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次的状元是蠡南的考生,尚未及冠,也不知道家里是否婚配。”
大户人家总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三甲尚未游街,可他们早已经从各自的眼线那里得知了今科的一甲名单。
某间茶楼的二楼雅间里,谢氏呷了一口茶,看着恨不得将头探出窗外的女儿,眼含笑意说道。
那位也是这次殿试最年轻的考生,据她打探来的消息,那个少年出身贫寒,父母均为农户,蠡南本就不是什么水草丰茂的地方,务农的人家,要供出一个念书的孩子,恐怕得把全家人的心血都给耗尽了,谢氏有把握,那个名叫简西的少年即便成婚了,妻子顶多也就是个穷秀才家的姑娘,再往上些,七八品小官家的女儿也顶了天了,但凡简西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这样的妻族,给不了他什么助力。
谢氏实在是为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高不成,低不就,再拖下去,这个闺女就成了老姑娘了,而这位新鲜出炉的状元郎正是她心仪的女婿人选。
简西的家境贫寒,如果娶了国公府的嫡小姐,全家上上下下都得把明珠当菩萨供起来,而且那样的出生,也不会嫌弃明珠被农户养了十四年,眼见低,心眼也小,在谈吐举止上,那些人更没有嫌弃明珠的立场。
再者简西能在十七岁的年纪考中状元,才华必然毋庸置疑,齐国公府这几年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们也急需培植自己的人手,以防齐国公府跌出燕都的一流世家行列,简西身后没有其他势力,如果能够让他对齐国公府的提携心存感激,未来的齐国公府在朝堂上也不再是独木难支。
出于对女儿的疼爱,和对家族未来的期许,谢氏都希望能够促成女儿和那位状元郎的婚事,如果对方已有原配妻子,谢氏自然会想办法让简西与原配和离,或是让那个出身低微的女人心甘情愿成为妾室。
“娘——”
齐明珠跺着脚,娇嗔地喊道,她和娘亲早有默契,只不过齐明珠从来也没见过那位状元郎的模样,因此一直没有松口答应谢氏的提议。
在她看来,简西的身份还是配不上她的,她可是一品国公的嫡出女儿,简西只是个新出炉的状元,前途如何尚且不知,不过刚入仕途,能得一个六七品的小官当当就已经不错了,她嫁给简西,那是下嫁,如果简西的模样不如她预期,她就该考虑考虑这门婚事了。
庶出的三小姐齐姝端坐在一旁,垂着眼,没人瞧见她眼底的讥讽嘲弄。
她这个嫡母惯会装模作样,深怕别人说她这个嫡母苛待庶子庶女,因此这一次出门,还特地把她一块带上,只是齐姝的心里没有半分感激,反而越发怨恨嫡母和嫡姐。
她已经十五岁了,世家大族的女儿,往往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该定下婚事,只是因为谢氏和齐明珠的挑三拣四,在齐明珠十七岁的时候还不曾给她定下婚事,以至于她这个妹妹也没办法抢在嫡姐之前相看人家。
往日和她交好的一些姐妹们都各有各的归宿,可齐姝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方。
齐明珠是嫡女,因为那十四年的亏欠,嫡母和父亲都十分宠爱纵容她,因此她拖得起,可齐姝只是一个庶女,身份本就尴尬,等过了盛龄,恐怕只有给人家做填房或是嫁入高门当小妾的命运了。
齐姝自己吃过庶出的苦,也见过自己的姨娘受罪,哪里还愿意重复这样的人生,此刻看着嫡姐对状元郎挑三拣四的小人嘴脸,齐姝忍不住心中作呕。
“哇,今年的状元郎好年轻啊!”
“不仅年轻,还很俊呢,状元公,快看我啊!”
随着游行队伍的靠近,人群的骚动越来越大了,不少少女和少妇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从远处传来。
齐明珠心中期待,踮着脚尖,恨不得将头探出去。
只见一个穿着大红色状元袍的少年坐在一匹白色的高头骏马上,那少年郎唇红齿白,在阳光下,莹白的肌肤甚至有一种玉石的质感,不知是大红色映他,还是他衬托了那身红袍,曜曜艳色,硬是让身后的队伍和两侧的风景,都成了摆设。
齐明珠的心瞬间被这样一副好相貌击中,心跳如擂鼓一般,差点把胸腔给捶破了。
此时朱雀街上围观的人估计心里都闪过了一句诗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简西的模样气度本就不凡,此时更有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当真让人眼里除了他,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在最初的恍惚过后,荷包,绣帕,香果,就如同雨点一样像简西疯狂砸去,离简西只有一个马身的榜眼和探花只能享受一波因为没有砸准,所以落到他们头上的香包。
好在今科的榜眼和探花一个年逾四十,早已经是当祖父的人了,还有一个也以有妻子儿女,心气沉稳了许多,再加上殿试上宣昭帝的特殊对待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简西必定受皇帝重用,两人也不会为了被简西抢风头这样的事就记恨上他。
“哼!”
看到简西这样受欢迎,齐明珠反倒生了醋意,看着那一个个掉落在简西四周的香包,恨不得咬死那些香包的主人。
“咦?”
看着看着,齐明珠忽然生出了一丝怪异的熟悉,尤其是看到那张越来越近的面孔,脑海深处仿佛有一段记忆蠢蠢欲动,她好像曾经见过这位状元郎。
来自蠡南,又姓简,难道是那边的人?
齐明珠皱了皱眉,这让她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明明她已经是国公府的嫡小姐了,也过了三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可那十四年的经历依旧是她摆脱不掉的污点,是她比之不及的噩梦。
不过简氏一族都是平庸无能之辈,从来也没听说过那个家族里还有一个这般会念书的天才。
可能是她想多了,毕竟简姓不是什么稀有的小姓,蠡南那么大,简西的家族极有可能和那一支简氏八杆子打不到关系。
“啪——”
谢氏一直观察着女儿的表情,在看到她面露红霞时就知道,这个夫婿女儿心中也是满意的,于是她悄悄踱步到女儿身后,决定用自己的眼光帮女儿考察考察这个夫婿。
谁知视线刚刚落在那位状元公的身上,谢氏就露出了错愕的表情,然后震惊地倒退了两三步,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打翻了她刚刚饮用过的那盏茶水。
齐明珠与曾经的齐桓西只有一面之缘,可谢氏却是实打实养了简西十四年,虽说十四岁到十七岁正是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容貌上也会出现些许变化,但也不至于让人完全认不出来。
只一照面,谢氏就认定了对方就是她曾经的养子齐桓西。
同样来自蠡南,同样是十七岁,同样姓简,名字里也同样带一个西字,谢氏头痛欲裂,她怎么疏忽了那么多共通点。
不过也不怪谢氏从来不曾怀疑,三年前的齐桓西是一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混球,对于念书无比抗拒,可三年过去,对方摇身一变以状元郎的身份出现,如果不是谢氏亲眼所见,恐怕她依旧会心存怀疑。
因为茶盏打碎的声响,齐明珠的注意力终于从简西身上收回了一些,转而关心起了谢氏这个母亲,而齐姝作为庶女也不好再干坐着了,小碎步凑到谢氏的身边,同样面露担忧。
齐姝敏锐察觉到了谢氏身上尚且来不及掩饰的怪异之处,因此在关怀谢氏的同时,余光不由瞟向了窗外。
谢氏能认出简西,齐姝自然也可以。
震惊过后,齐姝很快平复心情,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她那个混赖的假二哥居然回来了,还成了今科的状元,不知道这对齐国公府现在的格局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得赶紧回府告知娘亲和梅姨娘,让她们早作准备。
第53章 世家子农家子17
“不是我,不怪我,怨他,都怨他,啊——”
深夜,玉漱院内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这玉漱院正是谢氏的院落。
“夫人,您这是被噩梦惊着了,要不要给您请个大夫?”
守夜的大丫鬟忙打起精神,捧着一盏烛灯快步走进谢氏的房间内。
只见谢氏的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浑身汗淋淋的,好像刚从水里被打捞起来一样。
“这是怎么了,夫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魇着了,真的不请大夫过来吗?”
翡翠也是伺候谢氏多年的大丫鬟了,说话相较一般丫鬟大胆了许多,她是真心担心谢氏这个主子,明明以前主子从来没有梦魇的毛病,可自从那次观看状元游街回来后,每个晚上夫人都会被噩梦惊醒,扰得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丫鬟也心有惴惴,守夜的时候,再也不敢偷寐了。
“翡翠,给我倒杯茶过来。”
谢氏的声音沙哑低沉,深夜时听来,让人后背发凉,尤其此刻谢氏的眼神还格外可怖,在幽暗的烛光下,隐隐烁烁,翡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下头,不敢观察谢氏此刻的神色。
“行了,你下去吧。”
谢氏用行动否认了翡翠请大夫的提议,因为她知道,自己这是心病。
在喝了一口热茶后,谢氏的情绪缓和了许多,她将茶盏递给翡翠,然后将人赶了出去,翡翠不敢驳了主子的吩咐,只能压下满心的担心,再一次离开谢氏的卧室,在外间的小床上随时待命。
“不怪我。”
寂静的房间内,谢氏双手攥紧锦被,低语呢喃道。
*
“夫人,您让人查的消息有结果了。”
第二天一早,谢氏正在吃早膳,她身旁伺候的嬷嬷形色匆匆地从外头进来,挥退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在谢氏耳边小声说道。
“蠡南离咱们这里远,很多消息一时半会儿打听不到,不过好在这一次还有不少从蠡南过来的考生,这会儿会试殿试刚结束,那些考生还没返乡,倒是让老奴从那些人的嘴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刘嬷嬷在知道曾经的世子爷考中了状元的时候也是满心的不敢置信,不过她知道夫人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因此费了不少心思调查简西这几年的生活。
可惜蠡南和燕都离得远,调查消息的人一来一回起码得花一个月的时间,夫人追问的急,她只能灵机一动,找简西的同乡们打听。
她的运气不错,其中一个蠡南的考生恰好和简西是同乡,简西在青州府的名声那么大,很多有关于简西的消息,他全都知晓。
刘嬷嬷不知道谢氏的心事,一心替谢氏欢喜。
要知道,前世子爷是夫人一手带大的,当初他在国公府的那十四年,夫人对他百般纵容,万分溺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夫人这样疼爱孩子的母亲了,在刘嬷嬷看来,简西那对乡下父母肯定给不了他优渥的生活,三年时间过去了,简西应该更加惦念夫人的好。
现在他可是状元了,但凡他还记得夫人曾经对他的恩情,就该好好报答夫人,现在府上正为册立哪位少爷做世子这件事僵持着,如果简西能够助夫人一把,让夫人所出的三少爷坐上世子的位置,岂不成全了那十四年的母子情分?
“我让你打听的消息你可打听到了?”
谢氏的心情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打听到了,简少爷的同乡说了,少爷已经娶妻,妻子是借住在简家三年的表小姐,据说是少爷祖母的远方侄孙女,家里早就没了亲人,这门婚事,应该是那位祖母做的主。”
刘嬷嬷的脸上难掩鄙夷,真是一群愚笨无知的乡下人,那个时候少爷都已经是举人老爷了,居然还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许配给少爷,白白浪费了这样一个通过联姻拉拢一方势力的机会。
恐怕那群乡下人根本想不到这样深远的问题,光想着亲上加亲,抑或是找一个好拿捏的媳妇,完全忽略了背后的利益纠葛。
刘嬷嬷作为谢氏的心腹,当然知道谢氏在发现简西身份之前的那点想法。
“照我说,那门亲事不认也罢,少爷已经是状元了,哪是那样一个村妇般配的起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夫人好歹养了少爷十四年,娶亲这样的大事,难道不该事先知会夫人一声?”
刘嬷嬷完全忽略了这三年里谢氏对简西的不闻不问,以及当初简西离开时齐国公府内的欢呼雀跃。
“虽说已经成了亲,可那姜氏有点自知之明也该自请下堂了。”
正说着,刘嬷嬷忽然凑到了谢氏的耳边,小声嘀咕道:“夫人可还记得之前的想法,老奴倒觉得,现在这个时机更好了。”
谢氏眉头微动,正襟危坐听刘嬷嬷继续说。
“您想啊,咱们明珠小姐因为少爷的缘故吃了十四年的苦,也因为这十四年的经历被外人说嘴,以至于拖到了现在还没找到合心意的人家,反观少爷,占着咱们小姐的位置享了十四年的福,他那对乡下爹娘能给他什么样的条件识文断字,少爷现在能考上状元,靠的还不是前十四年在国公府的所见所学,从抱错的那一刻起,简少爷就欠咱们小姐了。”
谢氏听到抱错一词,手指微颤,不过刘嬷嬷并没有发现这个细节,而是继续兴奋地往下说。
“既然少爷的妻子配不上他,小姐也一直没能觅得良婿,何不促成这一场姻缘?夫人和老爷疼了简少爷十四年,现在儿子变女婿,曾经付出的一切也不算便宜外人,而小姐未来的公婆又是她以前的养父养母,也不用担心遇到一个刁钻的婆子仗着婆母的身份欺辱小姐,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刘嬷嬷还记得当初简西的身世刚曝出来的时候,他是怎样不敢置信,然后歇斯底里的在夫人院子里大哭大闹,如果现在国公府给他一个重新回来的机会,他必然感恩戴德,不敢辜负明珠小姐,这门婚事,再好不过了。
谢氏的眼神有些挣扎,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再见到那人。
一直以来,她都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欢简西这个儿子,可偏偏她伪装的太好,连身边最亲近的嬷嬷也骗过去了。
谢氏越疼爱他一分,就越厌恶自己一分,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真相,从来都不是意外抱错,两个孩子,是她主动交换的,只因为她需要一个儿子。
对于齐桓西,谢氏只有发自内心的厌恶,他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她她有多么卑劣,提醒她她还有一个亲生女儿,生死不知,同时简西还是一把铡刀,时时刻刻悬在她的头顶,一旦真相大白,这把铡刀就会落到她的身上。
养他的十四年,也是谢氏痛不欲生,提心吊胆的十四年,直到后来生下了真正的嫡子,她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也是那个时候,她开始慢慢布局,准备拨乱反正,让两人交换的人生回到彼此正确的轨迹上。
谢氏知道,这一定会引来国公爷的怀疑,可她有儿有女,国公爷即便怀疑了,在没有证据之前,国公爷反而会在心里替她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