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翁昂在翰林院里有官职,听见这话,看那人一眼,却没回答。
  萧定非冷哼一声:“朝里成天介儿吵,天知道!”
  这两个月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少。
  比如萧氏一族被抄,上上下下除了萧定非这个冒牌货幸免于难之外,所有冠“萧”姓的人都倒了一顿大霉;
  比如城外乱葬岗中,竟然发现了昔日国师圆机和尚的尸体,查来查去也没查到是谁动的手,反倒查出这圆机压根儿不是什么高僧,手里牵扯不少命案,还曾淫人妻女,端的是禽兽不如;
  比如……
  比如紫禁城里的皇帝之位,已经足足空缺了两个月没人坐上去,简直是历朝历代千百年来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按理说,沈琅一朝身死,传国玉玺落在长公主手中,自该扶持皇室,便是从宗室里找一个孩子来当幼帝,都不能让皇位就这么空着。
  可朝里有个谢居安杵着,谁敢?
  皇族可是有不少人目睹过当日太极殿上那血腥的一幕,胆都吓破了,更是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顶头有个摄政长公主在,他们想要这位置,也得问问她同意不同意。
  所以愣是没选出个人来。
  但天下各州府每一日都有许多事情需要朝廷调停,又才经历过一场战事,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从户籍到赋税到军队,没有一样不要人处理。
  怎么办?
  只能由文武百官坐下来一起商量着办,由原本内阁几位辅臣牵头,又引入各部大臣,每日于内阁值房之中议事,商定票拟。但少了以往皇帝御笔朱批盖印这一节,拟定后交由长公主沈芷衣过目,做个样子,便原封不动地下发各部省。
  刚开始,朝臣们还有点不习惯。
  可没过一个月便发现,朝廷里有没有皇帝,好像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重要。政令从中书省出,没了皇帝照样下达,甚至因为不需要再让皇帝批复,早晨来的折子下午就能发回各地或是下级,快了不知多少。
  而且有皇帝时,甭管多好的想法,总要被挑挑拣拣,皇弟又总有自己的亲信宠臣,是个人都要顾忌点。
  现在好,完全不用。
  纵然也有官位高低,可谁也不真的压过谁去,即便很快就分出了一些派系,可大家都有一战一辩之力,倒没有出现什么“一言堂”。
  更何况,一个月前,内阁里因“秦淮北到底种马铃薯还是种稻谷”争执不休,以至于谁也不服谁,抄起“兵器”大打出手后,刑部与礼部便共同拟出了一卷临时的《内阁疏律》,将“票拟”改为“票选”。
  凡在内阁,皆有票权。
  政令拟定皆要票选,票众者令出中书省,下达各部省,严禁内阁“械斗”,包括戒尺、砚台、桌椅、瓶盏等物在内。
  现在内阁还打不打,萧定非不清楚。
  但他琢磨,皇帝怕是悬了。
  这帮老王八蛋刚开始的时候,总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主”,催着立一个。可最近这个月吧,渐渐半点声儿都没有了。
  毕竟他们都能干完的事,养个皇帝来给自己当祖宗,算怎么回事?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正好长公主好像也没有要把她那异族血统的儿子扶正的想法,他们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默契地把“立皇帝”这么一件原本“比天大”的事儿给“忘记”了。
  萧定非没读过多少书,也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反正朝廷怎么折腾都不影响他赌钱,想想便懒得往深了去思考,径直把自己手里的色盅开了出来,一声大笑:“看见了吗,四个五两个六!大大大,这些钱可都是我的了!”
  众人顿时骂声一片。
  可输了就是输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赌桌上一大堆钱都捞进怀里。
  窗外头朔风寒冷,沿途有人叫卖热馄饨。
  萧定非听见方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脑袋探出窗去,就想叫住那卖馄饨的,叫人端几碗上来。只不过刚要开口时,目光一错,便忽然愣了一下。
  竟然是看见了刑部那位张大人。
  大冷的天,他穿着便服,揣着手从街边上走过。
  几个光脚丫的小叫花子端着破碗一路行乞,到他面前。他停下来看了这几个孩子一眼,便从衣袖里摸出了不多的两粒碎银并一小把铜钱,放到他们碗里。
  然后抬手给他们指了个方向,似乎说了什么。
  小叫花们都露出惊喜的神情来,朝他弯身,便相携着朝那方向跑去。
  萧定非知道,因为战乱恢复后,城里多了不少流民,又是这样冷天,所以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同内阁提议各地设粥棚,由国库赈济,同时各地重编户籍,均田安置流民。
  商议一阵后便拟定细则过了票选。
  现在城东处就设有粥棚,衙门则就地重录户籍制发路引,给予这些人安置。
  只不过这位张大人……
  如今都升任刑部尚书了,却还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他见了,便忍不住想起两个月前——
  皇宫里一番惊心动魄,最终刀光剑影竟归于无形。
  那位年轻的将军看了许久后,彷如在梦中一般,也没有笑,只是转过身便逆着人潮而去,连身边任何一名亲兵都没有喊,只是带着一种藏了几分沧桑流变的颓然与萧索,慢慢走出宫门。
  姜雪宁看见时,他已经走得远了。
  只是她并没有走上前去追,就那样远远地注视着,眸底凝聚着隐约的微光。
  萧定非至今都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奇异的感觉:他觉得,她好像并不单单只是注视着某个人,更像是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过往与前尘……
  黑甲君与忻州军都撤出紫禁城。
  天教那帮废物自然被抓了起来。
  谢危、沈芷衣并一众朝臣留下来就地议事,其余人等自然是巴不得早早离开这血染的宫廷,能走时立刻就走了。他当然是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只是出得宫门,走到街市,入目所见都是兵荒马乱。
  繁华的京师成了一座空城。
  客栈药铺高挂的匾额落在地上,摔成几块;秦楼楚馆精致的雕窗破开大洞,狼藉一片;有些酒家平日招展的酒旗被风吹卷到街面,上头留下许多脏污斑驳的脚印……
  萧定非就是在这种时候看见张遮的。
  人去屋空的酒肆,门窗大开,桌椅倒塌,碗盘也碎在地上,可就在这满目狼藉之中,偏生辟出了一块安静整齐的地方。
  方桌一张,清酒一盏。
  那位张大人独自坐在桌畔,一个人慢慢饮了一壶酒,坐了会儿起身,在那覆了薄薄一层灰的柜台上放下几枚酒钱,然后才出来。
  风吹过的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无。
  荒芜的城池像是一场梦境。
  张遮却寻常若旧日一般,从这一片荒芜里走过,转进一条寂静的胡同,向门里道一声“我回来了”,低下头推开门走进去。
  那一天的京城,分明是风云汇聚,危机四伏,转瞬千变。
  惜命的或四散逃窜,或藏身家中。
  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在这样一天,觅得无人酒家,静酌一盏清酒,细留几枚酒钱,再与寻常无异一般回到家中?
  萧定非着实恍惚了一会儿。
  旁边人叫他:“定非公子,怎么了,还赌不赌了?”
  萧定非这才回神。
  再看时,前面街上已经不见了人影,也不见了跑走的叫花子,更不见了挑着担子卖馄饨的小贩。
  他回过头来笑道:“废话,小爷我今日手气正旺,当然要赌!这回非让你们把裤子脱了再回去不可!”
  众人都嘘他。
  他也不在意,高高兴兴把钱收好后就准备重新下注。
  有个人突然奇怪地问:“说起来,原来你叫萧定非也就罢了,怎么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冒牌儿货了,你还叫这名字?”
  萧定非怔了一下。
  他是谁呢?
  生本无根,飘到哪里是哪里,连名字都是捡别人不要的。
  赌坊里忽然静了一静。
  方才说话那人后知后觉,忐忑起来。
  没料想,下一刻,萧定非就把腿架起来嘚瑟上了,没心没肺吊儿郎当样:“不然呢?叫什么张二狗李二蛋?你不寒碜吗!叫什么不重要,能不能骗吃骗喝才是关键哪!我这名字,翠红楼的姑娘叫起来可好听。”
  先前还紧张的众人陡地哄笑出声。
  话题一下就变成了翠红楼哪个姑娘更好。
  萧定非一通赌到天将暮才打算回去,好好儿琢磨琢磨大美人儿和姓谢的过几日成婚,自己送点什么。只不过,前脚还没跨出赌坊呢,后脚就听见对面茶楼小二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带了几分兴奋地同里面道:“刚刚朝里传的消息,那位姜二姑娘要入主坤宁宫了!”
  “噗!”
  萧定非一口茶喷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皇帝的人选不都还没着落吗!
 
 
第249章 内阁
  近晚朔风夹雪, 外头的天色将暗而未暗,隐隐如涂了一层晦涩的玫瑰色般,抵在朱红的宫墙和金黄的琉璃瓦上, 倒是为这座前不久才为血腥所浸染的宫廷掩去了几分深沉的厚重, 在渐次点亮的宫灯昏昏的光晕里, 添上了少许平和的静谧。
  内阁值房里烧着上好的银炭。
  来报信的小太监吓得哆嗦,不敢抬头。
  诸位朝臣早已才吵了个不可开交。
  谢危都跟没听见没看见似的, 只坐在窗内, 端了一盏茶, 凝望着自那深寂高空飞撒下来的白雪,不着边际地想:沈芷衣这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眼看着他与宁二婚期将近, 上赶着给他添堵。
  “胡闹, 简直胡闹,坤宁宫是什么地方?且不说那姜雪宁一介外姓, 如今皇帝的人选都还没着落呢, 郑皇后才从里面搬出来,她转天就搬进去,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可这不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吗……”
  “甭管谁的意思, 现在天下无主,咱们也没说因为没皇帝就把议事的地方挪到乾清宫去啊,还不是空着?如今不过是请她替皇族料理些琐碎,内务府地方还不够宽敞吗?原以为她识时务, 昨个儿才说婉拒了长公主好意,怎么今天就改了主意?”
  “咳咳, 姚大人慎言……”
  “入主坤宁宫,她是想当皇后不成?!”
  ……
  原本这些天都风平浪静, 可前几天倒好,也不知怎么就来了想法,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忽然说要把坤宁宫给姜雪宁。
  一个外姓,又不是嫁给皇族,怎能入主坤宁?
  群臣自然无不反对。
  那姜雪宁倒也识相,头天便婉拒了公主好意。可没料想,这还没过几天,她突然又改主意了,今天闷声不响就着人收拾东西搬了进去。非但如此,连挨得近一些的奉宸殿、仰止斋等处也命人清理打扫出来,简直让人不明白她与沈芷衣合起伙儿来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
  吵着吵着,话也越说越过。
  也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颇为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挤眉弄眼地示意众人注意着点——
  谢居安虽一语不发,可人就在边上坐着呢。
  现如今天底下谁不知道他与姜雪宁的关系?
  过几天便要成婚。
  他们当着谢危的面竟然敢编排姜雪宁,表达不满,是嫌命太长吗?
  果然,众人陆续注意到之后,争执的声音很快就小了下来。
  谢危轻轻搁下了茶盏。
  几名辅臣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悬了起来。
  今时不比往日了。
  早在几年前,谁人见着谢居安不赞一句“古圣贤人”“如沐春风”?那真是一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的好脾气,好修养,好品性。
  可这阵子……
  诸位朝臣才像是重新把这个人认识了一遍似的,几乎不敢相信一个人前后的变化怎会如此巨大。
  以往若是议事,谢危总是唇边含笑,偶尔一句话便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居中调停,有理有据,三言两语便能缓和原本紧绷的气氛,让众人相谈甚欢。
  便是他想说服人,都让人浑身舒坦。
  可如今,人虽然依旧是坐在这里议事,可作风已与往日大相径庭。不管旁人是吵架还是争论,他都懒得抬起眼皮看一眼,甚至就连上回内阁里抄起砚台瓶盏打起来,他也没有多搭理,只是拿着手里一卷佛经就走了出去,似乎是嫌他们太吵闹。
  若是战战兢兢拟定了国策民计,递到他面前,请他阅看,或问他有何高见。
  谢危多半是淡淡一句:随便。
  天下兴亡,匹夫生死,他是真的一点也不关切,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连样子都不愿意装上一装。
  只不过,在这里头,“姜雪宁”三个字是绝对的例外。
  众人可还记得,三日前,乐阳长公主心血来潮,说想要在大乾广开女学,便如当年她在奉宸殿上学一般,推行至天下,使得女子与男子一般都能进学堂读书。
  自古男女有别,男尊女卑。
  当年沈芷衣能在奉宸殿进学,乃是因为她是公主,身份高贵,格外不同罢了,也是因为她来年就要去和亲,当时沈琅为了哄这个妹妹高兴,使她听话。
  即便是当时都在朝野引起了一阵非议。
  如今内阁这帮老臣,怎么可能同意?
  当时姚太傅就皱着眉开口:“三纲五常,夫为妻纲,今本乱世,阴阳之位若再颠倒,天下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女子顶多读些女则,懂得孝悌之义,精熟内务,能搭理后院的事情便足够了,圣贤书岂是她们能读得?”
  众人刚想附和。
  岂料边上一道平平的声音传来,竟道:“为何不能读?”
  众人方听这声音,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毕竟这些天来谢危几乎都不说话。
  内阁票拟或是票选,他都不参与。
  所以当他们循声望去,看见谢危放下了手中道经,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们时,众人头上的冷汗几乎一瞬间就下来了。
  姚太傅的官位虽与谢危相当,可两个月前的事情一出,谁还不知道谢危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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