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跪下来谢罪,来得及吗?
【洗心怀,故人在】
第2章 燕临(修)
重生了。
十八岁半。
但既不在一切刚刚开始之时,也不在一切完全发生之后。
十四岁回京,开始女扮男装,假称是京中姜侍郎府上的远房表少爷,跟着燕临在京中疯玩;十八岁那年的九月,被宣召进宫为乐阳长公主伴读;同年十一月,勇毅侯府出事。
姜雪宁恍惚想起,她真正的年少时期,都有燕临在。
有燕临她就什么都不怕。
少年出身将门,曾在边塞待过一段时间,有着京城里大部门男儿都没有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仗剑而行,总在她身边,疼着她,护着她。
若没什么意外,便该娶她回家。
只是在这一年,她跟着燕临时,竟偶遇了来找燕临的临淄王沈玠。
彼时她还不知沈玠身份。
但燕临见了这温文儒雅的华服青年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您怎么出来了?”
燕临是什么身份?
堪与萧氏一族比肩的勇毅侯府里,早早由圣上钦点下来的世子,很得宫中喜爱,走到哪里,别人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小侯爷”的尊贵。
能让他用一个“您”字的人实在不多。
上一世总想要去当皇后的姜雪宁,于是暗暗上了心,留意打听后,果然发现沈玠乃是临淄王,且京中风传圣上无子,想立沈玠为皇太弟。
于是原本无意的接触,变成了有意的接近。
后来勇毅侯府出事,她则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沈玠。
没两年圣上因病驾崩,传位给沈玠,她也成了皇后。
只是沈玠虽自幼在宫廷中长大,却不同于他其他兄弟,心地良善太过以至于优柔,性情温和太过以至于懦弱,虽有手腕却不忍心对人施展,以至于连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都弹压不住,总要新封的太子太师谢危替他处理、周旋。
末了更是为人毒杀。
姜雪宁那时已被燕临软禁,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太过善良的人,是当不了帝王的。
这是姜雪宁上一世从沈玠的悲剧中所能获得的唯一启示。
如今,她恰好重生在了刚认识沈玠不久的时候,万幸牵扯不深。
这一世可不要再入宫了。
坤宁宫是她的坟墓。
布置得简单的房间,尚算雅致。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还浮荡已经变得淡了一些的昨夜酒气。
紧闭的窗户外面,隐隐传来远处集市上嘈杂的声音。
燕临手里还举着剑,虽是少年人的身量,却已能看见清晰的腰背曲线了,抿直嘴角,脸上不带笑时,已有几分摄人。
他暂没理会沈玠。
只回过头来,低眉间也褪不去眼角眉梢的寒气,只冷声问:“他哪只手碰了你?”
姜雪宁终于从乍然意识到自己重生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少年那灿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她咫尺,尚未浸满燕氏一族遭难时的苦痛,亦未被那宫廷重重争斗的黑暗侵蚀。
干净,明亮,又耀眼。
像是天上悬挂着的灼灼的骄阳烈日。
只是这问题……
大有她回答了,他就要把沈玠爪子给剁下来的架势。
姜雪宁额上冒冷汗,忙搭住他手臂:“不不,没有的事!一场误会。方才怪我做了个噩梦,魇着了。刚一睁眼又没看明白状况,还当沈公子是坏人,惊慌之下才打了他。你快把剑放下,仔细伤着人!”
燕临皱眉:“真的?”
沈玠听了姜雪宁这般说辞,心里暗道一声自己倒霉。
可毕竟姜小少爷是燕临朋友,虽身份地位与他悬殊,可他难道能因这一巴掌就与人计较?
实在有失君子风度。
只是燕临这不大相信的模样,实在让他哭笑不得:“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别说是我本无冒犯之心,便是真冒犯了,你难道还能真斩了我手不成?”
他可是临淄王。
天潢贵胄。
但没想到,燕临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利落地收剑回鞘,却截然而笃定地道:“我会。”
沈玠眼皮一跳,顿时抬眸看他。
燕临却已转身看向姜雪宁,先才冷寒的声音放得轻了些,像是积年的冰雪忽然化了:“你还好吧?昨晚趁我没注意,喝了那许多。我送你回府吧?”
姜雪宁听他那“我会”二字时,便无法克制地想起上一世:燕临还朝之后便投了谢危,与谢危一道架空了沈玠。不久后,沈玠被毒杀。
前世她觉着多半是谢危搞的。
可现在觉着,未必不是燕临干的。
年少时,她对这般的心意视若寻常,如今重生回来,才发现有多难能可贵。
少年人的一腔赤诚,尚且不大懂得遮掩,喜欢便要护在身边,在意便要全表现出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捧在手心里。
可惜她配不上这样的喜欢。
姜雪宁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说话。
沈玠则觉出了几分微妙,忽然道:“今日谢先生要在文华殿开日讲,我们也要去的。这时辰了,燕临你不该同我一道进宫吗?”
姜雪宁这时才反应过来。
她自然是要回府的。
可骤然重生回来,脑子里面乱糟糟一片,尚待梳理,却是不愿被燕临送回府去,便道:“宫里的事情自然耽误不得,燕临,我今日也想自己回去。”
当年的她,性情是出了名的娇纵
一半是因为她父亲姜侍郎心中有愧,不大敢管她这接回京的女儿;另一半都是燕临惯的。
所以她要自己回去,其实本不需要理由。
果然,燕临也真的没问为什么,像是早已经习惯了她的任性与娇纵,反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宁宁,所以只道:“那我叫青锋远远跟着你。”
青锋是他两名贴身随从之一。
姜雪宁知道,虽有拒绝之心,可看了看他神情,暂时还是把这想法压了下去,乖乖点了点头。
沈玠越看越就觉着这俩人不对劲。
他是个天生好脾气的人,不易动怒。
平心而论,一副样貌也是极好。
尤其笑时两眼微微弯一点,儒雅温润得像是一块美玉。
姜雪宁当年嫁给他后,从未争吵过一次。
原因很简单,一则沈玠脾气太好,二则他真正喜欢的不是她,三则她也不喜欢他,她只是喜欢那位置,所以旁的事都不能牵动她心。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大约算得上“举案齐眉,帝后和睦”吧?
怎么算也是她无礼在先,姜雪宁又怀了几分歉意的看着他:“方才是我冒犯,竟还出手伤了沈公子,望沈公子莫怪,异日必摆酒,向您赔罪。”
平白挨人一巴掌,要说心里没气那是假的。
且燕临还很霸道。
可姜雪宁说这话时,声音软绵绵的,望着他的一双眸子像是泉水里浸过,纤弱少年,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许是年纪未到,脸部轮廓还很柔和,更衬得五官精致,是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沈玠也不知为何,一下竟生不起气来。
他向来不爱与人为难,当下便笑了一笑,道:“你手本也不重。不过既然这般说,那我便不客气,等姜小少爷改日请酒了。”
燕临忽然想把这厮打一顿。
他冷了脸,只交代了青锋几句,才收拾了一番,先与沈玠从客店离开。
*
回宫途中,沈玠回想起先前客店中种种细节,总觉得不那么对劲,尤其是燕临维护着那姜家表少爷拔剑来压在他脖子上的时候。
再一想,那少年纤弱,样貌出众……
沈玠眉头微蹙,觉得自己痴长燕临几岁,有些话还是该提点着他,便撩了车帘道:“咳,燕临啊,虽然目下京中有些文人颇好男风,那姜家表少爷也的确好看,可你乃勇毅侯府世子,将来婚娶……”
沈玠坐的是马车。
燕临却是骑了一匹马,同马车并行。
马俊,人更俊。
可听见他这一番话,他脸都黑了半截儿:“殿下,我不爱男人。”
这回轮到沈玠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了:“那你对那位姜家表少爷?”
“她不是姜家什么表少爷。”
燕临也想起刚才的事情来,尤其方才姜雪宁看着沈玠的目光,让他心里不那么舒服。
乌沉的眸底,便闪过了几分思量。
怀着心事的少年,忽然便朝着旁边沈玠道:“她是姜家的二姑娘。”
“噗!咳,咳咳……”
才在马车内端起一杯茶水来喝的沈玠一下呛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你竟然——”
燕临却不觉得有什么。
他人在马上,一身玄袍衬得身量越发挺拔。
此刻只道:“她爱繁华,爱自在,我便带她出来玩。殿下待我如兄如友,我今日把她身份告知,是想殿下知道她是个女儿家。往日殿下不知时,自然不怪;今后殿下知道了,也好注意些分寸,也好避免今晨惊吓之扰。”
沈玠下意识点了点头。
只是才点完头,他便觉出不对:“更该注意分寸的不是你吗?若事情传出去,让人姑娘家怎好嫁人?”
少年那锐气的眉眼,锋芒微露,只一笑道:“我宠出来,自有我来娶。”
第3章 回府
真是好大口气。
只是沈玠算算他年纪,待过两个月,行过加冠礼,也的确是该谈婚娶了。
他笑道:“你这般想法,侯爷可知道?”
“知道。”
燕临剑在腰间,转着手腕,随手甩了甩马鞭,姿态潇洒。
九重宫禁就在前方。
他先将自己佩剑解下了,才道:“父亲说,姜府诗书传家,且姜大人如今为户部侍郎,掌的是实职,早年圣上登基,是他密送谢先生进京,也算从龙有功,又与先生是朋友。她是姜家嫡女,与我勉强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待十一月行过冠礼,便请人上门提亲。”
“你小子平时既不搭理京中那些纨绔,名媛淑女向你献媚,你也半分不睬。本王还当你年少不知儿女事,是以清心寡欲,谁想到你这背后早有成算,看不出来啊!”
沈玠细一琢磨,慢慢回过点味儿来。
“且我昨夜醉后,行止还并不孟浪,只不过是今晨醒来时无意搭了搭她肩膀,你便赶着来告诉我她女儿家的身份,还说自己将来要娶他。燕临,这可护得太过了点吧?”
正所谓是“朋友妻不可欺”,燕临先前那番话,除了提醒沈玠姜雪宁是姑娘家,往后该与她保持些距离之外,也是明明白白地将姜雪宁圈进了他的属地,盖上了他的印,好在旁人生出什么想法之前,绝了旁人的觊觎之心。
少年这点小小的心思被人道破,难得俊颜微红,声音却比先前还要大一些,像是这样就能掩盖掉什么东西似的:“护着怎么了,我愿意!”
就这么霸道。
沈玠听得不由笑起来。
二人在午门前停下。
燕临交了佩剑,与沈玠一道,往右过会极门去文华殿。
当今圣上,也就是沈玠的皇兄沈琅,是在四年前登基的。
任何一朝,帝位更替之年,都是凶险万分。
沈琅登基的那一年也不例外。
先皇病糊涂了,将沈琅禁足于宫内,还不知怎的发了昏要送他去封地,一时门下之臣都乱了阵脚。幸而有谢危入京,当真算得上横空出世,先稳住了沈琅在京中的势力,又请了名医将先皇的病治好,这才有先皇立下遗诏,传位于三皇子沈琅。
谢危,字居安,出身于金陵望族谢氏,也就是诗里“旧时王谢堂前燕”的那个“谢”。
只是到得本朝时,谢氏已近没落。
他二十岁就中过了进士,也进过了翰林院。只是不久后金陵就传来丧报,说谢母病逝于家中。谢危于是丁忧,回金陵为母守孝三年。
三年后他二十三岁,秘密回京,正逢其事。
一朝之间挽狂澜于既倒,助沈琅顺利登基,便与圆机和尚一道,成为了新帝最信任的人。
无实职在身,却封为太子少师。
宫中久无皇子也不必跟皇子讲课,反而跟皇帝讲课,可以说是“虽无帝师之名,却有帝师之实”了。
最近秋意转凉,沈琅渐感龙体不适,曾几次密召内阁三大辅臣入宫。
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但从上个月开始,沈琅便发旨选召了一些宗室子弟入宫与他一道听经筵日讲,这里面还包括他几位兄弟,也包括沈玠。
燕临与沈玠到文华殿前的时候,日讲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门口守着的太监总管黄德,一见他俩来便连忙凑过来弯腰,低声急道:“殿下和小侯爷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都讲了两刻了,您二位这时候进去必要被少师大人看见的!”
昨夜喝酒时开心,哪儿还记得今日要听日讲?
沈玠和燕临对望了一眼,觉得头疼。
这位先生谢危,向来是宽严并济,人道“有古圣人之遗风”,但眼底里也不大揉沙子。
上回颇得圣上喜爱的延平王不过迟了半刻,也没敢声张,只悄悄从殿门旁溜进来,谁想被谢危看了个正着,竟当堂将他点了出来,要他把昨日讲过的《朋党论》背上一背。
延平王年少贪玩,哪里背得出来?
站在那儿支支吾吾半天闹了个大红脸。
谢危也不生气,反温声请他回去坐下,说昨日可能是他讲太复杂记不住正常,将过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延平王坐下后真是羞愧万分。
当天回了自己府中,便挑灯夜读,次日再到文华殿没迟半分,不仅顺顺当当把《朋党论》背了,还背了《谏太宗十思疏》,叫人刮目相看。
从此就奋发向上了。
延平王再丢脸也不过十四岁,还能辩解说自己是个小孩儿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