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骂完便哼了一声,把手一背,扇子一摇,就上了街。
  蜀香客栈还是那老样子。
  吕显琢磨着先去找任为志聊聊,也好探探口风,看看还有谁想要入这股。可没料想,他前脚才跨进客栈门,后脚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那边正同掌柜的说话的尤芳吟。
  好嘛,冤家路窄。
  听闻最近任为志又收到了一笔钱,吕显暗中查过,竟然来自清远伯府,似乎还是后宅里的尤二姑娘出的。而那段时间,他正好在这客栈中看见过尤芳吟。
  这一下,他倒有点不明白起来。
  难道上一回生丝的事情,的确是伯府在背后主导,这微不足道的庶女不过是伯府派出来的一个小卒?
  想到这里,吕显面上便挂上了笑意,一袭长衫穿在身上倒是颇为斯文,竟上前主动向尤芳吟拱了拱手,道:“上回便在此地遇到过姑娘,听闻姑娘也与任公子有往来,今日缘分到了,又打个照面。在下今来也找任公子,不如同去?”
  尤芳吟顿时一怔。
  她如今还住在牢中,上回尤月和她一起进衙门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以尤府根本没有往外声张。而她则等尤月已经入宫之后,才挑了个合适的日子,请周寅之将自己的放了出来,准备办姜雪宁交代给自己的事情。
  遇到吕显,她没想到。
  更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上来搭话。
  吕显见她半天不说话,试探着又问了一句:“姑娘?”
  尤芳吟这才回神,却是拘谨且慎重,既不知此人身份底细如何,更不知此人是何用意,更何况她今日见任为志,还有别的事情想说,并不方便旁人在场。
  所以她垂下头道:“我与您不熟,还是自己去吧。”
  “……”
  吕显生意场上打滚久了,很久没听过谁用这么直白的理由拒绝自己了。
  不熟……
  他笑容有些僵硬:“姑娘说得也是。”
  尤芳吟便低垂着眉眼,也不敢多言,只向他一躬身算是道了个礼,便谢过旁边的掌柜,埋着头往楼上去了。
  吕显只好在下面看着。
  尤芳吟越往上走,越是紧张,待到得任为志门前,才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定神,再睁开眼时已经一片坚定,叩门道:“任公子在么?”
  任为志这些日来都在客栈里。
  因为已经有钱进来,有人愿意出钱入干股,他回到四川重振家中盐场的希望渐渐有了,是以这些日来看着,已经不那么憔悴,眉眼里也多了几分神采。
  乍见之下,竟依稀有些丰神俊朗。
  他笑着请尤芳吟入内:“昨日通过消息后便没出门,专在这里等候,没想到尤姑娘来得这样早。”
  尤芳吟入内坐下。
  她径直从袖中掏出两样东西来,搁在桌上:两张共一万两的银票放在左边,一页薄薄的写有生辰八字的纸笺放在右边。
  任为志一看之下都愣住了。
  他道:“尤姑娘今日……”
  尤芳吟道:“我来出钱入股。”
  任为志心头顿时一跳,几乎立刻想说有这一万两便差不多够了,可再一看尤芳吟神情,似乎不那么简单,略一迟疑,便没出声。
  果然,尤芳吟道:“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任为志肃容道:“姑娘请讲。”
  尤芳吟在他对面端端地坐着,道:“第一,我所出钱入的干股,订立契约时需写明可以转手他人,而你无权干涉。”
  任为志眉头顿时一皱,但随即又松开。
  他道:“旁人出钱已经很难了,姑娘肯出钱,钱到了我手里,便可投入盐场。干股将来如何分红,于我而言都无差别。虽然生意场上似乎未有先例,但也未尝不可。”
  这是答应了。
  尤芳吟点了点头。
  任为志道:“那第二呢?”
  尤芳吟两手交叠在身前,微微一垂眼,默然了片刻,才抬首来,直视着他,道:“第二是,娶我。”
  任为志:“……”
  坐在尤芳吟对面,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姑娘,他惊呆了。
  *
  吕显这人什么都好,智计也是一流,就是脾气略坏。
  万事不想居于人后。
  谢危离府入宫之前,想想还是吩咐了刚回来的剑书一句,道:“吕照隐行事离经叛道,且京中大局正乱,哪里有空去管什么尤芳吟。刀琴回来还是暂听吕照隐使唤,免得他成日挂心,不务正业。”
  剑书笑起来,应声:“是。”
  谢危这才放下车帘,乘车入宫。
  今日虽有课,但既无经筵日讲,也不大起朝议,所以入宫的时辰稍迟。
  他到奉宸殿时,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久刚讲过书法离开。
  众人正自休息玩闹。
  周宝樱悄悄从殿里溜了出来,藏身在那粗粗的廊柱后头,脸上挂着笑,两眼亮晶晶地从自己袖中拿出了个小小的油纸袋。
  里头鼓囊囊的,装着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数了一遍,便叹了口气:“越吃越少,可也不能叫宁姐姐再分给我一点,那也太过分了……”
  谢危走过来时瞧见这一幕,因大约知道周大人家的这小姑娘甚是爱吃,本也没留心。
  可下一刻周宝樱竟从那油纸袋里拿出来一瓣桃片糕。
  谢危脚步便停下了。
  周宝樱方吃了一口,低垂着的眼忽然看见前方台阶下出现了一片苍青道袍的衣角,便忽然一僵,目光顺着这一片衣角抬起,就看见谢危站在她面前。
  她吓得立刻把嘴里还叼着的半截儿桃片糕拿了下来。
  整肃地向谢危问好:“谢先生好。”
  谢危的目光落在她手中,也落在那油纸袋上,温和地朝她笑了笑:“宫中昨日也做了桃片糕吗?”
  他眉眼清隽,笑起来更如远山染墨。
  周宝樱一下不那么紧张了,虽除了上学之外皆与谢危无甚接触,可莫名觉着谢先生是个随和人,于是也笑了笑,很是开心地道:“好像是没有做的,不过宁姐姐那边有,我的桃片糕就是宁姐姐给的,可好吃了!比宫里以前做的都好吃,还比蓉蓉上回带来的好吃!”
  谢危平和地注视着她:“这么好吃吗?”
  周宝樱用力点头:“当然!”
  她看了看谢危,又看了看自己油纸包里所剩不多的桃片糕,想起父母之训,咬了咬唇,似乎才定下决心,将打开的油纸袋向谢危递过去:“您要尝尝吗?”
  谢危唇边的笑意深了些,道:“那便尝尝。”
  他抬手便将那纸袋拿了过来。
  周宝樱顿时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小手,小嘴也微微张大,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谢危轻轻道:“怎么?”
  这一瞬间一种奇怪的寒意从背后爬了上来,周宝樱看着眼前这张含笑的脸,竟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寺庙里画在墙上的那些阎府妖魔。
  可这也是一瞬间的错觉。
  她有些茫然起来,有心想说“我只是请您拿一片尝尝,不是全要给您”,可话到嘴边,被谢先生这般和煦清淡的目光注视着,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有些不舍地道:“没什么。”
  谢危便用修长的手指拎着那纸袋,转过了身。
  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所有的表情都从脸上消失。
  他进了偏殿。
  外头的小太监立时进来布置茶具,置炉煮水。
  谢危把这装着桃片糕的纸袋放到了桌上,静坐许久。
  小太监躬身道:“少师大人,今日御膳房有做新的糕点,还是叫他们不用送来吗?”
  谢危敛眸没有说话。
  小太监有些战战兢兢。
  过了许久,谢危才一指桌上搁着的那纸袋,平静无起伏地道:“往后都不用备,把这东西扔掉吧。”
 
 
第88章 奉剑与少年
  昨日的桃片糕给了周宝樱一半, 姜雪宁想起来还有点丧气。
  她垂首低眸跟在谢危身后进了偏殿。
  谢危也不看她,只平淡地一指殿中那张琴桌,道:“练琴吧。”
  这时姜雪宁还没什么察觉。
  谢危讲话向来不多, 一句话也不说几个字, 她都习惯了。
  上回心不静,这次倒是稍稍静了些。
  坐下来弹完之后,她自己还觉得不错,想听听谢危怎么说。
  可没想到, 听琴的时候,谢危全程看着窗外,直到那琴音袅袅尽了, 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道:“起手时心还太浮,弹得急了些, 中段稍好,末尾又浮起来。往往你觉着满意之后,很快便不让人满意了。熟能生巧, 还是当再熟悉一些, 心再静一些。”
  姜雪宁瞅了瞅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谢危却道:“勾指时太快,弦音急促,须待上一韵的余音将尽时才入。”
  于是, 姜雪宁终于隐隐察觉到了——
  但这个发现与琴无关。
  只与谢危有关。
  他并不总是笑着的, 眼底常含着的那一点笑意常常是礼貌居多,但眉眼只需柔和上那么半分,便总叫人如沐春风。
  完美得无懈可击。
  可在这座偏殿里, 他是会皱眉的,也会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冷冷地笑着责斥她。
  然而今日一切都淡下去的。
  不是冷, 只是淡。
  尽管言行与平日似乎并没有区别,可姜雪宁总觉得好像疏远了一些,隔着一层似的。
  这念头来得太快,也太直接。
  她甚至都来不及梳理这感觉究竟从何而起,更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循。
  思绪一飞,眨眼又回到琴上。
  “铮……”
  姜雪宁按着谢危言语的指点重新尝试了一遍,然而比刚才更差了,不得其法。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少女的目光有一点困惑,似乎想要开口再问他什么,但又不大敢开口。
  谢危于是想,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有些怕自己的。
  学琴这件事,说总是没有用的。
  他移步,到姜雪宁身旁来,轻轻将那一卷书搁在了她琴桌边上,下意识俯身便要将手指搭在弦上。然而当他倾身之时,宽大的袖袍垂落在少女纤细的手臂旁,于是顿了一顿。
  桃片糕的事回到他脑海。
  她把他当什么人呢?
  又或者,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呢?
  神情未变,谢危直接伸手将琴往旁边挪了挪。
  同姜雪宁的距离便拉开了。
  搭着眼帘,抬了手指,勾着弦弹了方才那一段,他才将琴还给她,道:“再试试。”
  这回离得近,听得也清楚。
  姜雪宁大约明白了。
  她试了一试,果然好了不少。
  只是抬眸注视着谢危从琴桌旁走过的身影,她却越发觉得方才划过心间的那种感觉,不是错觉。
  克制,疏离。
  这种保持着距离的感觉,不管是比起往日的含笑责斥,还是比起往日的耳提面命,按理说都会让她轻松不少。
  毕竟一开始她就是想远着谢危的。
  可眼下,轻松之余,却觉得哪里不对。
  但往细里一想,又不知具体是哪里不对。
  如果说这短短的一日或恐还是她的错觉,那接下来的这几天,这种“错觉”便渐渐加深成了一种真正的感知。
  是真的疏淡。
  文一样的讲,琴一样的教,谢危还是往常那个谢危,还是那个满朝文武所有人都熟悉的谢危。可他没有什么脾气了,姜雪宁对着这般的他便连那少数的一点任性顽劣都不敢显露;偏殿里再也没有闲吃的糕点和零嘴,连茶他都几乎不沏了,更不用说像前几次一般叫她去喝了。
  这种感觉,像是什么?
  就像是一个人迈出来,又往后退了一步,回到原处。
  姜雪宁无端地不大舒服,也不大自在。
  她的直觉告诉她,该是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暗中发生了,也或许是自己无意间做出了什么不对的举动,可二人的接触拢共就那么多,她实在无从想起。
  每每对着谢危想要问个究竟时,又觉矫情。
  明明一切看上去都无异样,叫她从哪里问起呢?
  加上勇毅侯府燕临冠礼之日渐渐近了,旁的事情,姜雪宁也就渐渐放下了,没太多的心思去想。
  上一世她为燕临准备了生辰贺礼,可最终没能送出去;
  这一世她准备了相同的贺礼,只希望能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将之交到那少年的手中。
  在又一次出宫休沐的时候,姜雪宁甚至不大来得及去过问尤芳吟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径自吩咐人往城西的铸剑坊去。
  话本子里总写宝剑要挑明主。
  可事实上真正能铸好剑的都是匠人罢了,剑给何人从来不挑,能许重金者自为“上主”。
  很显然,这位他们并不相熟的“姜二姑娘”便是这样一位腰缠万贯的“上主”。
  *
  早在半年之前,勇毅侯府小侯爷燕临的冠礼便已经引得大半座京城翘首以盼,不知多少有闺秀待嫁的人家等着那少年加冠取字的一日,各处为人说媒的冰人们更是早早准备好了花名册,就等着冠礼之后把侯府的门槛给踏破。
  然而如今的光景,却是谁也没料到。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过去,昔日显赫得堪与萧氏一族并肩的勇毅侯府,已是危在旦夕,随时有阖府沦落为阶下囚的风险。往日是众人到处巴结钻营,唯恐小侯爷冠礼时自己不在受邀之列,徒受京中耻笑;如今却是一张张烫金请帖分发各府,要么闭门不收,要么收而不回,生怕再与侯府扯上什么干系,惹祸上身。
  人情冷暖,不过如是。
  仰止斋内诸位伴读除姜雪宁外,与燕临几无私交,原本大部分都是趋利避害不打算去的。
  可架不住沈芷衣要去。
  非但要去,她还要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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