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一打开其他箱子。
——无论是古籍字画,还是那几盒香料,又或是那些笔墨纸砚……
送来的所有东西,都是踩着文人的喜好来准备。
唐宣也是识货的人,他脸上带着丝毫不遮掩的惊讶,“这……这也太……老爷,我没想到礼物会如此珍贵。镇国公府送这么多礼物给你,是为何意?”
是为何意?
谋图他收镇国公世女为徒吗?
但镇国公府想要找老师,只要稍稍放宽些要求,那是多简单的事情啊,又为何一心认定了他?
可除了这个理由,陆钦没想到其他的理由。
“老爷,我们要将东西送回去吗?”唐宣心提了起来。
之前唐宣没把这些礼物当一回事,但现在认出礼物的价值后,就有些惴惴不安。
没想到自己沉稳了那么多年,做事情一直没出过岔子,这一回居然出了那么大的失误。
陆钦正要点头,却见装着香料的盒子里还有一封书信。
书信被压在香料底下,如果不注意看,兴许一时之间发现不了。
陆钦将书信取出来拆开。
信上内容极简单。
在信里,衡玉给出了能说服陆钦的理由。
他哑然失笑,“不必送回去了。”
第206章 为往圣继绝学9
傅岑等了又等,一直到用晚膳的时间,还是没见陆钦派人把那些礼物送回来。
他有些奇怪。
以他对陆钦这人的了解,如此贵重的礼物,陆钦是绝对不会收下的。
苦思无果,傅岑只好逮着衡玉,问她:“山人,你的妙计是什么?”
“我是以祖父你的名义赠予的,还说了,若是陆大人不收下,就把这些礼物直接扔掉好了。镇国公府送出去的礼物断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傅岑:“……”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对,“以陆钦的才智,不至于猜不出你那些小算盘。他现在应当没有收你为徒之意,就算你这么说了,为了避免有所牵扯,他还是会把东西全都退回来。除了这个,你还做了什么事情?”
衡玉笑而不语,打了个哑迷。
其实想让陆钦陆大人收下她赠送的礼物很简单,只要给个能说服他收下的理由即可。
她在信上写了八个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诗经》里的这句诗,是在夸赞一个人的品德令人敬仰与向往。
码头上那些人蜂拥而至,图谋的是让陆钦教导指点他们。
而她赠送如此贵重的礼物,不为图谋陆钦收她为徒,仅仅是因为陆钦的品格。
而陆钦觉得,他待人做事尽力周全,俯仰无愧于天地。
他不负她的敬仰与向往,因此陆钦收下了那些价值连城的礼物。
这是两人一来一往之间打的哑谜,倒是没必要说出来给她祖父听。
——
卧室里燃着安神香,再加上喝了添加有助眠东西的补药,陆钦一觉睡醒,已经比平日里晚了一个多时辰。
等他梳洗好用过早膳,就收到衡玉递过来的拜帖。
看到这张小巧精致的拜帖,陆钦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衡玉坐在马车里,一个人无聊摆弄着棋谱。才刚翻看完几张棋谱,就听到马车外春秋敲了敲车壁,“世女,陆大人出来了。”
衡玉一把将棋谱合上,掀开车帘下马车,朝陆钦问好,语气乖巧,“陆大人怎么亲自出来迎接我。”
陆钦今天依旧是一身鸦青色布衫,这种沉稳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更显气度与风采。
陆钦道:“想出来迎接世女,就出来了。”
脚步放缓,迁就衡玉的步子,与她一块儿往府里走去。
衡玉跟在陆钦旁边,突然道:“陆大人可以不称呼我为世女,直呼我名吗?”
“衡玉?”
“那我也挑个亲近些的称呼。”衡玉喊道,“先生。”
从陆大人进步到先生,下一次再更进一步,那就可以直接喊“老师”了。衡玉在心里琢磨着。
陆钦不知她心中所想,但从昨天到现在,不过一面之缘衡玉就刷了一堆好感,陆钦也没反对她的亲近之意。
两人缓缓在铺了一层落叶的青石地板上走着。衡玉踩在梧桐叶上,踩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官府的人是不是没给先生备下人?”
陆钦摇头,“尚未,午后我府中管家去外面聘请几个下人。”
“如果先生信任,就把这件事交给镇国公府的人吧。先生和府中管事初回甘城,很多情况都不够了解。这件事对我府中下人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并不麻烦。”
一言一行,都是在为陆钦考量。
陆钦低声轻叹,只觉得这个孩子聪慧得过分。
他正想出声婉拒,衡玉又道:“先生是做大事之人,我实在不希望这些小事也要劳先生记挂。”
陆钦就被打动了。
衡玉抿唇,唇角的酒窝微微浮现。
她这才有心思左右张望,瞧着陆府里面的景致。
——糙,相当粗糙。
从外面看,这座府邸极为气派,青砖白瓦。但走进府邸里,才发现府邸的规划做得不是很好,院子里的花草都没什么精神,显得病怏怏的。
这样的府邸,一点儿也不能满足文人情怀。
等走到陆钦的书房,衡玉左右打量,发现书房周围的景致也很平平无奇,眉心就不由蹙了起来。
陆钦上前将书房门推开,这才转过身向衡玉解释道:“府邸很多地方都没有打扫,只好先把你带到书房坐会儿。”
不多时,唐宣端了两杯花茶进来。
衡玉捧着杯子,好奇道:“这陆府,应该是由皇帝舅舅下旨御赐,甘城知府督办的吧。但这陆府从外面看还可以,从里面看,就显得……普通了些。”
唐宣正准备退出去,听到衡玉这话,悄悄抬眼打量她。
他是十分认可衡玉这番话的,他家老爷乃风流人物,生活从不奢靡,但也是简朴而风雅的。这府邸从外面看还像那么一回事,走到里面,都是什么事啊。
陆钦抿了口茶水,不以为意,“陛下在八月才刚颁下圣旨,甘城知府接到圣旨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暂时没法把府邸内部修葺好。”
是耽搁还是疏忽?
趁着陆钦不注意,衡玉朝春秋眨了下眼睛。
春秋会意,跟着唐宣走出去,打算好好了解一下昨天和官府交接府邸时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目送着春秋退出去,衡玉在椅子上动了动,觉得椅子坐得不是很舒服,质量很次,在心里又给甘城知府记了一笔。
但她脸上没表露出什么,糯声道:“先生有抚过焦尾吗?我看外面天色正好,先生可以一试琴音,也让我能一饱耳福。”
陆钦偏头望向窗外,窗外阳光和煦,“也好,你学过琴吗?”
在她祖父面前装作什么都不会的衡玉,在陆钦面前又换了副说辞,“琴棋书画我都会,而且我听嬷嬷说,我的天资比父亲当年还要更胜几分。”
有我这么天纵之资的徒弟,多能拿得出手啊,一个人就能碾压一群。衡玉直直盯着陆钦,脸上明晃晃写着这么一句话。
陆钦哑然失笑。
这孩子的父亲是当年惊才绝艳的文武双状元,母亲是名动天下的长公主,难怪能生出这么聪慧机灵的孩子来。
陆钦书房的椅子略高了些,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见衡玉不方便下来,伸手将她一扶,温声道:“走吧,我抚琴给你听。”
焦尾乃当世名琴,音色空灵,随手拨弄琴弦就响起一阵渺渺之音。
陆钦琴艺本就绝佳,再辅以这样的名琴,弹奏出来的乐曲恍若仙音。
衡玉听得入神。
这一首曲子里蕴含的感情很淡。
淡淡的怅惘,淡淡的哀伤,淡淡的悲凉。
像极了陆钦给衡玉的感觉。
淡然平和,对一切不公从不会歇斯底里。那些惊涛骇浪的争权夺势,你来我往,到了他的琴音里,只化作淡淡的叹息。
直到一曲接近尾声,琴音才多了些许起伏。
就像是陆钦无奈发问——悠悠苍天,何薄于他。
衡玉忍不住别开眼。
第207章 为往圣继绝学10
一曲终了,陆钦将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琴弦上,含笑看向衡玉,“喜欢吗?”
“这首曲子可是先生所作?”
“这是三十年前我被贬谪到闽地,好友前来送行时我有感而发之作。”
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陆钦不过三十岁,在仕途上才是刚刚起步,居然就有了这般心境与感慨。这几十年里,他到底是如何熬过来的。
衡玉默然,想了想,问陆钦:“先生要听我抚琴吗?”
走到琴边,坐在陆钦让开的位置上。
焦尾对她来说大了一些,不过也没什么,她现在是个“初学者”,简单露一手就好。
两只手微抬,落在琴弦上,一看这架势,陆钦原本温和的神色多了几分认真。
衡玉选的曲子很欢快,像是倦鸟归林,又像是喜鹊在枝头高歌。当曲子在院子里响起,就冲淡了刚刚那种惆怅。
陆钦来了些兴致,走上前来和衡玉聊这首曲子,还和她细细聊起抚琴的一些事项。
两人聊得投入,直到守在门口的下人快步走进院子里,通报说陆氏宗族族长陆鸣递上拜帖请见。
陆钦脸上的温和褪去一些,他神情冷倦,“直接拒绝了,就说我正在府中待客,不便见人。”
下人拿了陆鸣递给的大笔银子,他能听出陆钦话中的拒绝之意,但还是咽了咽口水,继续争取,“老爷,我看陆氏宗族的族长神情急切,应该是有急事在身。”
衡玉微微侧头,眼风扫过去,“陆族长知道我在府里做客吧。照你这么说,陆族长的事是急事,我的事就不是急事了?”
深秋天气,下人额头忍不住渗出冷汗,他左右寻思,只觉得手里的钱拿得实在有些烫手。
回了一句,衡玉就眼观鼻鼻观嘴,做一个安静做客的客人,任由陆钦处理此事。
陆钦将下人打发走。
衡玉拽了拽陆钦的衣角,“先生,我们继续刚刚的话题吧,别为了些庸人扰乱了你的心情。”
陆钦好脾气笑笑,“好,我们继续。”
——
陆鸣听完下人的话后,有些气急败坏。
还是一旁的陆家麒麟儿陆鹤出声安抚道:“祖父不必动怒,叔祖与本宗有旧怨,他不愿意见我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况且世女身份尊贵,叔祖是该好好招待一番。”
陆鹤年纪虽小,话术和手段比陆鸣都要高上不少。
陆鸣被他安抚下来,抚须片刻,轻叹口气,“我看那镇国公世女似乎也是想让陆钦教导她。以镇国公府的权势,只怕会被她捷足先登啊。”
陆鹤飒然一笑,一言一行都带着些世家熏陶出来的风流气度。
“叔祖乃阁老,他总不会乐意教导个小女孩,亲自为她一步步启蒙,祖父无需太过担心。”
陆鸣越看站在他旁边的孙子越满意,他明知道陆钦和陆氏宗族颇多矛盾,也不待见他这个族长,但还是拉下面子凑上来找陆钦,不就是为了让陆钦好好指点他的孙子吗?
他的孙子天纵之资,谁人不以教导麒麟儿为荣。即使陆钦和陆氏宗族不合,应该也不会舍得这么个良才美玉。
想到这里,陆鸣又忍不住暗暗咬牙。
他是知道自家孙儿天纵之资,奈何陆钦没见过啊,还是得想办法让两人见上一面。
“我们就先回府——”陆鸣话还没说完,官府的人后脚就到了。
这一批人还是昨天那一批,他们是过来问陆钦,这府邸还有什么要添改修整的地方。
毕竟是陛下御赐,官府的人还是得做事谨慎一些,至少流程上不能出现太大疏漏。
官府的人过来,门房只好再次进去通报。
而陆鸣也不走了,和陆鹤站在一旁等待。
没过多久,府中管事唐宣走了出来。他迎到官府的人面前,想领着他们进去。
但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唐宣就被陆鸣拦下。
陆鸣皮笑肉不笑,只说自己也想一块儿进去,有要事要与陆钦商量。
唐宣瞪着眼前的陆鸣,心底升起不满。
他跟着老爷四十余年,很清楚老爷和陆氏宗族之间的矛盾根本无法化解,毕竟中间隔着老夫人的人命。
结果陆氏宗族的人倒好,老爷脾性温和,这些人就一再蹬鼻子上脸。
想到镇国公世女对他家老爷的维护,想到刚刚世女贴身婢女向他打听了一下官府官员的态度,唐宣眼珠子微转,难得违背陆钦的意思,“既然陆族长要进去,那就先跟着一块儿进去吧。”
领着这两拨人一块儿进去。
衡玉正在听陆钦讲解琴谱。
她有过很多世的积累,琴艺精湛高妙,但陆钦在琴之一道也是造诣极深。
他提出的一些观点,即使是衡玉听来,也觉得颇有所获。
简单讲了一会儿,陆钦将花茶推到衡玉面前,“喝些水润润喉吧。”
没再给衡玉继续讲下去。
良才美玉摆在面前,的确会让人心动。但……还是罢了。
这个孩子是好,他也乐意与她多聊聊天,不过教导一事能免则免。
衡玉能感受出陆钦的想法,她忍不住升起一些好奇——到底是在朝堂上经历过什么,才会让陆钦对收徒一事如此避之不及。
脑海里思考着,衡玉端起杯子抿了几口水润喉,正准备另外找个话题,唐宣就领着两拨人进来到了。
衡玉侧头看过去,瞧见陆鸣、陆鹤祖孙两,她眼里闪过几分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