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来得正巧, 佘大夫才给穆易诊治完, 此刻正在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佘大夫自从知道了楚言的真实性别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和她斗过嘴,奈何楚言就是个爱撩闲的,硬是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逼得佘大夫破了功,佘大夫就此破罐子破摔,也不管什么男啊女的,一张刀子似的嘴越发锋利,导致他如今便是遇上顾皎月,听到不高兴的话了,也是张口就怼。
楚言在桌边坐下,让身后的仆从把新衣拿进来。
穆易看了一眼,提笔写道替我多谢顾夫人。
楚言欺负穆易成了习惯,现下被谢了还不满足,非要再讨些便宜“一声谢谢就完啦。”
穆易神色自若,丝毫不见喜怒,提笔写道我父亲送来的节礼中有一株品相不错的人参,迟些便叫人送去。
楚言得寸进尺“那我呢?”
一旁的佘大夫忍无可忍“你就跟着过来了一趟,做了什么就敢厚着脸皮和人要谢礼?”
楚言瞥了他一眼“又没和你要,你着什么急?”
两人吵了几句,处在中间的穆易像是听不见一般,平静地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下我能说话了,要听吗?
楚言自穆易动笔开始就收了声,看完穆易所写,她先是抬头看向穆易,后又看向佘大夫,向他求证“真的?”
佘大夫合上药箱,冷着脸道“不过是能发出些简单的声音,算什么治好。”
对自己要求非常高。
楚言才不管他泼的凉水,伸手拉住穆易的袖子,不仅让他说句话给自己听,还贱兮兮地让他说江州一带孩童间流行的绕口令,直到穆易写了字,表示自己说不了这么长一句话才作罢,只让他随便说点什么。
穆易垂眸想了想,正要开口,突然又被楚言打断。
“等等。”楚言转头对着佘大夫,嫌弃道“你怎么还不走?老三说话给我听又不是给你听,你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佘大夫“……”
他硬生生咽下那句“你一个女儿家,非要赖在外男居住的客院里,你害不害臊”,冷着脸拎起箱子,离开了客院。
多余的人走了,楚言这才看向穆易,一脸期待。
穆易酝酿了一下,然后才道——
“阿宴。”
从来不能说话的哑巴突然有一天可以说话了,亲朋好友知道定是高兴祝贺。
偏偏楚言大煞风景,听后就给出四个字,语气还特别的真心实意“好难听啊。”
穆易许久不曾说话,楚言来之前也不过是试着说了几个字,所以在发音上还有些难以把控,而且他的嗓子受过损伤,所以听起来十分沙哑,并不好听。
穆易也不介意楚言的“嫌弃”,他性子向来沉静,对楚言更是放纵。
之后楚言缠着要他多说几个字,他也依着楚言,一一说了。
楚言这才满足,然后问他“这可是喜事,先生知道了必然高兴,你真的不回去过年?现在启程还能赶上除夕守岁呢。”
启合帝不仅文韬武略,还时常微服出京,见多识广,楚言在陪同启合帝微服出游的路上,因为想要听启合帝讲见闻,被哄着拜了启合帝做先生。
估计启合帝心里也是挺微妙的,谁人不想做天子门生,哪怕仅仅只是殿试统一得来的名头,也足以叫那些进士荣耀不已,偏偏遇上楚言,还得他用上手段去哄骗才肯叫他先生。
不过楚言也没有辜负启合帝的期待,她这一路虽本性不改,始终保持着启合帝最喜欢的纯稚本心,但也适时“成长”,让启合帝过足了当先生的瘾,更在最后半个月为了保护他这个便宜先生,拼上性命带他安全回到了江州。
真是再没有比她更值当的学生了。
穆易喝了口热茶,在纸上写道我留下不好吗?
楚言拿起桌上的点心“对我来说当然是好的,我可从来没遇到过你这么好欺负的人,可我总觉得……”
楚言咬下一口点心,细细品尝并咽下后才小声道“你是故意的。”
穆易依旧平静地看着楚言。
楚言满肚子的吐槽果然就如决堤的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你知道你大哥乐意和我相处,所以你故意由着我欺负、让着我,其实就是想和我亲近,好气你大哥对吧?”
穆易一如过往每次回答楚言的任性要求一般,点了点头。
楚言低头啃点心“我就知道,拿我当刀使呢,现下还对我这么好,估计就是要等着来年入京,好再拿我去捅你大哥的心窝子,你也太讨人厌了。”
穆易终于再次提笔我气的是他,又不是你,且还让你得尽了好处,你为何要讨厌我?
楚言给自己灌了一口茶“可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啊。”
穆易继续落笔,速度不疾不徐,笔锋一如既往假的好便不是好了吗?
楚言盯着这行字陷入沉默。
穆易便继续写之前路过岷州旗县,见有官眷在城外施粥救济从夏州来的难民,我大哥说旗县县令是个会钻营的,让家眷出来施粥也不过是做给即将到来的钦差看,你说那样也不错,不论目的为何,哪怕仁心是假的,总归能让百姓受益。
“你倒是记得清楚。”楚言在桌下踢了穆易一脚,气穆易拿她的话来反驳她,但很快楚言便释然了,是这个道理没错,于是她嘟囔“也对,无论你目的是什么,总归让我得了好处。”
“不过你也太能装了。”楚言心有戚戚,“表面不说,背地里气人,你哥到底怎么招惹你了?”
穆易这回停顿了许久,还跟着楚言拿了糕点来吃,吃完一块才写道你可知我为何不回家过年?
楚言随口问道“为何?”
穆易在纸上写道我父亲家业颇大,家中兄弟,唯我同大哥受父亲宠爱,但因我身有残疾,所以大哥并不觉得我能同他争家业,可这次为了平息事端,我不仅拿下了叔伯,还一时掌了管家的权利。虽在大哥回来后便归还了家中掌权之位,但我知道,大哥开始忌惮我了。
楚言看得目瞪口呆“你、你家到底什么来头,一个掌家之位,怎么这么多人抢啊?”
穆易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看着像是苦笑,又像是嘲讽,他继续写道我大哥素来霸道,他觉得他是嫡长,一切便都理所当然是他的,当然我也不曾想过要与他争抢,只是你可知,致我失声的毒药,乃是出自我嫡母之手,只因她身份尊贵,而我又还活着,这才叫她逃过一劫罢了。
穆易动笔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不指望我大哥能因他母亲所为感到愧疚,可我也不喜欢他那副笃定我绝不会因此迁怒他的模样,就好像我哪怕真的被毒死了也是我应得的一般。
穆易骤然停笔,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将纸张揉成一团扔进炉子,确定纸张烧了个干干净净才转回桌前,看向楚言。
楚言为了方便看桌上的字,直接跪到了椅子上,手肘压在桌面。她对上穆易的视线,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剩下的空白纸张,催促“继续啊。”
充满了好奇的模样,不带半分同情与怜悯,反倒叫穆易放下了心,穆易写道所以我讨厌他,不至于构陷坑害,可也不想让他好过。
楚言吃瓜吃得津津有味“原来是这样啊。”
穆易那些话翻译过来就是一段皇家辛秘。
他之所以不回京城过年是为了避嫌,因为他曾经为了启合帝的安危,弄倒了搞事情的亲王,还将京城一手把控,即便是之后交权太子,也依旧让太子对他起了戒心。
毕竟太子原先不把他放在眼里就是因为他是个哑巴,可如今就算是哑巴,他也还是展现了他非同一般的才智,为了让太子冷静下来,也为了启合帝回京后不对他有什么想法,他直接留在了江州,大过年的还孤零零客居在别人家里。
除此之外还有皇后曾经对他下毒的往事,不过这事儿想来是已经被启合帝掀过去了,穆易也表示自己不会因为皇后迁怒太子,可太子却因为自己嫡长的身份和唯吾独尊的性格,根本不把他们这些庶出的皇子放在眼里,对自己亲生母亲的行为更没有丝毫的愧疚,这才是穆易不喜欢太子,表面岁月静好,背地里处处给太子添堵的原因。
之后穆易和楚言约定,只要楚言配合他,他以后会一直对楚言好。
楚言毕竟是要拉低太子好感度的人,和太子讨厌的兄弟亲近,还愁太子不连带着讨厌自己吗?
所以楚言秉着双赢的精神,答应了穆易“好。”
……
除夕前几天,顾皎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求着顾尚文把林姨娘接回了府上,说是说只接回来住一阵子,过了年便送回庄子,但楚言看着悬。
因为林姨娘消瘦了许多,小心翼翼我见犹怜的模样比起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楚言不觉得顾尚文能狠得下心再把人送回去。
但看在过年的份上,楚言也没和他们计较。
只是楚言不知道,林姨娘不仅是样貌变了,脾性也被庄子上的生活磨磋得不成样子。
在顾尚文面前还好些,待回了旧院,对着顾皎月和顾昔,她立时就变了脸,直接把顾昔推倒在地,恶狠狠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若不是天生痴傻,我何至于被老爷送去庄子上!”
这话没有逻辑,也不讲道理,可林姨娘却将其视作自己被送去庄子上的本因,一旁的顾皎月也浑不在意,只叫银铃去把丫鬟都叫到一块,想着好好敲打一番,免得新换来的那批人不老实,让她后院失火。
顾皎月走得干脆,全然没想到那颗最容易燃起来的火星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被她亲娘拿藤条抽打。
等顾皎月带着人走了,顾昔猛地抓住藤条,一把扯了过来,直接就把林姨娘扯得摔倒在了地上。
没等林姨娘起来,顾昔便起身走到林姨娘面前,居高临下逆着光,问林姨娘“所以姨娘觉得,我该死?”
……
楚言觉得林姨娘变得有些奇怪,怎么说呢,原先还是小心谨慎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张扬起来,像是突然间找到了靠山似的。
和顾夫人说话时也多有不敬,被顾尚文斥责后才稍稍收敛。
江州除夕夜会放烟火,用过年夜饭后他们便都移步前院花园,湖边亭子里早就摆上了桌椅点心以及茶酒,供他们欣赏烟火时用。
楚言一边奇怪,一边喝酒吃东西,并不知道在她后头,顾昔趁着没人注意,端起一碗甜汤,往里面倒了些白色的粉末,然后便朝着林姨娘走去。
谁知突然有人挡在了他面前,他抬头一看,发现是近来一直住在客院的穆易。
穆易和他不熟,也从未主动搭理过他,现下更是没有理由来拦他的路,除非……穆易看到了他往汤里放药。
顾昔无畏,被看到了又如何,旁人至今还当他是个傻子,穆易又是外人,说他投毒杀了自己亲娘,谁会信?
穆易像是看出了顾昔的想法,抓过顾昔一只手,在他手心写下几个字莫要扫了阿宴的兴致。
这句话倒是比什么都管用,顾昔转头去看楚言,见楚言正催着自己的小厮一盏给自己拿酒,烟火的光芒照在她脸上,映照出她此刻神色微醺的欢快模样。
顾昔不假思索,直接便扬手把下了药的那碗甜汤倒进了一旁的湖里。
好,那就等大哥入京了,他再动手。
穆易见他收手,这才继续朝着楚言走去,其实顾昔要做什么和他无关,甚至他也是刚刚才发现顾昔是装傻,毕竟一个傻子不可能做出投毒这样的事情来。
只是顾昔能用装傻逃过怀疑,顾皎月也不可能害死自己亲娘,那可疑的也就剩下不喜林姨娘的顾夫人和楚言,无疑会给即将上京的楚言惹麻烦。
穆易来到楚言身边,被楚言逼着灌了口酒。
醇酒入喉,他轻叹出一口气,有时候他也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演技好,还是入戏太深习惯了为她着想,导致如今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第83章 女相·11
还未出正月,一行上京的车马便驶入平康镇,停在了平康镇上最大的客栈门前。
天上还下着细碎的小雪,许多雪花不等落到地面便化作了水,因此雨雪夹杂,反倒比寻常的下雪天还要冷些。
一伶俐小厮取来大伞,打起伞后才掀开车帘,就见车里先是走下一名披着黑色貂绒斗篷,气质沉静的俊雅青年,然后又出来一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俊秀神态灵动的少年。
少年披着雪白的狐裘,一直被车里炉子暖着的小脸还泛着淡淡的红,眉目精致,雌雄莫辨。
湿滑的地面上有水坑,不好放脚踏,那先下来的青年便转身想要扶少年一把,谁知少年傲气,躲开了青年的手,径直从车辕上跳了下来。
那纵跃的姿势十分潇洒,可惜落地的时候只躲开了地上的水坑,没注意到水坑边湿滑的地面,故而还是脚底打了滑,若非青年眼疾手快拉住,少不得要摔个狗吃屎。
可即便是拉住了,少年还是扭了脚腕,吃痛地叫了一声。
“我背你。”穆易开口,一字一顿,嗓音虽然还是沙哑,但语调已经没有原来这么奇怪了。
楚言连扶都不爱让人扶,更别说是让别人背她,于是她拒绝了穆易,只让穆易借她一条手臂,给她挽着。
穆易依旧纵容楚言的任性,挽着一瘸一拐的楚言进了客栈。
从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佘大夫翻了个白眼,想吐槽楚言早让人扶一把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但因为距离太远还是作罢,一边想着待会拿个药酒出来,一边走进客栈。
结果才进去,就听见了楚言微微扬起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佘大夫额头青筋一跳一跳,他知道楚言会惹事,但没想到楚言这么能惹事。这才出门多久,怎么就又和人对上了?
佘大夫看了看,发现楚言和穆易面前拦着一个肥头大耳衣着富贵的男人,那男人听了楚言的话,居然还真就把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又说了一遍,满满的挑衅之意“爷说,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兔儿……”最后一个“爷”字没能出口,被楚言重重一拳砸回到了肚子里。
男人身后带着的护卫冲上前来,楚言和穆易身后的侍卫也跟着冲了上来,两拨人马拔刀相对,互不相让。
“爷!爷您没事吧。”男人身边的狗腿子急忙问道,男人松开捂住嘴的手,掌心落了血迹,和一颗被打掉的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