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让他振臂大笑:“我就知道,到底是我皇族的血脉!绝不会辜负我一番苦心!”
  忻州军上下顿时如临大敌。
  可谢危似乎并不意外。
  他凝视着沈芷衣, 只一笑, 轻轻抬手向身后一摆。
  燕临看他一眼,便对全军上下道:“为公主殿下让路。”
  这命令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从边关到京城,一路征战下来, 作为他们的统帅,燕临已经建立了足够的威信,根本无须解释一句,所有人虽有困惑, 也还是迅速如潮水一般退开。
  原本被围得铁桶般的太极殿前,便让出了一条道。
  沈芷衣看向谢危, 也看见了角落里带了几分疑惑望着她的姜雪宁,那一刻, 她脚步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便垂下眼帘,竟无半分畏惧,带着一队黑甲兵,如同一支利箭般,从忻州军阵中走过。
  援兵既来,沈琅还有什么惧怕?
  这都是当年先皇曾遭平南王谋逆一役后,为了防止此类叛变再次发生,所留下的后招!
  用皇帝的私库,秘密于直隶、天津两地交界之处豢养军兵!
  世代只听命于皇族,非皇族血脉持兵符调遣不能动!
  他只觉胜券在握,倒觉得这个自己以往看不起的妹妹,前所未有地顺眼,于是向着谢危冷笑道:“你以为朕当真会束手就擒吗?早在得知忻州生变时,朕便有心筹谋,使周寅之给乐阳送去了半枚兵符。三日前,朕又在诸多朝臣中左挑右选,派了张遮送去剩下的半枚兵符。周寅之狡诈,朕许以重利;张遮清正,朕晓以大义。他们二人绝对能够保守秘密,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这两件事做成!”
  张遮清正,保守秘密?
  前半句谢危是同意的,只不过后半截么……
  他想起那日这位刑部侍郎一点也没遮掩地坦荡道明自己来意,陡地笑了一声,竟向姜雪宁看了一眼。
  沈琅对此却是半点也不知晓,目光从地上那躺倒的尸体上一掠而过时,屈辱之色便浮现在他眼底,使得他一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这一时便径直下了令。
  他刀指谢危,朗声道:“天教与忻州军合谋叛乱,尔等速速将贼首拿下,为朕平乱讨逆!”
  太极殿前原本就有不少的兵士。
  皇帝一说援兵来了,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几乎在沈琅一声令下时,他们便操起刀枪,朝着前方冲杀而去!
  忻州军与天教这边更是下意识以为大势不好,早已如一箭紧绷在弦,一触即发!
  持刀剑者怒发冲冠。
  后方的弓箭手更是数千支雕翎箭如雨激射而下!
  太极殿那点兵力,又如何能与忻州军相比?
  更何况对方占据弓箭之利。
  顷刻之间,沈琅身后便倒下了一片,他面上忽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因为,在他一声令下之时,立在台阶之上的沈芷衣,竟然只是闭上了眼睛,纹丝未动!
  沈琅蒙了:“乐阳,你在等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
  他暴跳如雷,扯着嗓子叱骂沈芷衣身后那些同样未动的黑甲军:“你们,都是饭桶吗?!朕叫你们讨逆!”
  那些黑甲兵士面上也并非没有犹豫之色,只是沈琅刚杀过自己血亲,又是这般疯魔之态,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他们的目光都看向沈芷衣。
  沈芷衣始终没有发令,他们便都扛住了叱骂,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谢危冷眼旁观,饶有兴味。
  沈琅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换了称呼:“芷衣,你想做什么?”
  沈芷衣看见了地上的尸首。
  而她的兄长,手上拿着染血的刀。
  不难猜出,这里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便是和亲那一日,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与失望:“你又做了什么?”
  沈琅道:“是朕让人将兵符交给了你!你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脉,就该肩负起自己的职责!难道你要看这江山白白落到外人手中吗?”
  沈芷衣冷笑:“我难道没有负吗?!”
  她在宫里时,性情虽然娇纵,可从来也算是温顺。
  这突然之间的反问,几乎让沈琅愣住。
  他面色铁青:“你什么意思?”
  沈芷衣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你残害忠良,边关动荡,可去鞑靼和亲的那个人,是我!你身上固然流淌着皇室的血脉,甚至高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可你做的哪一件事,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天下之主,万民之宰,凭你也配么!”
  变了。
  这个皇妹变了。
  沈琅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前所做下的一切事,或许都不足以使他万劫不复,可眼前这一件,却或恐将葬送他原本筹谋好的一切!
  他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芷衣大声道:“我知道!”
  沈琅双目赤红:“我让周寅之与张遮带给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沈芷衣道:“正是因为我没有忘,所以今日才会来!”
  谢危在旁边听了半晌,突然觉得他们皇室,也有那么几分意思。
  沈玠却已经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在争论什么,萧太后与萧姝的尸体都已经变得冰冷。
  方才的箭矢甚至落在他身边。
  谁也没来关注他,只有人群边缘的方妙着急,趁着无人注意,将他拉到了一旁。
  沈琅则看着沈芷衣不说话。
  因为情况几乎已经比他所想的最坏的情况还要更坏!
  自己竟白白将黑甲军拱手送人!
  可沈玠不堪用,其他亲族他信任不过,这才想起了沈芷衣,彼时她在忻州,又兼有当年毅然和亲的民心,理所当然便觉得同为沈氏血脉,沈芷衣该站在他这边。
  但他想错了。
  沈芷衣回想起信上那些话,还有刑部那位张大人带到的话,只觉自己此前的一生全由旁人拨动,一时竟有无限的感怀,便慢慢道:“你让人带的那些话,都很对。弱肉强食,若为鱼肉,便不能怪旁人作刀俎。所以今日,我来了。只不过,不是为你而来。”
  沈琅牙关紧咬。
  沈芷衣看着他道:“我为自己而来。”
  在她说出这一句话时,沈琅那仅存的一线希望便也破灭了。
  绝望使人疯狂。
  他紧紧扣着那柄刀,竟然朝着沈芷衣冲去。然而原本就围在周遭控制局面的忻州军,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也不知是谁脚快,竟然一脚将人踹倒在地!
  近些年来,方士们进献所谓的“仙丹”,他又不断服用五石散,原本算得不错的身体早已经被药石与纵欲掏空。这一脚力道下来,他腿骨几乎折断,趴伏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
  一张脸更是彻底变得狰狞。
  然而所有的怒气都是冲着沈芷衣去的:“你怎么敢?你姓沈,你身上流着皇族的血脉,你怎么敢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沈芷衣眼底的泪滚出来,只问:“我去和亲,自该是我身为一国公主所应当,是我自愿;可你们作恶在先,昏庸在后,软禁我、逼着我去往千里边塞、蛮夷之地时,可曾想过,我也姓沈,我身上也流淌着皇室的血脉?!”
  这一句,到底是透出了几分恨来。
  沈琅的刀落到地上,人虽爬不起来,却叱骂不止,哪里还有片刻之前嚣张的姿态?
  谢危走过去,捡起了那把染血的刀,叹一声道:“看来没有人能救你了。”
  沈琅厉声喊:“沈芷衣!”
  沈芷衣闭上了眼,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只是这两年来的所见,已经让她清楚明白地知道,有的人该活,有的人只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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