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完这一篇后,衡玉重新拿起另外一篇文章。
足足一下午的时间,衡玉把手头上大半文章都读完了。
读完之后,她也算是知道,陆钦为何会在朝堂上屡遭排挤,又为何会一次次被提拔起来。
——他有经世济民之才,明明出身世家大族,政见主张却格外关注底层疾苦百姓。
他知道朝堂冗兵冗官的弊端,于是几次三番提出要裁兵裁官。
他知晓盐政沉疴难治,于是上书请调往江南任巡盐御史,触动一系列官员的利益。
他了解官员守旧,讲究“祖宗之法不可变”,却跟随当今天子的变法主张,站出来成为改革派的领袖。
……
做这些事会遭遇到怎样的诘难,以陆钦的才智,绝对能猜到他会遭受的后果。
猜不透他有没有经历过一系列辗转反侧,但最终他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衡玉缓缓合上书卷。
——
甘城十月多雨。
陆钦坐在书房,隔窗听雨,面前摆着一张棋盘,正在用左右手互奕。
这算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
下过两盘棋,陆钦有些倦了,推开棋盘去练字。
唐宣端着补药进来时,他正在慢慢研墨。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韵味。
“老爷,先喝些药吧。”
墨汁研墨好,陆钦笑道:“放在一旁吧,我先写几个字。”
他兴致一旦来了,那是要先写过字才会做其他事情。唐宣担心他写得入迷忘记喝药,默不作声站在旁边等待。
陆钦提笔、运笔,皆是行云流水,在洁白的纸张上写下“道阻且长”四个字。
写完后,陆钦放下笔,等着纸张上的墨迹晾干一些,陆钦将纸张举起来,迎着阳光仔细品赏。
“老爷,药再放下去就要凉了。”唐宣适时催促道。
陆钦失笑,“好,我知晓了。”
放下纸张,把药碗端起来。
才刚喝完药,书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府新的门房是个勤勉的中年人,他敲了敲书房门,禀告说镇国公世女来访。
距离衡玉上一次过来拜访,已经有十多天时间。
陆钦偏头望向窗外,雨下得细密,“也好,我亲自过去接她。”
门房连忙道:“老爷,镇国公世女说了,你乃长者,不必出门亲迎。”
陆钦摇头一笑,“无妨。”
走到书房门边,弯腰拿起油纸伞撑开,从容步入雨幕之中。
衡玉坐在马车里,时不时往嘴里扔一块桂花糕,面前还放着一套装订好的启蒙书。
这是在她的提议上,傅岑专门找人帮她做的,原本是想拿来给衡玉启蒙,现在衡玉是拿过来给陆钦看的。
没过多久,马车外传来一道温雅沧桑的声音,“世女出来吧。”
衡玉听到陆钦的声音,就知道他还是亲自出来迎接自己了。
这样的结果,衡玉其实也不是特别意外。
陆钦心中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如果他是那么容易就被人说动,更改自己行事准则的人,也就不会有这几十年的遭遇。
衡玉掀开马车帘,头顶立即多了伞为她挡雨,是陆钦。
他上前将她扶下来,还特意看了看她的衣摆,确定衣摆不会太长被地上的那滩水碰到,才小心把她放下来。
一旁的春秋连忙上前,给衡玉递了把伞。
她的身高不算高,让春秋他们帮打伞,还是容易被雨水飘进来打湿。
衡玉撑开小了一号,极为适合她目前年龄的油纸伞,“先生果然还是出来接我了。”
陆钦笑道:“果然?”
“是啊,先生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极为坚定、不会因他人言语而动摇的人。”
陆钦微愣。实在是衡玉的判断没有出差错。
两人往里面走,婢女、侍卫跟着后面,那一套启蒙书籍也都拿了下来。
衡玉边走边打量陆府的景致——现在的花草树木都是新移栽过来的,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和前段时间相比,足可见用心。等到这些花草树木都长开,府里的景致肯定特别美。
所以说,时间太短顾不上修整府中的景致都是推脱之词,只不过是不想上心罢了。
走了一会儿,终于来到书房。
书房不远处似乎正在挖湖引水,布局已经大变样。
走进书房,陆钦吩咐唐宣去厨下倒一碗姜茶过来。
吩咐完后,他才道:“你身子还弱,见不得寒意,要喝些姜茶驱寒。”
衡玉看向唐宣,笑眯眯道:“那麻烦管事给先生也倒一碗姜茶来。”
陆钦失笑,转移话题问:“今天怎么过来了?”
衡玉端坐好,把那一套启蒙书籍推到陆钦面前,示意陆钦翻看。
这套启蒙书籍,可谓是图文并茂意趣盎然,而且语言浅显易懂。
“这是——”
“我是想着,世家子弟读书识字,都有名师为他们讲解,但寒门和农家子弟受限于家境,起步要比世家子弟差上很多。”
“先生词采华高,通读古之圣贤文章,而且见识博远,若是在家中待得无聊,为何不试着组织一些人手编纂四书五经,也可以造福天下读书人。”
听到她这一番话,陆钦心中微动。
他一直在思考自己致仕后该做些什么,但他高居庙堂太久,一时之间没想到自己可以为四书五经、为圣贤文章做注解。
“你说得有道理,这件事,我要多谢衡玉。”陆钦笑着对她说。
不止是嘴上道谢,陆钦知道她正在练琴,将自己这些年整理出来的琴谱都送给衡玉,还认真与衡玉讲解抚琴时该如何以最快方式融情于琴中。
这样的技巧是衡玉从来没接触过的。她认真倾听一番,确定陆钦的技巧很有帮助后,忍不住上手,用名琴焦尾抚琴一曲。
她几乎是一点就透,在琴上的资质高得令陆钦惊讶。
直到外面的雨停了下来,衡玉才告辞离开。
陆钦送完她离府,重新回到书房,打算再练一练字,然后好好考虑一下编写四书五经的具体事宜。
他早上所写的“道阻且长”四个大字被压在底下,陆钦将上面的东西挪开,才发现在写有这四个大字的纸张旁边,还有一张小小便签。
便签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上面的字迹潇洒张扬,起承转合都自有一番讲究。唯独有些可惜于写字的人腕力还不够。
而便签上的字也是四个——行则将至。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第209章 为往圣继绝学12
道阻且长。
衡玉不清楚陆钦在写下这四个字时,是一种什么心态。
但她给的回应也很明确——行则将至。
只要方向是对的,总有人要前行,总有一日会抵达。
衡玉回到住处时,傅岑正在翻看容谦言写来的信。
瞧见衡玉,傅岑把容谦言在信上提到的事情复述给衡玉。
信上,容谦言说,他和几个同窗好友向湘月书院的院长申请外出游历,院长已经通过。他把游历第一站定在了甘城。
衡玉算了算时间,“按照兄长在信上所说,他后天就能抵达甘城。”
“对。还有一事,我不便在甘城久留,你拜师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衡玉摇头。还没那么快。
傅岑微微蹙起眉。
他身为国公,目前一直处于养病状态,但也不是闲赋致仕,手头的事情还是挺多的。现在过来甘城半个月,已经耽误了不少事情。
衡玉看出他的为难,出声道:“祖父,如果你有要事在身,就先回湘城吧。你不放心我的话,可以让肖嬷嬷留在这里陪我。再加上府中侍卫和婢女,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傅岑翻了个白眼,嘴硬道:“我是怕你出什么问题吗,我是怕你胆子大惹出什么大事。”
衡玉十分淡定,“就算惹出大事也没关系,我绝对会站在理的一边。”
傅岑:“……”
别搞得好像你真要惹事一样,你这样我还怎么放心离开。
衡玉问:“祖父打算什么时候回湘城?”
傅岑斜睨她,“你好像很巴不得我离开一样。”
习惯性怼她一句,傅岑才回道:“也不差这几天功夫,等谦言到甘城再说吧。他外出游历,估计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见到他。”
——
两天后,容谦言和他的三个同窗好友乘坐船抵挡甘城,全部住进宅子里。
把三个同窗安置好,容谦言才走去见衡玉。
容谦言笑着问她:“拜师一事进展如何?”
衡玉道:“还行还行,我现在正在努力刷好感。”
容谦言想到衡玉刷好感的方式,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刷好感的方式可不局限于送礼。”
“还有什么方式?”
衡玉简单介绍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容谦言拧起眉心,“这些人当真是欺人太甚!”
又夸衡玉,“这两件事做得好,陆大人不欲与他们计较,不是这些人欺到陆大人头上的理由。”
衡玉笑着收下他的夸奖。
想了想,容谦言忍不住打听,“玉儿,你认为陆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为生民立命之高远追求,令人见之忘俗。”
容谦言颇为神往,有些想象不出陆钦的风姿。
他瞧见衡玉的书房里收录有陆钦的相关文章,眼睛微亮,“我与几个同窗正想着找寻陆大人的文章来翻看,没想到你这里会有。”
衡玉理直气壮,“当然要收录有。”
容谦言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颊,“能看懂吗?”
衡玉:“我只是没正式启蒙,又不代表一点儿字都不识。”
“真能看懂?”
“看懂一点点,反正就觉得写得特别好特别厉害。比容兄长写的那些厉害多了。”
这倒霉孩子怎么还为了夸陆大人而拉踩他呢。
容谦言手又痒了,不过也非常有自知之明,“如果我现在就能写出像陆大人一样的文章,早已在春榜有名,哪里还需要像现在这样日日苦读。”
他没对衡玉说的话起什么疑心。
当下的风气,孩童基本是六岁开始启蒙,这也有到了六岁,孩童的手骨长全,方便握笔习字练字之故。
不过世家大族的子弟,在入学启蒙之前为了走在同龄人前面,大多都会提前学些东西。
不然当世也不会有这么多三岁能文,五岁能诗的神童。
衡玉经常窝在书房里捣鼓,还总是让春秋他们给她念话本,平常又表现得极为能言会道。她现在是还没启蒙,不过在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傅岑、容谦言都把她归入为神童行列。
神童嘛,做出什么事都是让人意外,又好像不是那么意外。
提出借阅,衡玉挥挥手,让容谦言都拿走,她明天再让府中下人去另外买一份就好。
容谦言抱着一应文章回到他的院子,正巧他的几个同窗好友过来找他聊天,四人干脆坐在一块儿翻看起文章来。
他们都是少年秀才,现在正在准备秋闱考举人,要去理解通透陆钦的文章还很困难,不过四个人互相讨论互相印证,倒是都破有所获。
一个身材高大的同窗感慨道:“难怪陆大人能连中六元,这样的文章拔得头筹,实在是一件并不让人意外的事情。”
“也不知道我们以后能否写出像陆大人一样的文章,有朝一日蟾宫折桂。”
“哈哈哈哈哈,谁不希望有朝一日蟾宫折桂,名列春榜之中呢?”
容谦言默默品着陆钦的文章,他没有作声,心中却对陆钦生出几分倾慕向往来。
等几个同窗离开后,容谦言继续读着其他文章,一时之间入了迷,如果不是书童提醒,他都要忘了用晚膳。
简单填饱肚子,容谦言去找衡玉,“你何日会去陆大人府上做客,我也想同你一道去拜访陆大人。”
说完,容谦言又觉得自己的请求有些突兀,“会不会唐突了陆大人?”
衡玉摇头,“无妨,先生不是那等人。兄长实在担心的话,可以一道递上拜帖,先生想见你自然会收下你的拜帖。”
不过衡玉有些好奇,“兄长为何突然想去见陆大人?是因为看了他的文章吗?”
容谦言笑,“的确。而且你评价陆大人时,说他令人见之忘俗,也是让我颇为好奇与神往。”
正好第二天上午衡玉就要去找陆钦。
容谦言与他几个同窗打了声招呼,就跟着衡玉上了马车前往陆府。
今天的太阳极为和煦,衡玉和容谦言递上拜帖后,衡玉原本想拉着容谦言在马车里等陆钦出来,容谦言却觉得不妥。
他说:“你年纪小,这么做可以。我可不能失礼。”
下了马车,也没撑伞挡太阳,束着手站在马车边,一身青色学子衫衬得容谦言俊秀雅致。
衡玉想了想,跟着下了马车,“我陪兄长一块儿。”
容谦言抬眼看看那炙热的太阳,“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年纪小,又与陆大人相熟,快些上马车去。”
衡玉往马车阴影里一缩,“这样太阳就照不到我了。”
陆钦走出来,看到衡玉缩在马车阴影里挡太阳,再看看自从他出现后身体就微微绷紧的容谦言,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
他笑着领两兄妹进府。
趁着陆钦没注意,容谦言压低声音感慨,“玉儿的评价果然无误。”
三人在书房坐下,陆钦随意起着话题,很快,容谦言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来意都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