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姐姐带了好多书啊,这些都是世所罕见的孤本吧?”
萧姝、陈淑仪两人这一次依旧是一起来的,就坐在屋内靠窗的位置上;同样来得很早的方妙却闲不住,在屋里走动着,四处调整着摆设的方位,说是想给大家换换风水;年岁最小、脸蛋红扑扑的周宝樱却是打着呵欠趴在桌上,一副困倦模样。
萧姝不由问她:“宝樱你怎么这么困?”
周宝樱瘪嘴,委屈极了:“上次出宫回家之后,父亲竟说我在宫中不懂规矩,不学无术,本来要给我买杏芳斋的糕点,这一下全没了……”
“……”
原来是为了吃的。
萧姝被她这回答窒了一下,没接上话。
只是没想到下一刻,周宝樱那小鼻子忽然朝周围嗅了嗅,像是猫儿闻见了鱼腥气似的,脑袋一下从桌上抬了起来,惺忪的睡眼也瞬间睁大:“有吃的,有吃的!”
而且这香味绝对是很好吃的吃的!
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周宝樱轻而易举就能闻见美食的味道,于是立刻从自己的座中蹦了起来,到门口一看,惊喜地叫出声来:“哇,小姚姐姐带了吃的来!”
因着此次选上伴读的姑娘里,有两位姓姚,一位是翰林院侍讲姚都平家的姑娘姚蓉蓉,一位是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姚庆余家的姑娘姚惜。
如果都叫“姚小姐”,未免难以区分。
所以众人按着她们的年纪,称姚惜为“大姚姑娘”,称姚蓉蓉为“小姚姑娘”。
此刻端着食盒从外面走进来的便是姚蓉蓉,她本就出身小门小户,在宫中颇有一点谨小慎微之感,没料着会有人一下从屋里扑出来,差点被吓了一跳。
见是周宝樱,才将食盒往前一递。
道:“这是我回家自己做的桃片糕,想着诸位姐姐和宝樱妹妹之前在公众对蓉蓉颇有照顾,所以带了来,略表一些心意,想请大家尝尝。”
“是给我们吃的!”
周宝樱刚闻见那隐隐的甜香味道便忍不住流口水,一听姚蓉蓉这么说,一张脸上笑容顿时灿烂起来,几乎立刻就伸出了手去。
“那我先尝尝!”
桃片糕乃是用糯米、桃仁和糖一起做的,都切成薄薄的小片,看上去是雪白,口感软糯棉甜,中间嵌着的桃仁又会增添一分甘香。
做得好与不好,就看入口的感觉如何。
京中做得好桃片糕的铺子其实不多,就算有,周宝樱也全部吃过了。
可她没有想到,姚蓉蓉做的这份桃片糕,竟是清甜不腻,几乎入口即化,又留有不浅不厚的余味。
才吃一口,她就瞪圆了眼睛。
一声惊叹:“天啊,好好吃!”
周宝樱是个嗜吃如命的,又因出身好,所以天底下好吃的基本都吃遍了,自然也养得一副刁钻的口味,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入得她口。
所以,但凡能被她夸赞,一定是好吃的。
更别说眼下是如此惊喜模样了。
众人都好奇起来,虽然觉得姚蓉蓉有时候过于小家子气,比如先前和姜雪宁说话时就不太聪明,可这并不影响大家表面上的应酬。
这一时便都取了桃片糕来吃。
果然味道很不错。
就连萧姝咬了一口后,都没忍住眉梢一挑,有些讶然:“的确好吃,都比得上京中出名的杏芳斋和齐云斋了。想不到姚姑娘还有这样的本事。”
姚蓉蓉顿时满脸惊喜,显然是没想到自己竟能得着萧姝的夸赞,捧着食盒的手指都有些轻微的颤抖,红了脸道:“蓉蓉见识浅薄,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好钻研这些。萧姐姐和大家喜欢,我便欢喜了。”
众人都道她是谦逊了。
屋里的气氛因着这一盒出人意料的桃片糕,总算是变得活络了一些。
姜雪宁和姚惜便是这时候进来的。
方妙手里正端着个罗盘算什么东西,一抬眼见着她们便自来熟地招呼:“还在想你们要什么时候才来呢,可叫你们给赶上了。小姚姑娘带了好吃的来,你们要再不来,只怕就要被宝樱给吃光了。”
周宝樱不满地嘟嘴。
正低着头同其他人说话的姚蓉蓉一怔,看见姚惜时还好,可看见姜雪宁时却有些不自在,连笑容都勉强了许多,但还是站起来捧了食盒向她们面前递,道:“方姐姐说的是呢,这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两位姐姐一起尝尝?”
姚惜今日的心情显然也不比上一次入宫好多少,甚至是更差了,隐隐藏着几分焦躁。
见着姚蓉蓉递桃片糕来,她甚至有些不耐烦,只冷淡道:“谢了,但我今日不是很有胃口。”
便直接到萧姝与陈淑仪那边坐下。
姚蓉蓉顿时尴尬至极。
众人的目光却一下都落到姚惜身上,暗自猜测着她那桩亲事是不是有了什么变化,才引得她如此。
姜雪宁本是不想拿这糕点来吃的。
一则是她对姚蓉蓉的印象并不算好,总是楚楚可怜的做派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二则……
上一世,这玩意儿她差点吃到反胃。
以至于,连听见这三个字都忍不住想吐。
可姚惜已经拒绝,她再拒绝气氛未免太尴尬,所以给了个面子,便从食盒中取了薄薄的一片来,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然后笑了笑道:“谢谢。”
就这个反应?
也太平淡了些。
要知道姚蓉蓉做的桃片糕可是连周宝樱都忍不住要赞叹的好味道,姜雪宁吃了之后竟然没什么表示?
有那么一瞬,周宝樱都讨怀疑自己的味觉了,十分纳闷地看向了她,道:“姜家姐姐不觉得很好吃吗?”
好吃?
姜雪宁垂眸看向这被自己咬出一弯小小缺口的薄薄桃片,想起的竟还是谢危。
那位后来闻名遐迩的谢太师。
上一世她刚当上皇后那两年,曾在宫里宫外找过很多好厨子,试着做了很多种桃片糕,只是最终也没有还原出当年的味道。
到底是谢危做得太好,还是她没了当初品尝的心境呢?
姜雪宁实在不清楚。
现在想起来她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那可是出身世家、 才冠天下的谢居安啊,天下人眼中君子中的君子,半个圣人般的存在,怎会近庖厨,沾烟火?
姚蓉蓉做的桃片糕,当然不能说不好吃,可有谁见过天上的明月,还会对明珠的光华大加赞叹呢?
姜雪宁看了旁边已经默默垂首咬唇的姚蓉蓉一眼。
最终浅浅地勾唇,找了个借口,道:“好吃该是很好吃的,只是我本身不爱甜腻的口味罢了,还望莫怪。”
山珍海味也有人不喜欢呢。
姜雪宁这么说当然没错。
只是她和姚蓉蓉的关系也有点微妙,所以这般言语也很难不让人生出点别的想法。
周宝樱倒是心思单纯没多想,只嘀咕了一句:“我就说嘛,我的舌头还是很厉害的。哎,姜二姐姐不吃也好!那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她想到这里立刻高兴了起来。
也不管姚蓉蓉是什么脸色,便直接把那食盒拿到了自己的面前,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此次入宫的伴读八人,除尤月外都已经到了。
姜雪宁也随意地在方妙身边坐下。
众人又聊了点这两天出宫后各自遇到的事情,很快,关注的焦点便落到了先前进来时便脸色不好的姚惜身上,毕竟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与张遮那桩亲事,看她这样难免有些担心。
萧姝低声问她:“可是议亲的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姚惜柳眉低垂,险些又要落泪:“我回家之后求了父亲许多次,父亲也不肯应允,偏要说那张遮是良配,连母亲都劝不了他。如今我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了……”
萧姝皱眉,下意识看了姜雪宁一眼。
姜雪宁淡淡的,眼观鼻鼻观心,端起盏来饮茶,好像此事与自己浑无关系。
众人别的或许不记得了,可当日姜雪宁把尤月抓了来摁进水里的狠戾,却都还历历在目。
这一时都跟萧姝一般,莫名向她看去。
姜雪宁觉着好笑:“议亲的又不是我,且跟我没半点关系,诸位都看我干什么?”
她事不关己模样,本没有什么问题,可落在姚惜眼中难免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讽刺,脸上便一时青白交错,有那么一刻想要站起来与姜雪宁理论。
可没想,还没等开口,外头就来了人。
是在仰止斋伺候的一名小宫女,脚步急匆匆的,手里还捏了一封信,进来就行了礼,将信封举过头顶,道:“给几位姑娘请安。这是外面姚太傅托人传来的信,说是要交给姚小姐看。”
姚惜顿时一愣:她才离开家不久,怎么父亲就写信来了?
那信封被交到了她手上。
外面是姚太傅遒劲有力的字迹。
往日看了家信,她总觉得安心,今日却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慌意乱。甚至都不等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便在这厅中将信拆开来看。
薄薄的信封里就只有两页信笺。
可当姚惜看见信笺上的字迹时,便怔了一怔:不是父亲的字。
父亲习惯写行书,苍劲有力,也算得行云流水。可这一行行却是用笔细劲,结体疏朗的瘦金体,甚至显出几分一板一眼来,透着些许冷沉静肃。
“兹奉姚公亲启,晚辈张遮,承蒙厚爱,赏识于朝堂,许亲以令爱。念恩在怀,不敢有忘。然今事变,遮为人莽撞,为官刚直,见弃君王在先,开罪奸佞在后,步已维艰……”
短短言语,已陈明身份与来信之意。
分明只是薄薄一页信笺,可透过这简简单单的一行行字,却仿佛能窥见那名曰“张遮”的男子在灯下平静提笔落字的清冷。
何曾有半分的谄媚?
他是清醒的,甚至坦然的,向姚父陈明自己的处境,没有让姚府为难,也没有贪图姚府的门楣,竟是主动提出了退亲。
这一时,姚惜原本苍白的脸色,忽然变得潮红,又转而苍白,似乎是羞又似乎是愧,末了泪盈于睫。
以前是不识。
可如今看了张遮写给父亲的这封信,便知这该是何等月朗风清似的人,也知自己是错过了怎样好的一位良人。
而自己先前竟还想要设计陷害,迫他退亲……
愧疚之外,竟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悔恨涌了上来……
姚惜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只有眼泪不住往下掉,她将信笺一搁,将脸埋在臂弯中,伏在案上便大哭起来。
众人被她吓住了。
萧姝与陈淑仪都走到她身边去,忙问她:“不是姚大人来的信吗,信上说什么了?”
姚惜只哭不答。
姜雪宁却将目光转向了那一页被姚惜手臂压住了大半的信笺,在看见那清瘦刻板的一笔一划时,便无声地笑了起来。
原来,他的字这么早便是这样了……
她还以为是后来才练成的。
张遮呀……
不欺暗室,防意如城。
上辈子,她是走了怎样的好运,才能遇着这样好的一个人呢?
燕临对她好时,她还太小,太执拗,一点都不懂得珍惜;等往后懂得了,却没人肯真的对她好了。
唯有一个例外。
姜雪宁低垂着眼帘,看着伏案哭泣的姚惜,心里忽然想:不肯牵累旁人,主动退了亲。那么,如今的张遮,该没有婚约在身了吧?
第44章 变化
萧姝在几个人之中乃是身份最高的, 且与姚惜的关系本来就不错,问她半天,见她只哭不答, 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一些。
她索性不问了, 径直将那页信笺从姚惜手臂下取了出来。
读过后便了然了。
很显然,这封信本不是写给姚惜的,而是写给姚惜的父亲,太子太傅姚庆余。
姚太傅在看过后, 将这封信转给了姚惜看。
但除此之外再无一字,也不说这封信寄来是干什么用。
“这张遮倒是个人物……”
萧姝看信后低低呢喃了一声。
她其实是要强的做派,不大耐烦听人哭, 所以对姚惜道:“别哭了, 还嫌不够丢人吗?”
姚惜的哭声小了些。
萧姝这才问道:“前些天你才说过,不想要这门婚事。如今张遮主动写信来退亲, 都不用你再花心思使手段地折腾,难道不好?”
姚惜埋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神情。
可方才小下去的哭声, 隐隐压抑着, 又渐渐控制不住起来。
萧姝同陈淑仪对望了一眼,都知道这种事已不适合当众再说,且也猜着点姚惜的心思, 便道:“进去说吧。”
说完两人便扶了姚惜起身, 去她房里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方妙面色古怪,手里那罗盘的指针随着她向那三人背影望去的动作而轻轻晃动,没忍住嘀咕了一声:“遂了心愿还不高兴, 真是奇怪……”
姜雪宁却是嘲讽地一勾唇。
萧姝与陈淑仪能猜到的,她自然也能猜着, 只是竟不如何高兴。
主角都走了,她也不欲在这厅中多留,便借口收拾房间,出了厅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方妙一琢磨,竟跟了上来。
姜雪宁回头看了她一眼。
方妙却讪讪一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可脚步却跟着姜雪宁没见停,只道:“当时姚惜小姐差点听信尤月的话,要污那张遮的名声,姜二姑娘还发作过一回,如今退亲的事情都出了,姜二姑娘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那什么,我人比较笨,姚惜她是为什么要哭,她们又要去聊什么呀?”
从入宫的第一天起,方妙就认准了姜雪宁是个有“运势”的人,到底是真是假,姜雪宁也追究不出来。
只是既然进了宫,还要待半年,自然不能和先前一样一个朋友也没有。
方妙这人神神道道,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可上一世也算是少数几个全身而退的人之一,虽是趋炎附势了一些,可心并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