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可燕临和沈玠年纪都不小了,要脸的。
  这会儿看着文华殿殿门,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讲学声,一时都觉得头皮发麻,有点怵。
  还是黄德机灵,琢磨了一下,给出了个主意:“少师大人一向是有事当场就发作了,一旦时间过了便不追究,也从不跟谁翻旧账。尚仪局今日送上来一张古琴,圣上送了少师大人,一会儿两讲茶歇,必要试琴。少师大人爱琴,不如殿下和小侯爷再候上一候,待少师抚琴再进,想必能敷衍过去。”
  沈玠燕临顿觉得救,忙向他一揖:“多谢公公!”
  说完自悄悄去偏殿等待不提。
  *
  姜雪宁也不知燕临和沈玠这时辰去宫里听经筵日讲,会是什么个光景。
  他二人走后,她也很快踏上了回府之路。
  京中大大小小的街巷,她年少时,差不多都走遍了。刚从客店出来,还觉得有些陌生,不大对得上方向。好在没两步,旧日的记忆便渐渐复苏,很快便找到了回姜府的路。
  街上人来人往。
  小贩们挂起笑脸高声叫卖。
  有年幼的孩童举着面人儿追逐打闹……
  一切一切凡尘烟火气扑面而来,沾染在姜雪宁眉梢,她原本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这才终于觉得重生这件事真实了起来,不再是先前面对着沈玠、燕临时那种混混沌沌幻梦一般。
  现在她不是皇后。
  也不用总住在那四面高墙圈着的坤宁宫里。
  姜雪宁走在这街上,就像是鱼儿回了水里,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姜府就在槐树胡同,也不需走太远,没一会儿便瞧见了那朱红色的大门。
  坦白说,她对姜府并没有十分深的感情。
  毕竟她十四岁才回到京城,之前都在通州的田庄上长大,由父亲姜伯游的小妾婉娘养着。
  拿她亲娘的话讲,是被养废了。
  姜雪宁的身世,有点说道。
  她本是父亲嫡妻孟氏所出,可当年孟氏怀着她时,正与婉娘闹得不快。
  婉娘是扬州瘦马,被人送给父亲,后来抬了做妾,颇受父亲偏爱,也正大着肚子。
  据婉娘说,是孟氏捏了个错处,要把她撵去庄子上。
  婉娘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眼见自己被撵去通州田庄的下场已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与孟氏同夜生产兵荒马乱之际,把她生的女儿同孟氏生的女儿换掉。
  婉娘的女儿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姜府嫡小姐,锦衣玉食,学礼知义,唤作姜雪蕙;
  孟氏的女儿则随婉娘去了田庄,纵性天野间,大家闺秀的规矩她是半点不知。
  这倒霉的孟氏的女儿,自然就是姜雪宁。
  还好婉娘对她很不错,也教她读书识字,也教她妆容玩香,并没有任何苛待。
  姜雪宁现在想想,婉娘的算计是极深的。
  因为四年前婉娘病重,竟直接修书一封进京,吐露当年狸猫换太子的实情。
  这一下,姜府整个炸了。
  查实之后,京中就来了人。
  但婉娘也懒得同他们废话,撂下一句“悔之晚矣”便撒手人寰,留下个烂摊子。
  孟氏恨极了婉娘,可婉娘到底也没苛待了她女儿,还留下“悔之晚矣”一句话,证明她有悔改之心。
  她没办法再跟一个死了的人计较。
  更无法迁怒到姜雪蕙身上。
  姜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了这样的丑事,不好大张旗鼓;大姑娘虽是婉娘所出,可自小养在孟氏膝下,端庄贤淑,与孟氏已有了母女之情,又与当年的事情无关,若恢复庶女身份恐惹人耻笑,婚事怕也艰难。
  所以府里上下合计,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就是假称姜雪宁年幼时被大师批命,十四岁之前有祸,必要远避繁华才能渡过,便将她送至庄上当做寻常人家孩子养着。
  如今十四已过,自然接回府中。
  姜府如此便有了两位嫡小姐。
  姜雪宁刚回姜府时,尚算拘谨,孟氏让学什么就学什么,努力做个大家小姐。可姜侍郎慈父心肠,格外怜惜这命苦的女儿,更有几分愧疚之心,便多少有些溺爱。
  时日一长,姜雪宁性情就娇纵起来。
  连姜雪蕙她也欺负。
  后来认识了燕临,更是谁也管不得。
  女扮男装的事情头回败露时,孟氏气得骂她果然是婉娘那个小贱人养出来的。
  姜伯游也终于觉得有些出格。
  可架不住她由燕临带着出去玩,少年燕临往姜府拜会过一趟,同姜伯游说过一顿话后,府里便默许了这种行为。
  若姜雪宁女扮男装,那都叫她“表少爷”,上上下下一起打掩护,权当姜府里真有这么一号人。
  所以现在她回来,门房也就是惊得眼皮子一掀,连忙把头埋了下去,畏畏缩缩地叫一声“表少爷回来了”。
  京城地价金贵,姜伯游占的虽然是户部侍郎这样的实缺,可毕竟只是个三品官,家中殷实也不敢太张扬,四进的宅院做得小而精致。
  姜雪宁还记得自己这时候住的应该是西厢房。
  隔壁就是姜雪蕙。
  上一世刚回来时,她见着姜雪蕙,是既自卑又嫉妒,性情娇纵后便总借着她本是妾生的身份拿捏她,默许下人作贱她。
  她抢了姜雪蕙入宫伴读的机会。
  她甚至抢了姜雪蕙的婚事——
  沈玠原本中意的那个人,其实是姜雪蕙,只是他仅有一方手帕作为信物,并不知到底是姜家哪个小姐,由此被姜雪宁找到了机会。
  姜雪蕙后来嫁了一科的进士,随他出京了。
  也就年节内外命妇入宫朝拜的时候,姜雪宁有再见过她,可也都远远的。
  只听说她过得还不错。
  现在又要面对这位似乎夺走了本该属于她人生的“姐姐”,姜雪宁多少有些复杂,想回自己房里之后就思考一下以后要用什么态度对待姜雪蕙。
  可她才走到庑廊下,就听见一把掐着的嗓音。
  明显是个婆子。
  “大姑娘这话说得真是可笑,我们屋里人多,你屋里人少,这份例我们多拿点怎么了?
  “您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知道吗?
  “甭说是你,就是二姑娘来了我也不怵!我啊,是当年去接过二姑娘回府的,她对我言听计从,我叫她往东她都不敢往西!”
  “你!”
  庑廊下立着一位穿天青绣缠枝莲纹褙子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五官虽没有姜雪宁那般妩媚惊艳,可眉眼间自有一股端庄之气。
  此刻却浮上来一点怒气。
  这是姜雪蕙。
  她身后跟着一名穿比甲的小丫头,面前三步远的朋友,则是个穿金戴银的妇人,唇下一颗黑痣显出几分刻薄,嘴角勾起来一侧,看姜雪蕙的眼神是满不在乎的嘲讽。
  姜雪宁走过来时,正好站她背后,她没瞧见。
  听见她那一句“言听计从”,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下——
  她怎么不知自己对谁言听计从?
  那妇人是姜雪宁房里伺候的王兴家的,原在孟氏身边伺候,当初的确是去庄子上接了回来,一路上对她还算照顾。
  后来姜雪宁便向孟氏要了这个人。
  从此以后王兴家的对着她跟对着再生父母似的,恨不能跪下来舔。
  背地里怎么这德性?
  王兴家的看不到姜雪宁,正对着她的姜雪蕙却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一瞬间,真是心都凉了半截。
  府里这妹妹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正争执这节骨眼儿上来,只怕又要不分青红皂白,闹出好一番难堪来。
  她身后立着的丫头腿都在发软,哆哆嗦嗦,朝着姜雪宁喊了一声:“二、二姑娘好……”
  王兴家的身子顿时一僵,但转过身来时,先前的跋扈和讽刺,已经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满面的笑容,热情又谄媚,惊喜极了:“哎哟我的二姑娘您可回来了!老奴在家里炖了乌鸡汤,还准备了您最爱的凤梨酥!”
  她说话的时候,还殷勤地向姜雪宁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她。
  那手腕上戴着一只青玉镯子。
  玉质剔透,色泽莹润。
  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姜雪宁低了眸一看,瞳孔忽然就缩了一缩……
  这镯子……
  前世婉娘临去前拉着她的手,她当时虽知婉娘不是自己亲娘,反是将自己抱走的恶人,可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其中利害,并未对婉娘生恨。
  所以她以为婉娘是有话要同她说。
  谁想到,婉娘将这镯子塞到她手中,竟是哀哀地对她道:“宁宁,姨娘求你件事,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吧……”
  姜雪宁当时只觉得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也许她对姜雪蕙的嫉妒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等婉娘去了,她回了姜府,这镯子她却弃于匣中,宁愿烂着都不给姜雪蕙。
  等后来她遇到许多事,想起婉娘,想起旧日种种,再要寻这镯子的时候,确是再也寻不着了。
  没想到,竟在王兴家的这里。
  姜雪宁静静地看着王兴家的,面上的神情忽然有些变幻莫测。
  王兴家的还在笑:“看您这一身,一定玩累了吧,老奴伺候您回屋……”
  然而她一抬眸,触到姜雪宁眼神,不知怎的,背脊上一股寒意顿时窜了出来。
  姜雪宁也不看旁边的姜雪蕙,只轻轻一扯唇角,瞅着王兴家的:“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本事这般大,连变脸的绝活儿都会呢?”
 
 
第4章 姑娘没毛病
  此言一出,王兴家的愣住了。
  一旁立着的姜雪蕙和她贴身丫鬟更是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仿佛不相信这话能从姜雪宁的嘴里说出来:不掺上来纵性搅和一番也就罢了,话里竟然还讽刺了她往日格外宠信的仆妇?!
  王兴家的眼皮开始直跳。
  她原来在孟氏身边伺候,但并不是最得孟氏信任的几个仆妇之一,四年前奉命去通州接姜雪宁回府,便看出这是个好拿捏的主儿:年纪小,见识浅,身份高,偏她在田庄上长大,府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到了京城后一定会惶惶不安。
  所以在路途中便对姜雪宁百般讨好。
  果然,回府之后,她略略向姜雪宁透露两回口风,姜雪宁便将她从孟氏那里要了过去。
  从此,姜雪宁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归她管。
  且随着她和燕小侯爷玩到一起,府里人人见了她都要害怕,她这个管事妈妈自然也越来越有头脸。
  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日姜雪宁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二、二姑娘说笑了,老奴又不是蜀地来的,且连戏班子都见过几次,哪儿学得会什么变脸呢?”王兴家的强压下心头的疑惑,摆了摆手,厚着脸皮拿出以前讨好姜雪宁的那股劲儿来,“您忽然说这个,一定是想看戏了吧?老奴前儿在太太那边听说,京中最近新来了两个戏班,要不给您请进府里来演一出?”
  这种奉承讨好的话,若是以前的姜雪宁听了,即便不喜笑颜开,也不至于就翻脸生气。
  可现在的姜雪宁么……
  她随意地一理那绣银线竹叶纹的青色锦缎袍的下摆,慢条斯理地坐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作少年打扮的她即便画粗了眉毛也是挡不住的唇红齿白,一张脸上既有青山隐雾的朦胧,又带花瓣含露的娇态。
  唯独唇边那抹笑,有些发冷。
  姜雪宁将目光移到了王兴家的手腕上,一副假假的好奇模样:“妈妈腕上这镯子真是好看,只是瞧着有些眼熟,倒跟我前儿寻不着的那个有点像。”
  王兴家的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戴在手腕上的漂亮镯子,被姜雪宁那目光注视着,竟跟被火烤着似的,变得滚烫,让她手也跟着抖起来。
  但她这德性能在后宅里混这么多年,揣度人心思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一句话的功夫,前后不过是几个念头的时间,她便隐隐摸着了几分关窍——
  镯子。
  二姑娘这平白的态度变化,一定跟她腕上这镯子有关。
  管着姜雪宁房内大小事情这么多年,作威作福惯了,姜雪宁对自己的东西又没个数儿,王兴家的哪儿能忍得住?
  手脚不干净才是正常。
  平日里东拿西拿,哪儿晓得今日就触了霉头?
  她心电急转间,立刻演起戏来:“像吗?老奴这镯子可不敢跟姑娘的好东西比,这还是上回在街口货郎那边买的,说是裂了条小缝儿,压价贱卖给老奴的,老奴买回来之后还废了二钱银子给镶了镶呢,您看,就在这儿。”
  说着她就满面笑容地把镯子撸了下来,要把那条缝儿指给姜雪宁看。
  只是才一指,就“哎呀”了一声。
  王兴家的睁大了眼睛,一脸逼真的惊讶:“这、这怎么就没缝儿了?”
  姜雪宁看着她演。
  王兴家的想了想,很快又露出一脸恍然的神情来,讪笑:“瞧老奴这记性,昨儿帮二姑娘收拾妆奁,怕磕坏了老奴那刚镶的镯子,就摘下来给搁在了旁边,估摸着是不小心给二姑娘那好镯子弄混了,收拾完之后拿岔了,戴错了。老奴便说这镯子戴着怎么润了这么多,感觉人一戴上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原来是姑娘的好物,沾了您通身儿的仙气呢!”
  听听,怕是马屁成了精也说不到这么好听!
  再比比她对姜雪蕙的态度,对自己的态度,姜雪宁便能理解上一世的自己为什么要把她从孟氏那边要过来,还由着她作威作福了。
  她微微笑起来:“原来真是我的镯子么?”
  “都怪老奴年纪大了眼神儿也不好了,这也能拿错,还是二姑娘火眼金睛发现得早,不然回头老奴回头落个私拿您东西的罪名,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一副感恩戴德模样。
  因姜雪宁歪坐在美人靠上,她便蹲身下来,作势要给姜雪宁戴上。
  但伸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来。
  “哎呦不行,老奴这一身俗气,沾在镯子上,怕不玷污了您的仙气儿?您等老奴擦擦。”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