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一琢磨,便笑道:“你觉得姚太傅为什么送信来?”
方妙道:“不就是给姚惜看吗?”
姜雪宁道:“那本是写给姚太傅的信,且出自一男子,再转给闺阁小姐看,无论如何都不合适吧?再说,若只是想让她知道张遮来退亲的事,直接重新写信告知也就是了,何必连人的信都一起给?”
方妙眨了眨眼,愕然。
她忍不住伸手挠头:“姜二姑娘的意思是?”
姜雪宁垂眸,唇边的笑容渐渐淡没,平平道:“这封信应该才送到姚太傅手中不久,姚太傅还未来得及回复。张遮出身寒门,却能得姚太傅许了这门亲事,想也知道姚太傅该很看得起张遮的人品。姚惜想退亲,姚太傅显然未必。我等旁观之人都能从这封信看出张遮人品贵重,姚惜也不傻,怎能看不出来?姚太傅还未回信,便将信转给自己的女儿看,想来是想让她再考虑考虑。”
方妙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二姑娘不会是想说,姚惜哭是因为她……她看了这封信后改了想法,现在又想嫁给张遮了吧?!”
姜雪宁已到了自己的房门口。
她脚步停了停,垂眸看着两扇门间缝隙的阴影,只道:“谁知道呢?”
说完,她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也没管外面方妙是什么神情,便随手将门带上。
方妙立在她门外,倒也不介意,回想一下方才姜雪宁言语,她对此刻姚惜与萧姝、陈淑仪会聊什么,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然后转身便想回自己房间。
只是才走出去没两步,她就忽然“诶”了一声,回头看向姜雪宁那两扇已经闭上的房门,不由嘀咕:“刚才她们有说那封信是张遮写来的吗?”
她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也就看见了上面的字迹而已。
难道是自己记性不好,刚刚算着算着风水,算走了神没听到关键?
方妙又挠了挠头,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干脆将这疑惑抛之于脑后,又朝自己屋里溜达去了。
*
这一天,最后来到仰止斋的是尤月。
据说是府里有事耽搁了,险险赶在宫门下钥之前进了宫。
这时姚惜已与萧姝、陈淑仪说完了话出来,情绪也定了下来,除了眼圈红一些以外,已看不出什么异常。
尤月先前曾因退亲张遮的事情向姚惜献计,虽然因此被姜雪宁摁进鱼缸里,可与姚惜的关系却是自然地拉近了。
晚上她一来,便于先前一般想坐在姚惜身边说话。
可没想到姚惜竟跟变了个人似的,虽还同她说话,可态度比起上一回入宫,冷淡了不知多少,让尤月有种毫无防备一头撞在了铜墙铁壁上的感觉,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甩脸子更不是,只得夹紧了尾巴,尴尬地坐在旁边。
当晚乐阳长公主沈芷衣派人赏了许多东西下来,还有尚仪局的苏尚仪亲自来跟她们说明天开始伴读的事。
宫里的规矩,皇子读书都是要天不亮就起。
但圣上念及长公主是姑娘家,且连伴读都是各家府中娇养的小姐,所以放宽了许多,只叫每日卯正到奉宸殿上学,听先生们讲课。
共请了五位先生。
一天两堂课,大多都在上午。
下午则留给长公主和伴读们自己学习或者玩耍。
唯有谢危例外,其他先生只负责教授一门课,他要同时教授两门,且因为时不时要去文渊阁做经筵日讲,所以其中一门必得放到下午。
若将来时间上调不开,则由他自己调整。
苏尚仪走时只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唯有‘射御’两样诸位小姐不用学,其他先生都会教,另还要学文、学画。谢大人教的是‘琴’和‘文’,需要格外注意。要用的笔墨与书籍宫里都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了奉宸殿的书案上,但琴要各位伴读自己带去。明日先生们会一一到殿,先为你们讲要学什么,怎么学。长公主也会来。还望诸位伴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同长公主一起,一心向学,尊师重道,不辜负了圣上的恩典。”
众人都一一记在了心中。
待苏尚仪走后,便难免有些兴奋地猜测起明日到底会学什么,先生们又都是什么样,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样。
然而姜雪宁却高兴不起来。
只要一想到上学,想到谢危,想到学琴,便觉得自己十根手指头隐隐作痛,恨不能现在就出宫去。
可第二天一早,依旧不得不准时起床。
洗漱完毕后,她抱了琴从屋里出来,与众人会合,一道去奉宸殿。
谁都知道琴是谢危教,出宫回家那段时间,众人都在选琴上花了不少的功夫,带的琴要么出自小有名气的斫琴师之手,要么是有些年头的古琴,且都小心地套上了琴囊。
姜雪宁的也一样。
可没想到,在从仰止斋出去的时候,萧姝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琴上,竟道:“姜二姑娘这琴囊看着有些眼熟。”
姜雪宁一怔,垂眸看了那暗蓝色的琴囊一眼:这便是燕临当初带着她去幽篁馆买的那张“蕉庵”,琴囊也没换,还是吕显将琴交付给他们时套着的琴囊。
她不知道萧姝怎会觉得眼熟。
当下只道:“寻常的琴囊罢了,到处都能见着。”
“这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见到的。听说前段时间幽篁馆来了一张名曰‘蕉庵’的古琴,我便差了人去买。可琴馆主人竟说,琴是为了燕世子找的,不卖给别人。我还可惜了好久,没料想,今日居然在姜二姑娘这里见着了。”萧姝今日穿了一身深紫的宫装,显得端庄而贵气,直将其他人都压了下去,只看着姜雪宁笑了起来,“看来,那琴实不是燕世子自己要用,而是特为姜二姑娘寻的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跟着落到了姜雪宁抱着的琴上。
陈淑仪、方妙、周宝樱等人只是有些好奇。
尤月却是轻易想起了当日重阳宴上着实称得上是被打脸的一幕,面色不大好,看姜雪宁的目光又隐隐藏了几分轻蔑。
姚蓉蓉则是站在众人后面一些不出声打量。
自清远伯府重阳宴后,勇毅侯世子燕临与姜家二姑娘关系匪浅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了,消息稍微灵通些的都知道。且燕临下个月就要行冠礼,也没剩下几天,众人于是都猜燕、姜两家该是暗中定好了亲事,所以也并不去诟病一对小儿女的关系。
外头也没几个人乱嚼舌根。
一则是两家都没说什么,轮不到外人;二则是勇毅侯府势大,旁人也不大敢多言。
可现在萧姝竟然这样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姜雪宁自忖上一世与萧姝有矛盾乃是因为皇后之位,谁也不肯相让,所以斗了个你死我活,最终谁也没落着好下场;而这一世她也不想当皇后,更不嫁沈玠,两人之间没有了利益的冲突,而以萧姝的世家大族的骄傲与不输男儿的智计,该不至于主动挑起什么争端才对。
也就是说,按道理萧姝不会针对她。
所以在眼下并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情况下,姜雪宁只能当她是无心,于是并不发作,只视若寻常地一笑:“‘蕉庵’虽好,可在天下名琴之中只怕不过跻身末流。萧大姑娘虽然错过了这一张,但想必轻易便能寻着更好的一张吧?”
萧姝便笑起来,却也不接话,更不解释什么,只叫了一旁抱琴的宫女跟上自己的脚步,继续往奉宸殿的方向去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她的琴上。
可谁也认不出那张琴的来历,只能通过琴囊上挂的和田玉坠子猜测那琴绝不普通。
一行八人,都顺着宫墙走上了宫道。
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放亮。
两侧点着的宫灯在沉沉的暗蓝天幕与暗红宫墙相接之处,散发着光亮,这样的路,姜雪宁上一世走了不知多少回,熟悉得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所以心不在焉地落在最后。
姚惜本是走在最前面的,可也不知怎么,她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看。
见姜雪宁落在最后,她的脚步便跟着放慢。
不一会儿,便自然地到了姜雪宁身边。
姜雪宁这时才注意到她,昏暗的光线中便悄然皱了皱眉,只想着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问:“姚小姐有什么事吗?”
姚惜注视着她,很认真地注视着她。
过了片刻,才用压低了的声音笑道:“只是忽然之间对姜二姑娘很好奇。若无前几日姜二姑娘好言相劝,只怕我已铸成大错,污人清誉不说,还要错过一桩好姻缘。现在想起来,实觉该感谢一番。不过心中也有些疑惑难解。姜二姑娘说过,叫我什么也不做地等着。当时我不明白,直到昨日见着父亲转的那一封退亲信,才知道姜二姑娘是什么意思。若非知道二姑娘与燕世子是一对,只怕我真要觉着你与张遮关系匪浅了。不过二姑娘,似乎的确很了解张大人?”
姜雪宁垂眸看路,没有接话。
姚惜心底便生出几分芥蒂来。
只是想起昨日那封信,还有萧姝等人对她说的话,又难得觉出了几分甜蜜的羞涩。
她脸颊上悄悄浮上了一点红晕,声音也有了些少见的犹豫和忐忑,对姜雪宁道:“现在我才知道,父亲为何赏识他。他修书给父亲虽是为了退亲,可竟是怕自己将来仕途不顺,恐我嫁给他后跟着受苦。可女儿家最要紧的不就是找个良人吗?我见了那封信后,便想,若真能与他成了姻缘,往后必不会受气。且父亲还会帮衬,未必就差到哪里去。我想写信告诉父亲,我改主意了,姜二姑娘觉得如何?”
“……”
东边已现出鱼肚白,紫禁城里飘荡着浓重的雾气,前方的奉宸殿只在雾气中伸出一角高啄的檐牙,却叫姜雪宁看出了奇怪的惘然。
有那么一刻,恶意如潮涌。
某一道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喊叫:当个坏人吧,宁宁,当个坏人吧。别管旁人怎么看,去抢!去把张遮抢过来!那本是上天赐予你的!
可她不能够。
冥冥中仿佛有双眼透过迷雾看着她,提醒着她,曾答应过,往后要做个好人。
最终这些声音都消无下去。
姜雪宁眨了眨眼,只觉自己已坠入这片迷雾之中,看向姚惜,然后听到自己没有半分破绽的镇定嗓音:“姚小姐本未铸成大错,迷途知返殊为难得,若能与张大人成就姻缘,令尊想必会很欣慰。”
第45章 拉仇恨
“太好了, 我也这样想!”姚惜听了姜雪宁这般话,跟吃了个心丸似的,唇边的笑意也压不住, 融冰一般溢散出来, 又道,“我回头便给父亲写信。想来张遮虽然主动退亲,可并非是不愿娶我,只不过怕我嫁过去后带累我。可若我愿意, 那他必定再没有任何顾虑。如此,如此……”
如此亲事便可成了。
姚府如此高的门楣,她自问颜色、修养在京中都算是一流, 想那张遮怎会有再拒绝的理由呢?
不过, 这话由女儿家来说,有些难以启齿, 所以她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但姜雪宁听明白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路,姚惜都走在她旁边,似乎一改对她的敌视, 想要和她做朋友。毕竟若没有姜雪宁之前劝那一出, 她也许还不知道张遮竟是人品如此贵重的人。
可姜雪宁却不想与她深交。
扪心自问,她真的喜欢姚惜,认同姚惜这个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
对姚惜与张遮的议亲, 她也并不乐见其成。
但此时此刻的张遮, 对姚惜没有任何了解。
这一世,因为有了自己的阻拦与劝告,姚惜并没有利用下作的手段污蔑张遮, 给他盖上克妻的名声,在张遮那边便是清清白白。假如她在收到退亲信后不仅不嫌弃反而还想要嫁给张遮, 那从张遮的角度来看,姚惜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不用想都知道。
出身高门却肯委身寒门,雪中送炭却不落井下石,既不势利,且还重诺。
怎么看都是个极好的姑娘。
张遮该会答应吧?
姜雪宁知道姚惜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觉得张遮该娶她。
可她没有资格再做什么了。
先前训斥尤月、警告姚惜,是因为无法坐视张遮被人污了清誉;现在姚惜愿意嫁了,天底下任何人都能非议、反对,唯有她不能,也没有立场——
因为,她对张遮怀有私心。
如果去破坏这桩亲事,她绝不敢问心无愧地说,仅仅是出于看不惯姚惜的人品。
*
清晨的奉宸殿里,负责伺候的宫人们早将每一张书案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从前到后一共三排三列,九张书案。第一排最中间的那张是紫檀雕漆面,身后的座椅上铺了金红的锦缎坐席,一看就和别的桌案不同,连摆在上面的文房四宝都更为贵重。
这显然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的座位了。
众人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出了这位置的特殊,都自觉地落座在其他位置,大部分坐的都与自己第一次到奉宸殿时的位置差不多。
姜雪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挑了那个角落里靠窗的位置。
也就是她最初坐的那个位置。
即便外头开着窗,天光都照进来,可相比起前面两排,这里依旧是最难被先生们注意到的位置——接下来可有整整半年,她可不想选个前面的座位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坐着。
萧姝和陈淑仪两人显然都对自己的学识和出身有自信,分别选了长公主位置的左边和右边;姚惜则选在了第二排的中间,正好在沈芷衣位置后面;左右两边则分别是方妙和周宝樱;最后一排从左到右于是只剩下了尤月、姚蓉蓉和姜雪宁。
今天算是沈芷衣第一次真正到奉宸殿来。
母后和苏尚仪这几日已经交代过,为她开课上学这件事是皇兄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朝堂上对此也颇有非议,多认为此事于礼不合,所以她一定要珍惜机会,不敷衍对待。
于是特意穿上了一身鹅黄织金绣纹的得体宫装。
姜雪宁等八位伴读刚到不久,距离卯正还有一刻,她就带着两名贴身伺候的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给长公主请安。”
沈芷衣许久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了,一张明艳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两只手背在身后,轻快地跳了一下站在门槛上,只向众人道:“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伴读了,见面的时候还多,就不要回回都行大礼了,你们累我也累,都快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