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只是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多想无益。
  姜雪宁既已经有了离京避祸的打算,钱财就成了需要考虑的头等大事,自然得要先弄清楚。
  所以她吩咐道:“去把屋里的东西都搬来,我要点上一点。”
  两个丫头都愣了一下。
  自家姑娘的东西向来都是没数的,且又是个喜新厌旧的,有时候领了份例,分了东西,或者小侯爷送来一些东西,她都是带了一回二回就扔一旁去了,也不计较它们的去向。
  所以屋里有几个猪油蒙心的,以王兴家的为首,常拿姑娘东西。
  她们再不满也没用,因为姑娘睁只眼闭只眼,根本不说她们。
  现在忽然要点东西……
  棠儿和莲儿对望了一眼。
  棠儿还好,沉得住气。
  莲儿却是压不住,振奋地握住了小拳头,连忙道:“是,奴婢们这就去!”
  姜雪宁印象里,这四年她得着的东西不少。
  可待两个丫头收拾了搬上来一看,就剩下两个匣子。
  明珠美玉,金银头面。
  随手一翻成色虽还不错,可数量上着实有些寒酸了。
  她拿起了一条剔透的碧玺珠串,笑一声,又扔回了匣子里,只道:“把人都给我叫进来吧,里里外外一个也别少。”
  两丫头下去叫人。
  可花了好半天,七八个人才陆陆续续地到齐,且站没个站样,轻慢而懒散。
  丫鬟婆子都窃窃私语,猜她想干什么。
  姜雪宁就坐在临窗的炕上,半靠着秋香色的锦缎引枕,端了几上的茶盏喝了口茶,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些人。
  又一会儿,连王兴家的也到了。
  她上午在廊下被姜雪宁吓了个半死,刚才方一听说姜雪宁叫人,便急急赶来了,赔着笑:“许多事儿都还等着大家做呢,姑娘忽然把大家叫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姜雪宁懒得同她们废话,只拿手一指搁在她们前方桌上的那两只匣子,淡淡道:“也没什么紧要事,就是看着我这匣子空了点。你们往日拿了多少,都给我放回来吧。”
  王兴家的脸色顿时一变。
  其他人也是猝然一惊。
  屋里一下没了声音,安静极了,人人目光闪烁,可谁也不说话。
  姜雪宁看笑了:“都没拿是吧?”
  王兴家的拿得最多,更知道这屋里就没几个人干净,大家相互包庇还来不及,只觉得出不了大事,站出来便一脸大惊小怪地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可真真是折煞老奴们了。大家都是在这府里伺候您的,大大小小,桩桩件件,都是以您为先,谁人敢拿您东西?”
  姜雪宁不听她的,只转眸看其他人:“你们也这般想吗?”
  其他人面面相觑。
  但这种事谁敢站出来承认?
  且二姑娘对自己的东西没数他们都是知道的,就算是查出东西少了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断定是她们谁拿了。
  谁站出来认,那都是傻。
  这点简单的道理她们还是想得明白的,也觉得姜雪宁可能就是见东西少太多才发作,但以她外强中干的性子,也搅不出什么事来。
  所以她问完话后,迟迟没人回答。
  里头还有个瓜子脸的小丫头出来附和王兴家的:“姑娘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没得张口就来冤枉我们这些辛辛苦苦伺候您的下人,平白叫人寒心!”
  姜雪宁也不生气,只道一声:“行。”
  说完她就踩着炕边的脚踏站了起来,随意地拍了拍手,也不管旁人,就往屋外面走。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王兴家的迷惑极了,还以为她要理论几番,没想竟然走了。
  她悬起来的心本该落下了,可无端又生出几分隐隐的不安:“姑娘干什么去?”
  这时姜雪宁已走出去了。
  王兴家的站在她背后,仔细地分辨了一下方向,忽然之间面色大变——
  这方向分明是去老爷书房的!
  *
  方才那场面,姜雪宁已看分明了。
  这帮丫鬟婆子一时是无法使唤动的。
  她固然有的是办法跟这帮人折腾,可内宅中这些小事,实在不值得她花费太大功夫,还要跟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有麻烦找爹就是了。
  能尽快解决就别拖着。
  孟氏跟她这个妾养大且行止出格的嫡女不亲厚,但姜伯游对她却还不错,可能因为燕临的原因,甚至称得上纵容。
  惩治丫鬟婆子这种事,要他句话足够。
  顶多是费些口舌解释因由。
  可这是姜雪宁拿手的,自也不怵。
  姜伯游的书房在前院东角,掩映在几棵老槐树的绿荫里。
  姜雪宁刚走进去是外间。
  门旁立了个青衣小厮,是在姜伯游身边伺候的常卓;里面靠墙排了一溜儿四把椅子,其中最末的那把椅子上竟坐了一名男子,穿的是玄青的锦衣卫常服,腰上挂了块令牌,看着高大沉稳,五官虽然生得普通,可一双眼开阖间却有鹰隼般的利光,透出一种深沉的算计。
  姜雪宁瞧见他时,他也瞧见了姜雪宁。
  当下,人便从座中起身,沉着地向她拱手为礼:“二姑娘好。”
  周寅之。
  上一世做到过锦衣卫都指挥使,是掌本卫堂上印的主官。
  但这人是朝中出了名的“三姓家奴”。
  最开始不过是姜府一个下人的儿子,受婉娘之事牵连,随同他家人一道被发往田庄。长大后也帮着干点庄子上的力气活儿,还跟学堂里的先生学了几个字,自己读了几本书。
  姜雪宁那时要回京,无人可依。
  便请他与京中来人一道回来,送自己上京。
  周寅之便提出一个要求:到京之后,请姜雪宁跟姜伯游说上几句,让他跟在大人身边做事。
  姜雪宁允了。
  到了京城后,周寅之便为姜伯游办事。
  姜伯游看他处事妥当,有些成算,两年前将他举荐到了锦衣卫,为他谋了个校令的职。他也争气,到今天已是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
  姜雪宁没记错的话,上一世,在一个月后,她便会托周寅之为她查清楚沈玠的身份。
  而周寅之提出的条件是,将他引荐给小侯爷燕临。
  正所谓是“君子同道,小人同利”。
  她和周寅之之间便是“因利而合”,一个有所求,一个有所需,自然应允了下来。
  在勇毅侯府出事之前,他就抓住机会往上爬,成了从五品的“副千户”。
  后来姜雪宁嫁了沈玠,周寅之便自然而然地跟了沈玠。
  等沈玠登了基,对他也颇为信任。
  最终他官至都指挥使,与宦官把持的东厂分庭抗礼,做了很多的事,有该做的也有不该做的,算得朝中一股不小的势力。
  只可惜,下场极惨。
  谢危从幕后走到台前,把持住朝政,控制住宫廷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他乱箭射死,头颅用三根长铁钉钉在宫门上,让进出的文武百官都能看到。
  姜雪宁没亲眼看到过,可光是听着宫人的传闻,都觉得心底发寒。
  说起来……
  勇毅侯府牵连进平南王逆党余孽一案,正是锦衣卫办的。
  一个念头忽然就划过去了,姜雪宁看了周寅之一眼,并不还礼,只平平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便转身对常卓道:“父亲可在里面?”
  常卓道:“在里面,不过有客。”
  姜雪宁蹙了眉,回想了一下自己年少时的娇纵德性,于是道:“我不管。我屋里那帮丫鬟婆子反了天了,偷拿我东西,撺掇着一起来欺负我。你进去跟父亲说一声,我只拿句话,就去收拾她们!”
  常卓不禁有些汗颜,但也知道这位二姑娘的脾性,硬着着头皮应了,还真掀了里间的帘子进去禀报。
  姜雪宁就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来。
  周寅之却不再坐了,只立在一旁,偶尔看她一眼。
  却说常卓进去禀报时,姜伯游正亲自给客人沏茶。
  他生得一副儒雅面相,年将不惑,还留了一把美髯,倒有几分气度。
  听了常卓附耳说是姜雪宁找,他便一皱眉:“胡闹!”
  常卓抬眼一看坐在姜伯游对面那位,多少也觉得有些尴尬,越发压低了声音,又说道:“二姑娘说是屋里丫鬟婆子手脚不干净……”
  一番絮说。
  姜伯游一听忽然面露惊喜,眼前一亮:“她当真这么说?”
  常卓点了点头。
  姜伯游立时抚掌而笑:“这丫头居然也有开窍的时候,怕不是一时怒极冲昏了头吧?她屋里这一起子人暗地里不大守规矩,夫人说了好几回,我老早就想收拾了,正愁找不着机会!你立刻去,把那一屋给我叫来!千万别等宁丫头回过神来,她要气过了,再收拾就不成了!”
  常卓看着自家老爷这兴奋劲儿,不由越发汗颜。
  姜伯游自己却还不知,转头便对坐在桌对面的客人道:“居安,怕要慢待你一会儿了,我这府里有点腌臜事,料理一下就来。”
  那客人微微一笑,只道:“无妨。”
 
 
第6章 少年心意
  姜雪宁坐在外面,心里正琢磨上一世燕临、周寅之等人的事情,倒也没怎么去在意内间的声音。
  只听得帘子一响,抬起头来看时,姜伯游已经出来。
  她立刻就站了起来,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一声“见过父亲”,然后才道:“为这些许小事搅扰父亲,实在是女儿无能愧怍……”
  姜伯游这会儿心里别提多舒坦了,摆手道:“你那院子里下人没有下人样,主人没有主人样,老早就该收……”
  “咳咳!”
  他话还没说完,常卓立刻在旁边咳嗽了两声。
  姜伯游目光向他一递,看见他微微向他摇了摇头,一时便醒悟过来。
  雪宁这丫头回府也有四年了,长成什么样,他们这些做大人的看在眼底。
  屋里的丫鬟婆子手脚不干净她难道不知道?
  显然是有察觉的。
  可这些下人不管背地里有多过分,当着她的面儿都是二姑娘长二姑娘短的叫,众星拱月似的把她围在中间,捧在手心里,好像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便也就纵着这些人了。
  归根到底,这孩子是田庄上接回府来的,婉娘没了,她与孟氏又不亲厚,刚来时在京中更无一个认识的人,外表看着娇纵,可内里却是脆弱且敏感。
  里头越弱,越需要外在的东西来撑着。
  姜伯游毕竟是能在朝廷上做到三品的人,更不用说掌的还是户部这种至关重要的实职,很多事很多人他是能看明白的,这个女儿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过往那些时日里,即便眼见着她纵容那一屋的奴婢,他也都劝孟氏先别出手去治,只恐一个料理不好伤了雪宁的心,让她觉得府里都针对她。
  今日也不知什么事情触怒,让她起念要动一动,找到他这里来。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表现出对这件事的热衷。
  若人是她自己料理的还好,若是别人忙慌慌来插手,骂她屋子里的人,说不准她要多想,别人都帮她骂了,怒气散了这事儿也就不成了。
  姜伯游一想,不如以退为进,便忽改口道:“不过你平日里对她们也颇为维护,想来是伺候得不错。府里下人们手脚不干净也是常有的事情,你却要来找爹帮你主持公道,又要料理屋里人。其实在屋里处置也就是了,怎生要这样大张旗鼓、大动干戈?”
  真是平滑自然的一个大转弯。
  姜雪宁听着,静静地看了姜伯游片刻,已看出端倪来,只一转身:“父亲说得也有道理,是女儿考虑不周,那这便回屋,女儿自己料理?”
  “哎哎!别!”
  她反应怎么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呢?
  听见有人为这些丫鬟婆子说话,难道不该更愤怒、更想要狠狠惩罚这些人吗?
  姜伯游被她这一句杀了个猝不及防,见她一副转身要走的架势,都没来得及多想,一伸手就连忙把人给拉住了,露出安抚的微笑:“你说说你,来都来了,爹怎么能让你又自己回去料理?须知我在朝廷掌管的就是户部,最见不得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家不齐,何以治国?爹断不能让你受委屈!”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吗,偏要玩以退为进!
  她这爹真是……
  姜雪宁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勾,可难得觉得好玩之余,又忽然生出几分不可为人道的怅惘来。
  做姑娘时在府里,纵然下头丫鬟婆子不好,也惹不出什么大事,有什么麻烦向燕临一说,基本都能处置下来。可嫁给沈玠之后,沈玠固然不薄待她,可却不会像燕临一般什么事都为她料理妥当。彼时又是在宫廷这种凶险之地,任是她再不擅长,也被环境逼着一步步往前走。
  慢慢才磨砺出沉稳心性和与人周旋的手腕。
  可那时的她再与年少时的她相比,俨然已判若两人了。
  姜伯游看着她,也觉得她眉目间好似有些微妙的变化,一时好奇便问:“往日你对她们都很‘宽厚’,我和你母亲都还挺担心,今日怎么就忽然改了想法?”
  姜雪宁想想,自己的变化的确很大。
  最好还是有个过得去的解释。
  抬眸转念间,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燕临教的。”
  哦。
  那个总翻他们府墙的臭小子啊……
  姜伯游闻言拈须,心里哼了一声,露出一脸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姜雪宁屋里那一帮丫鬟婆子都带到了。
  个个抖如筛糠,面如土色。
  姜伯游念着内间还有客人在,怕太吵着他,便命人搬了两把椅子放在了书房外的屋檐下,只叫那一帮丫鬟婆子都跪在院子里。
  闹这么大动静,府里不少下人都知道了,悄悄在墙根下、庑廊边探出脑袋来看。
  以王兴家的为首,姜雪宁屋里伺候的所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这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经历了什么:先是原来被她们哄得团团转的二姑娘忽然把他们叫到了屋里,接着毫无预兆地让她们把以前拿的东西都交出来,她们不过才否认了一轮,还以为二姑娘就算要惩治也会跟她们讲讲道理,结果二话不说转身就告到老爷面前,把她们全拉出来跪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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