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有几分紧张。
可事涉伦理纲常,他心里对开女学一事实不能认同,便正了脸色,冷声道:“圣贤有言,女子与小人难养。定天下计本该有男子来,阴阳颠则乾坤倒,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万万不能坏!倘若要开女学,姑娘家难免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谢危一双眼似深海般寂无波澜,目光转向他,只道:“依姚太傅之言,尊卑有别,如若男子读的书,女子读不得,那君王读的书,臣下读不得;圣贤读的书,愚夫读不得。我读的书,姚太傅你读不得?”
众人听得心惊。
姚太傅面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因为谢居安这话几乎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自己读的书他不配读!
谢危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何等过分的话,淡淡补道:“人生世间本来一样,你乐意跪着没人拦你,可旁人若想站着,你却死活拦着,你又算什么东西?”
姚太傅气歪了鼻子。
朝臣们更是差点没吓死。
然而谢危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将方才放下的道经捡了起来继续读,只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近来京中棺价渐贱,姚太傅年事已高,趁这时机不妨早些给自己买一副备着。”
这不是明着咒人死吗!
连日来谢危对什么都是“随便”二字,天底下的事都漠不关心,几乎已经要让朝臣们忘了当日太极殿上,这人三言两语间做下过何等血腥可怖的事。
此刻一听,全想了起来。
顿时个个脸色煞白,哪里还有人敢说什么“开女学不对”之类的话,连先前还与谢危驳斥的姚太傅,额头上都渗了冷汗,在接下来半日的议事中,愣是没敢再说一句话。
直到中午,谢危走了,众人才如释重负。
姚太傅却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开罪了谢危。
末了还是吏部陈尚书将他一言点醒:“太傅着相了,您想想当年长公主殿下在奉宸殿进学,谁去当的先生,那些个女学生里又都有谁?”
姚太傅一听,顿时明白过来。
当年奉宸殿进学,去当先生的可不就是谢危?
那会儿他在士林之中声誉正高,甚至被人称为“大儒”。
而那些学生当里……
其中一位,可不就是姜伯游家的二姑娘、那位在太极殿前叫满朝文武瞠目结舌的姜雪宁?
他不免一阵后怕,庆幸自己没有在谢危面前说出更过分的话来。
开女学这件事,更成了内阁禁忌。
别看其他朝政上的事情,群臣那是撸起袖子来就吵,可这一桩却是无一例外保持了缄默,就这么离奇地任由政令昭告天下,待得翻过年便要在京中试行。
而刚才……
沈芷衣将坤宁宫给姜雪宁、姜雪宁也真有胆子入主的这件事,对内阁这些辅臣来说,着实是很难接受。
所以方才吵闹中无意提及,言语间已是有些冒犯了。
先前还吵嚷得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的内阁,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落在谢危身上。
谢危却只是看着茶盏中那轻轻晃动的茶水,还有沉浮于其中摇曳的芽叶,想起了前段时间,初雪的那个早晨。
姜雪宁抱着他说:喜欢一个人,是想要对方高兴,自己也高兴,而不是相互的折磨。谢居安,倘或你心里有什么不快,都要告诉我。我笨,你不说我不知道。对我好,也要叫我知道。不然有什么事,都一个人闷在心里,另一个人没心没肺,你呀就越看越生气,常跟自己过不去。
他还是不懂。
多年来,他的心里都埋藏着秘密,从身世,到天教,到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计谋。倘若心里藏不住事儿,迟早会害了自己。
所以他习惯做,不习惯说。
谢危问:我常让你不开心吗?
姜雪宁面上便出现了一种很难言说的神情,似垂悯,似难过,又好像带着一种温温的包容,然后凑上来,亲吻他眼角。
她说:我只是想你放过自己。
她唇瓣是润湿的,落在他眼角,便如一般倾覆而来、沾着些许清润露水的花瓣。
谢危搂她在怀里。
可人坐在窗下,却只是看着案上点的那一炉沉水香袅袅而上的烟气,久久不言。
姜雪宁曾说,他不会喜欢人。
姜雪宁又说,有什么不快要告诉她。
姜雪宁还说,想他放过自己。
可卸下防御对着旁人剖白自己,对谢居安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
他始终很难去想象。
只是这些天来,宁二注视他时,那仿若蒙了一层薄雾似的眼神,总是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觉得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像是浸泡在烈酒里一般,灼然地滚烫,甚至带着一种饱胀的滞痛。
谢危突地起了身,抬步便往外面走。
内阁值房外挂了许多伞。
他拿起一柄来,便伸手将其撑开。
内阁中几位辅臣都不由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喊了一声:“谢少师——”
谢危头也不回,只道:“有外姓因公事入主坤宁宫,不正好么?”
说完已执了伞,径直步入纷纷扬扬的暮雪,向坤宁宫方向去。
不一会儿便远了。
内阁中众臣乍听此言,皆是一怔,不由面面相觑。
坤宁宫有主,这算好事?
然而刚要开口表示疑惑时,脑海里灵光一闪,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他们觉着乾清宫空着,坤宁宫就该也空着。可如今坤宁宫被长公主挪给了姜雪宁,这不正说明沈芷衣完全没有要扶立新帝的想法吗?
不然将来立了新帝,新帝大婚,叫人搬进搬出,那多麻烦,多尴尬?
他们已算知道没有皇帝的好处了。
明里不说,暗里却都十分一致地不希望再搞个皇帝出来。
姜雪宁入主坤宁,几乎立时削弱了坤宁宫作为皇宫寝宫的特殊,连带着把整个皇宫的特殊性都给削了下去,可不是好事一件么?
倒真是他们没想透啊。
只不过,谢居安也觉着这是好事一件吗?
第250章 不吃醋
坤宁宫内外, 到处是忙进忙出的宫人。
郑保指点着他们重新布置宫室。
不用的搬出去,有用的搬进来。
姜雪宁倒用不着自己动手,交代完了一些事之后, 就同进宫来走动的方妙一道, 坐在偏殿里, 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烤火, 顺道聊聊近日京中的趣事儿。
殿里头暖烘烘的。
方妙第一百次忍不住地赞叹起来:“当初头回见着你,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势’在身的大运之人, 果然没叫我料错吧?你看看着座宫殿,往日那可是天子女子巴不得就来了的地方, 如今 长公主殿下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给了你, 甭管当不当皇后, 这也是坤宁之主啊。”
沈琅虽然驾崩了,可皇族并未瓦解, 朝臣也没有瓦解皇族的意思, 所以沈玠还是临淄王,方妙也还是临淄王妃。
只不过谁也不提“报仇”的事儿。
二十余年前“三百义童”的惨案,是非曲直如何, 各在人心,何况还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有本事向谢危寻仇。沈芷衣手握重兵都没提这事儿,其余人等有点眼色也该看出局势来了。
方妙自然也不瞎掺和。
她虽嫁了人,可眉眼间的神态却与旧日仰止斋伴读时没什么变化, 甚至端庄的衣裙边角不显眼处,还偷摸摸挂了一小串铜钱, 时不时便悄悄摸上一把。
眼睛看着人是也还透着点神叨叨的打量。
只是看着看着,又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 太可惜了……”
姜雪宁闻言,不由得向天翻个白眼:又来了,又要来了,这些天她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
果然,紧接着,方妙就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扼腕道:“真的太可惜了!其实这座坤宁宫算什么啊,你可是差一点就把整座皇宫握在手里的女人啊!大好机会放到眼前,天下唾手可得,只要你当时点个头,这天下说不准就换了女主!”
姜雪宁没接话。
方妙眼底便多了一分惋惜:“到那时,说不准我能跟那个圆机和尚一样,骗吃骗喝,蹭着你混个国师来当当,岂不美哉?”
姜雪宁掰了一瓣橘子塞进口中,笑起来道:“天刚好要黑了,挺适合你现在做梦。”
她穿着一身浅青的衣裙。
抬起手来时,那上好的绸缎顺着她柔滑的肌肤层叠地落下,便露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头松松挂着一串通透澄澈的蜜蜡黄手串,轻轻一晃便折射出柔和的光彩。
说是“蜜蜡黄”,可其实不是蜜蜡,而是和田黄玉之中比羊脂玉还要名贵的玉种。瞧着与蜜蜡黄玉相似,可价钱是差出去天远,除了少量为民间巨富所有,仅有的那些也进献了皇室。
方妙还记得,以前沈玠拿回来过一块儿。
她当时瞧着欢喜,琢磨着是打块小玉佩戴在身上,还是做成抹额挂在头上,末了拿不定主意,也舍不得瞎动,便干脆锁在了匣子里。
可如今看姜雪宁,就这么漂亮圆润的一串挂在手腕上,十二颗珠子打磨地光滑细腻,婉约柔丽,乍一眼看上去只怕要以为是蜜蜡。
毕竟哪家有钱也不是这样糟践的。
拿着一方整的黄玉,做成一枚印章 或是玉佩还好些,若要切碎了打磨成珠,不知要浪费多少好玉料,简直是暴殄天物。更不用说,玉色如此均匀,质地又都如此上乘,天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凑足!
方妙是前几天见她戴上这手钏的,第一眼看时也没在意,后来对着光偶然瞥见,才发现这玩意儿竟是和田黄玉,差点没惊得把心给吓出喉咙。
于是带了几分艳羡地说,这一串可真好看。
姜雪宁当时在做别的事,只漫不经心、不甚在意地回说:“上个月谢居安随手给的,也不大好看,妆奁上搁着吃了大半月的灰,前两日把原来那紫玉手镯磕了,才勉强捡来戴戴。”
随手给的。
吃了大半月的灰。
勉强捡来戴戴。
恩,可能人比人就是这样吧……
当时方妙就不想说话了。
眼下不意间又瞥见这串珠子,便想起当日的堵心来,这回倒是真心实意地道:“也就是姜二姑娘才有这福气,往日吃得多少苦,今日才能享得多少福,过个舒心日子,换了旁人还吃不住这样好的命格呢。”
姜雪宁不由看她:“你这感叹来得没道理,府里什么事儿叫你不痛快?”
方妙与沈玠那是一对欢喜冤家,不打不相识。
如今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小两口的事情本也不需要旁人多掺和。
只不过沈玠善良又心软,后宅里还有一个姜雪蕙,虽然她不争不抢,日子也能过吧,可与什么“神仙眷侣”就差多了,也就是凑合凑合比旁人好点。
方妙撇嘴:“你可不知道,早两年是传过要立他为皇太弟吗?这阵子京里人人都在猜将来谁做皇帝,有些个没眼色的便往他身上猜。如今王府里面可热闹,金银财宝之外,什么妖姬美妾都往后院里送呢,今儿个赏雪偶遇,明儿个月下相逢,没事儿都能搞出事儿来,一团乌烟瘴气。今晚我可不想回去受那罪,你若不留我,我找殿下蹭个地方睡去。”
话说得轻巧,却未免带了点酸气。
但凡动了真心,哪儿能那么心平气和地面对呢?
姜雪宁笑起来:“你这是在意了,吃味儿了。可他既然对这些人无意,那也只是那些人对瞎子点灯,白费蜡,你倒不用往心里去,总归就烦一时罢了。”
方妙道:“我知道他没错,可看着就是不高兴。”
这种事,总是没道理可讲的。
能控制住不迁怒是很难的。
说不心烦是假的,她只恨不得把那帮心怀不轨的女人都赶出去,别在自己面前晃悠。
只不过抬眸一瞧姜雪宁,却突然怔了一下。
姜雪宁道:“怎么了?”
方妙眨了眨眼:“你从来不这样吗?”
姜雪宁没反应过来:“哪样?”
方妙坐直了身子,注视着她,眸底多了几分探究的认真:“像我一样,通俗点讲就是‘吃醋’。比如别的女人靠近他,明明也不是他的错,可你就是不高兴,忍不住,甚至还要给他气受。你没有过吗?”
吃醋?
姜雪宁仔细回想了一下,还真没有。
于是摇头。
方妙面上顿时划过了一分惊异:“这怎么可能呢?”
她忍不住想要追问。
只不过这时候外头突然来人通传,说谢少师往这边来了 。
方妙立刻就闭了嘴,同时还有几分莫名的心虚胆怯,赶紧起身来道:“天色也晚了,我突然想起我在这儿跟你说了半天话,还没去给殿下请安呢,这就先走一步!”
说罢脚底抹油便溜。
那架势俨然是学得不好的学生怕遇着先生,能躲多远躲多远,毕竟方妙当年在仰止斋,也算是混日子一把好手,可不敢被看见。
于是,谢危撑着伞,从纷纷扬扬的雪里走过来时,就见偏殿里的姜雪宁手里掰着半拉橘子,用一种颇为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一名新来的宫女立刻上前要接过他的伞。
岂料谢危眉尖微微一蹙,只跟没看见似的,自己轻轻将已经收了的伞斜靠在廊柱下,然后才从外头走了进来。
谢居安凡事不爱假手他人,这一点姜雪宁是习以为常的,往日并不曾注意。可今日兴许是换了一名新来的宫女,瞧着眼生,她反倒注意到了。
方妙方才困惑的问题,忽然从脑海中划过。
姜雪宁眨了眨眼,看着他朝自己走近。
大冷的天从内阁值房那边来,他眼角眉梢本就是清隽,如今更染上少许寒意,一双眼看着人时,格外有种专注深沉的味道。
道袍雪白,不沾尘埃。
从前世到今生,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谢危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模样,好像除了前世胆大妄为的自己之外,也不曾听闻哪个女人对他投怀送抱,好像此人天生不近女色,旁人天生也不招惹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