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看想不想罢了。
萧姝回视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这话的真假,过了好半晌,也懒得同她绕弯子了,只道:“聪明人面前还绕弯子没意思。坦白说吧,若你最终是要出宫去的,我不愿同你结仇。虽则我压你一头,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况我还要对付你姐姐。我愿意拿出诚意,只是不知先前那笔仇是否能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想得倒是美呢。
强买强卖本事不小嘛。
不过这是心里面想的,姜雪宁面上看起来十分好说话,很感兴趣地道:“这当然没问题,毕竟我人微言轻,势单力孤,也的确无法与您抗衡。只是不知,萧大姑娘这诚意有多少了。”
萧姝拿起她那枚香囊,思索着看了片刻,便笑道:“总有些跳梁小丑背后作妖,让人生厌。姜二姑娘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不如便料理妥当,也好叫大家都清净清净。”
姜雪宁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这可真是太好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背地里某个作妖的该是用这香囊陷害了她一把,说不准还涉及到什么紧要的事情。
萧姝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什么“诚意”什么“一笔勾销”,话说得好听罢了。事实上即便没有她的存在,她也一定会找到那真正丢下香囊之人,除之以绝后患!
这么讲不过是把这件事利用完全。
若真能哄得人忘记先前被陷害的那桩仇怨,可不就一石二鸟了么?
姜雪宁不上这当,可她将来的确是要出宫去的,没必要这么早就跟萧姝撕破脸,且反正她都把姜雪蕙搞进宫来了,接下来虚与委蛇一段日子对她来说并无坏处。
是以答应得十分干脆。
两人这一番交谈之后称得上是宾主尽欢,由萧姝亲自将姜雪宁送出了门外。可待从这一条长廊上走出去,回头来再看着萧姝那两扇重新闭上的房门,姜雪宁只想起了上一世的纷纷扰扰。
上一世,她同萧姝一般,死活想要当那个皇后。
却没料想江山一朝倾覆,贵为皇后也不过渺如蝼蚁。
萧姝聪明一世,眼下一步一步地算计着想要登上那后位,可却对那蛰伏在暗中的危险一无所知:她,或者说萧氏一族真正的敌人,根本不是此刻仰止斋中任何一位伴读,而是那位高高站在奉宸殿上为他们传道受业解惑、圣人一般的谢少师、谢居安!
想到这里,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坐山观虎斗的悠然之感,笑了一笑,便返身向自己屋里走去。
还有一碟桃片糕在屋里等着她呢。
人生苦短,跟人勾心斗角多没意思!
*
姜雪宁重新翻出了那本医书,也将那碟桃片糕从食盒里拿了出来,搁在书案边上,看书之余便顺手取一片来吃,冬日午后倒也悠闲惬意。
看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有人来找。
昨晚来过的周宝樱“笃笃”又在外头敲门,声音里充满了雀跃:“宁姐姐!我来还你的糕点啦!”
姜雪宁一怔,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回忆起来,周宝樱似乎是说过借她的糕点去吃,等新的糕点送到便来还她这种话。
不过……
她摇头笑了一声,走过去给她开门,道:“我还以为你说着玩儿呢。”
周宝樱果真拎了个食盒站在外头,小巧的琼鼻轻轻一皱,有些得意:“与吃有关的都是大事,宝樱可也是言出必践呢,说到做到!”
她走进来,把食盒打开了。
里头三层,装着的都是各色糕点。
显然御膳房和仰止斋的宫人都知道她爱吃,每日糕点送来总是她那边最丰厚,样式和品种都多很多。
“这是核桃酥,杏仁酥,这是玫瑰馅饼,黄豆糕……”
周宝樱眼睛亮亮的,一样一样指给姜雪宁看。
可说着说着话,她忽然就看见了书案上摆着的那盘桃片糕,也不知为什么,目光就移不开了。
姜雪宁正纳闷她为什么没声儿了,一看她,再顺着她目光看去,心里面顿时咯噔的一下,拔凉拔凉。
失策了……
刚才去开门请周宝樱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先把这碟桃片糕藏起来!
周宝樱咬了咬唇,看了看姜雪宁,又看了看那碟桃片糕:“宁姐姐这个,看上去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姜雪宁:“……”
她想说,不,你误会了,这个一点也不好吃。可谁又能顶得住周宝樱这种小鹿似的湿漉漉的眼神?
简直好像不给她吃的是一种罪恶。
更何况,这小姑娘昨日貌似无意来同她说那一番话,是副善心肠。
姜雪宁思量片刻,终是不大忍心拒绝,虽然觉得心头滴血,还是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想吃,那我分一半给你拿回去,好不好?”
周宝樱顿时眉开眼笑:“好!”
第87章 扔掉
“郑尚书也真是老糊涂了, 年将乞休,折子都下来了,却还在昨日内阁议事时当众为勇毅侯府求情。谁不知道现在圣上正在气头上?这事儿他可真是没看清楚形势。这不, 引得圣上龙颜大怒。他一个遭殃不打紧, 倒连累得在场所有同僚与他一道担惊受怕,唉……”
陈瀛长长地叹了一声。
叹完后却不由打量对面谢危的神情。
这是在谢府。
昨日下午内阁议事的时候起了争执,险些闹出大事来。但当时谢危似乎去了奉宸殿教那什么女学生,并不在阁中, 因此免涉事端。
陈瀛忍不住要思量这中间是否有什么玄机在。
是以趁着今日一早不用早朝,掐着时辰递上名帖,来拜谢危, 叙说昨日内阁中事, 探探这位少师大人的口风。
谢危人虽不在,可事情却是一清二楚。
奉宸殿偏殿时那来的太监已经将情况禀明了。
听着陈瀛这一番话, 他眉目间也无甚惊讶,只道:“正是因为郑尚书年将乞休,折子都下来了,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顾虑比旁人要少,才敢做出这种事来。换了旁人或恐还要担心头上顶戴,腰间印绶。圣上虽然恼怒, 却也得防着天下悠悠众口, 不至于对郑尚书怎样。”
这一番话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陈瀛当然知道郑尚书这老头子为什么这么敢说。
可……
他有些为难模样,望着谢危道:“可郑尚书都被收监了,难道还能放出来?”
谢危一笑:“这就看陈大人以及刑部的旧属了。”
陈瀛若有所思。
谢危淡淡道:“圣上这人也念旧情, 郑尚书半生为朝廷鞠躬尽瘁,在内阁议事之时公然触怒圣上, 若不将其收监,人人得而效仿,天子威严何存?可人有时候上了台阶也缺个台阶下。且陈大人等刑部同僚,都是郑尚书昔日下属,郑尚书行事如何,有目共睹。人情淡薄冷暖,都在这一念之间。”
官场上行走,谁人不愿趋利避害?
纯凭着“仁义”二字,根本走不远。
陈瀛便是向来不管旁人死活,只一心琢磨着上面人是怎么想,听过谢危此言,心头便是微微凛然,明白了谢危言下之意:皇帝固然把郑尚书下了大狱,可也想看看朝堂上其他人对这件事的反应;且郑尚书乃是他的上司,他当了郑尚书多年的下属,连这侍郎之位都是郑尚书提拔上来的,若在此时落井下石,旁人兴许嘴上不置喙,背地里未免觉得他冷性薄情,暗中疏远;更何况新的尚书顾春芳即将上任,只怕也要看看手底下这帮人的品性。
新官上任三把火。
焉知这火不烧到自己身上?
陈瀛一念及此,已是通透了,也知谢危很快便要入宫授课,不敢有太多叨扰,起身来便长身一揖,恭敬道:“下官再谢先生指点。”
谢危平淡得很:“陈大人心思缜密,假以时日也必能想到的,言重了。”
陈瀛却知道这话不过是客气。
所谓“假以时日”,便有早晚,有些事情不早点做便是错。而谢危最厉害的,或恐便是在一切刚发生的时候便洞察纵观,心中有数,执棋在手,运筹帷幄。
他一笑,也不反驳,再次躬身,才告了辞。
侍立在旁的剑书在他经过时略一欠身,可等目送着此人的身影在回廊尽头消失后却是紧皱了眉头,向谢危道:“这位陈大人做人可真是精明,万事都要问明了再走,事事都来请教您,一则是他的确谨慎,二则只怕也有向您示好之意,按说该是对先生唯命是从了。可上回宫里那件事,他办得却不妥当。您交代的分明是他,可宫里来人到刑部请时,他却带了个查案厉害的清吏司主事张遮。明摆着是两头不想得罪,既想要办了您交代的事,但也不想牵扯其中,像颗随时会倒的墙头草。”
说的是宁二被陷害那件事。
这许多年来人心之恶谢危已看遍了,倒不感到有什么意外,陈瀛这般做在他意料之中,不这般做可才是出乎他意料,反倒要让他思考思考,是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
毕竟天下有谁能不权衡利弊呢?
是以他只道:“此人可用不可信,我心里有数。”
说罢,他将手中茶盏一搁,起了身来,从这平日待客的厅中走回了自己的斫琴堂。
堂中竟然有人。
若是陈瀛方才到此见了,只怕会要忍不住起疑:这样一个大早,京中幽篁馆的馆主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吕显昨日留宿在谢府,刚睡醒没多久,正打着呵欠糟蹋谢危的好茶。
上好的大红袍已沏了三泡。
瞧见谢危进来,他便笑:“回来得正好,还能赶上一泡好的。那陈侍郎打发走了?”
谢危却是走到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站定了,抬手掐紧自己的眉心,眼角显出一丝不易见的疲倦,道:“皇帝忌惮的便是侯府,厌恶的也是侯府。有谁上来为侯府说话,都是在皇帝的脊梁骨上戳了一下。他或恐不会对这帮朝臣如何,可这笔账却要记到侯府的头上。”
吕显眼皮一跳:“郑尚书不是我们的人?”
谢危微微垂眸:“有人非置侯府于死地不可。”
自平南王逆党在京中现身一事之后所发生的种种都从他脑海里浮出来,一件一件,越发清晰。
只是越清晰,那一股在胸臆中涌动的戾气便越重。
他轻轻地张了手指,搭住自己的眼帘,也搭住自己半张脸,忽然唤道:“剑书!”
剑书随他一道到了斫琴堂,但未进门,只是在门边候着,立时道:“在。”
谢危道:“立刻着人往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盯好各条驿道,送出的不要紧,凡有送信入城者一律截下,连入城之人都不要放进去一个!若有想通传勇毅侯府出事消息之人,能抓都抓,不能抓都杀。”
这声音已是冰冷酷烈。
吕显听得心头一寒。
剑书领命将去,可迟疑了片刻,却犹豫着问道:“若,若想入城的是教中人……”
“……”
谢危搭在面上的手指慢慢滑了下来,眼角眉梢上沾染着的刀兵之气却渐渐寒重,沉默有许久,才低沉地道:“一律先杀。”
晨雾浮荡在院落之中。
斫琴堂内尚有茶香氤氲。
然而这一刻的剑书只觉深冬凛冽的寒气已提前侵染加身,钻进人骨头缝子里,不知觉间已是一片萧杀!
他深深望了谢危几眼,可终究知道事到如今,这件事在谢先生这里已经毫无转圜余地,是以收敛所有心神,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吕显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打量着谢危,难得没有平日玩笑的轻松:“教中情况,已经不堪到这境地了吗?”
谢危闭上了眼道:“他年岁渐高,等不得了,且公仪丞素来与我不对付,我上京后,金陵之事便鞭长莫及,他若不趁机算计,倒堕了他威名。世不乱,教不传。勇毅侯府治军甚严,在百姓中多有盛誉。一朝设计逼得侯府陷入绝地,引皇帝忌惮出手除之,便可令朝廷失民心,如此天教才可卷土重来。何况勇毅侯府掌天下兵权三分,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皆有重兵驻扎,向为侯府所率。若有人借此机会传递消息煽动军心,引得军中哗变……”
此为君王大忌。
届时无论勇毅侯府是否清白,只怕都难逃九族诛灭之罪!
这一点,吕显也能想到。
只不过……
他其实想说,若勇毅侯府当真出事,未必不是好事一件。毕竟朝廷失却民心,皇帝失却臣心,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的兵力更可趁机拉拢,只要将还侯府清白、讨伐昏君的旗号一打,原勇毅侯府之旧部或许便会来投。
如此,牺牲一个侯府,却能换来大局。
可在谢危这里,事情好像非同寻常。
他不知其中利害,也不敢妄言,是以看了谢危许久之后,终究没有出言说什么,只是道:“你把刀琴派哪里去了?我打听得今日那尤芳吟要见任为志,正缺个人探听探听。”
谢危瞥他一眼皱了眉:“刀琴没空。”
吕显顿时瞪眼。
谢危淡淡提醒他:“你对尤芳吟之事未免太执着了些。”
吕显浑然没放在心上,嗤了一声,颇有些斤斤计较:“我吕照隐考学入仕输给你谢危便已经够丢人了,从商这一道苦心钻研,自问拿捏时机、算计人情都是上乘。总归你谢危不可能从商,我便没想过谁还要在此道压我一头。生丝那一回,却被人捷足先登。这口气是你能忍?”
谢危面无表情:“我能。”
吕显:“……”
这他娘还能不能好好聊天谈事儿了!
他有心想要反驳,可细细一琢磨谢危这些年过的日子,又没那底气开口,终究把手一摆,气道:“不管了,人你不借就不借,我还不能自己去查了吗?小小一个尤芳吟,我吕照隐手到擒来!”
说罢把端着的那盏茶一口喝干,径直从斫琴堂走了出去。
谢危也不拦他。
吕显走到院门口之后回头一看,姓谢的已经又在面壁了,不由暗骂了一声:“奶奶的,还真不拦老子一下!好,够狠。这回非要把事儿办漂亮了,叫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