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姜雪宁心里长叹一声:总算是讲完了!
  上一世她不爱坐在这里听讲,真不能只怪是她不上进、不好学,实在是这些个老学究端着个十足的架子,讲起学来不说人话,也不管她们是不是听得懂,是不是愿意听,让人很没耐心。
  今日若不是谢危坐在这里,她恐怕早掀桌走人了。
  而更可怕的是……
  眼下只是半个时辰罢了,可接下来这样炼狱一般的日子,还要持续半年!
  姜雪宁实在有些绝望。
  坐在前面的萧姝和陈淑仪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间的沈芷衣更是在张重讲完之后悄悄以手掩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倒是几位先生面不改色,或静坐思索,或闭目养神,半点都没觉得张重这么讲有什么问题。
  唯有谢危看了看殿中这九位昏昏欲睡的女学生。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殿外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这凛冽的寒天里竟然出了一额头的薄汗,怀里抱了一摞书,向谢危道:“谢大人,您要的书都已经付梓,按您先前说的装订好了,十册都在这里了。”
  其余几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着的沈芷衣和众多伴读也都看向他。
  谢危便从那一摞书中拿起一本来翻了几页,似乎是在确认印刷装订无误,然后才一摆手,让宫人将这些书发下去,分给众人。
  一人手里拿到一本。
  最常见的蓝色书封,上头没有一个字,比起别的书来还有些显厚。
  姜雪宁隐约记得上一世谢危好像也是发了这样的一本书,但她那时早在张重讲得人昏昏欲睡时就溜了出去,后来也没认真地听过,甚至连这本书都没怎么翻开。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谢危为了讲学而准备的一本书,里面究竟都是什么?
  她书拿到手中,便翻开了。
  然而仔细一看书中内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无逸》《郑伯克段于鄢》《勾践灭吴》《苏秦以连横说秦》《留侯论》《六国论》《公输》《鱼我所欲也》《逍遥游》《谋攻》《扁鹊见蔡桓公》《过秦论》《剑阁铭》《十渐不可中疏》《长安雪下望月记》……
  竟然什么都有。
  有的来自《尚书》《左传》,有的来自《国语》《战国策》,有的来自《墨子》《孟子》,从先秦到两汉到魏晋,从政论到游记,无一不是攫取菁华,选其名篇,全编入一书之中!
  谢危要教的竟是这些吗?
  姜雪宁忽然觉出了几分苦涩。
  难怪她老斗不过萧姝。
  想谢危运筹帷幄,智计卓绝,看这本书便知道他讲学并非糊弄,若能沉下心来学得几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浅。
  上一世,萧姝都认真听过;而自己……
  对重生回来且上一世后来看过不少书的姜雪宁来说,这册书的内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对其他初出闺阁的小姐来说,自然更是惊世骇俗。
  连沈芷衣见了都是瞪圆眼睛半天反应不过来。
  陈淑仪家教甚严,虽也读书写字,可却知道有些书有些文章 是不该女儿家看的,家里也从不让她看。
  此刻一翻书中内容,不由眉心微蹙,
  她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谢先生难道是要教这些吗?”
  谢危没抬头,回道:“不错。”
  陈淑仪翻着书页的手指便渐渐掐得紧了,竟是起了身来,向着谢危长身一拜,一字一顿道:“天下自来乾坤分明,阴阳有序。男子立于外,女子主于内,泾渭分明,不应有改。家父曾言,政论乃是男子才该学的,女儿家若通经世之学,致用之道,乃是阴阳乱序,乾坤颠倒,有违天理。淑仪本敬先生学冠天下,可如今却编纂了这样一本书,来教我等女儿家,请恕淑仪冒昧——先生这样,会否于礼不合?”
  “……”
  谢危本还在翻阅手中这一册印得如何,闻言,那手指便搭在《过秦论》末尾那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上,静止不动了。
  这时,他才抬头看了陈淑仪一眼。
  只微微一笑:“不愿学,可以走。”
  众人差点没吓死:这一句跟“爱学学,不学滚”有什么区别?!
  然而姜雪宁听见,先是一愣,接着却跟黑暗里见了光似的,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谢危方才那一句:不愿学,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时激动,手一抖,把书给掉到了地上。
  “啪嗒。”
  这时整个奉宸殿内一片安静,以至于这不大的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谢危的目光一下转了过来,见是姜雪宁,眸光便深了些许,只问:“姜二姑娘有意见?”
  姜雪宁吓了个魂不附体。
  刚才冒出来的“不学我走”的念头立刻缩了回去,她毫不犹豫地摇头表忠心:“谢先生选精攫萃,编这一册书,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长公主殿下读书,殿下龙生凤女,自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说什么‘于礼不合’,实在是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谢危眉梢微微一动,唇边竟含了点笑意看她。
  前面陈淑仪沉冷的目光几乎立刻转了过来,钉在她身上!
  姜雪宁后背都凉了,这时才反应过来——
  完蛋!
  怪谢危太吓人。她一没留神,狗腿之余,竟还说出了心里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印象了,人虽是看似镇定地坐在那边,心里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大概地知道陈淑仪最终坐下了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伴读的机会得来不易。
  谢危的态度,出人意料地不那么和善,就算她不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们交代过温书和明日学琴后,放她们下学走时,陈淑仪第一个出了奉宸殿。
  萧姝等人难免担心她,都跟了出去。
  姜雪宁却多少有些尴尬,不得已落在后面,然而一抬头,就看见谢危从殿上走了下来,经过她身边时,略略一停。
  她头皮都麻了,不得不讪讪道:“谢先生。”
  谢危站着时,高出她不知多少。
  此刻垂眸凝视着她,薄薄的唇边拉开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捏着那卷书,一手负在身后,竟闲闲对她道:“今日还算乖觉。”
 
 
第47章 装清高
  乖觉……
  姜雪宁听见这两字时, 眼角都抽了抽。
  谢危怎么说得她很没骨气似的?
  她有心想要站起来反驳一句,可待要张口时,仔细想一想自己今日言行, 又实在没有那个厚脸皮敢说自己是有骨气。
  毕竟若能相安无事, 谁愿意去招惹谢危?
  心里登时憋了一口气。
  好在对方似乎也没有要与她多说什么的意思,话音落时,人已经从她身旁经过,径自向殿外去了。
  姜雪宁在殿内, 望着他背影。
  此刻雾气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明朗的天光从高处照落,越发衬得谢危神姿高彻,仿若仙人临世, 哪里有她上一世所见的那些血腥与阴鸷?
  而且……
  为什么她竟觉得谢危刚才对她说那句话时, 心情似乎不错?
  可明明对陈淑仪说那一句“不愿学,可以走”时, 他心情还很差的样子,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然, 处事妥帖滴水不漏的谢居安, 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
  想到这里时,姜雪宁整个人都不好了:千万不要告诉她,是她狗腿的两句讨好了谢危!若这般容易的话, 上一世使尽种种手段都没能成功的她, 到底是有多失败……
  “宁宁,还不走吗?”
  殿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唤。
  姜雪宁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就瞧见了去而复返站在殿门外正探头进来看她的沈芷衣, 想来是她们先出去安慰陈淑仪了,结果见自己没跟上, 又转回头来找自己。
  心下竟有些感动。
  她回道:“这就来。”
  沈芷衣等她出来便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淑仪家里管得严,陈大人也是说一不二,所以才这样。你也是,傻不傻,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呀。”
  姜雪宁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来,。
  她不好解释,只能认栽:“是我太莽撞,下次一定注意。”
  沈芷衣听她声音有些沉闷,心里面咯噔一下,连忙宽慰起来:“哎,你也别想太多,淑仪人其实很不错,从不轻易生气。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同你计较。”
  姜雪宁心说那可未必。
  但这话也不好对沈芷衣讲,只笑着收下了她的好意,道:“有殿下关切就够了,旁的我也不在乎。”
  沈芷衣听见她这话,抬眸就对上了她温温然的目光,那花瓣似的姣好唇边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脸热心跳,一时竟不敢直视这娇艳的面容。
  她忸怩极了:“宁宁你、你说什么呀!”
  说完莫名难为情,一跺脚,竟丢下一句“我先回宫了”,便提着裙角,落荒而逃。
  姜雪宁:“……”
  不是,她就想抱个大腿而已,沈芷衣到底又误会了什么?
  别别别别慌……
  闺蜜,闺蜜情罢了!
  *
  陈淑仪虽不是什么性情骄纵的人,可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今日这样大的气。谢危这位讲学的先生要教她们女儿家绝不该学的东西倒罢了,毕竟他是先生,上有三纲下有五常,身为学生就该尊师重道,她也不该再多说什么。
  可一个姜雪宁算什么东西?
  竟敢说她“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一路从奉宸殿出来,陈淑仪简直一刻也不想多看见姜雪宁,只恐污了自己的眼。
  倒是其他人都跟上来安慰她。
  一行人回到仰止斋都劝她,道:“满京城谁不知道姜二是天生娇纵的脾气,上不得台面,说出这种话来一点也不稀奇。陈姐姐从里到外都与她不同,何必同她计较,平白气坏了身子。”
  当然,有些人是真劝,有些人是假劝。
  尤月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还记恨着前面在殿中被打脸的事,酸溜溜道:“是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公主殿下一颗心歪着长全偏到了她的身上,我等巴巴送了一番心意,殿下一转头却都捧到她姜雪宁面前让她挑选。想来便是她做出再出格的事情,殿下也会护着她。陈姐姐家世显赫,虽然不知高出她多少,可这是在宫中,怕还是不要与她作对吧。”
  萧姝转眸看了她一眼。
  姚蓉蓉却是艳羡地一叹:“姜二姑娘能得这么多人喜欢,很有本事呢。”
  陈淑仪一张脸越发阴沉下来。
  尤月却是讽笑一声,反驳道:“那也叫有本事吗?听人说她学文不行,品行也不端。便是这次入宫选伴读的时候,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长公主殿下关照,她凭什么能与我们一起坐在奉宸殿中?”
  姚惜听着没说话。
  陈淑仪却是忽然看着她道:“阿惜今早去的时候,似乎同她走在一起?”
  因为有张遮的事情在前,姚惜其实觉得姜雪宁也没旁人说的那么不堪,且被她一番折腾的是尤月又不是自己,除了当时被吓到之外,也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她的确有过与姜雪宁走近些的打算。
  毕竟好奇她与张遮。
  可一看众人态度,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姜雪宁,她便打消了这念头,道:“我只是有些话要问她罢了。”
  陈淑仪道:“我还以为你要同她交好呢。”
  姚惜一笑:“她也配?”
  尤月立刻跟着附和起来:“对,她哪里配与大姚姐姐当朋友?首先门第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搭理她都是给她脸了。”
  方妙坐在一旁听了半天,心下不以为然,到这里时眼珠子一转,道:“可不是么,也就是燕世子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得跟心尖尖似的,搞得大家都要忌惮她三分。”
  其他人还没听出不对来。
  尤月还当方妙跟自己一般想法呢,起了劲儿:“也不知燕世子是怎么了,都知道姜雪宁是送去外面穷养了才接回来的,一身穷酸气,长得更是媚俗,半点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都没有,一看就不正经,哪里算什么‘美人’?”
  方妙一脸的深以为然,又点头道:“可不是么,也就眉毛细了点,眼睛大了点,鼻子小了点,那唇形好看了点,皮肤比旁人白上一点罢了。不好看,真不好看!”
  尤月道:“对啊,也就是眉毛细点,眼睛大点……”
  话出口,说了两句,终于觉出了不对。
  尤月一下转头来看着方妙,质疑道:“你这是骂她还是夸她呢?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方妙身上。
  方妙吓了一跳:“当然是骂她啊,这不跟着你一起骂吗?”
  尤月胸口一堵,差点没喘上气。
  陈淑仪却是微微皱眉,问得颇不客气:“方妙姑娘到底算哪边的?”
  方妙一脸无辜,立刻大呼起来:“我,我难道还不明显吗?当然是你们这边的啊!我都说了,我这人是看‘势’的!”
  她神情实在不像作伪。
  任是陈淑仪也没看出什么破绽,且转念一想方妙说的也是实话,就不由更气闷了几分。
  偏偏这时旁边的周宝樱刚啃完了一块桂花糖糕,也不知有没有听她们前面的话,可能就听了半截儿,竟抬头道:“姜二姐姐吗?真的挺好看啊!我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姐姐。”
  “……”
  全场沉默,整个仰止斋一下没了声音。
  周宝樱还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们不觉得吗?”
  方妙憋笑差点没憋死。
  从陈淑仪到姚惜再到尤月,全都跟吃了个活苍蝇似的,神情一言难尽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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