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愿你,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山高水长,路途杳杳,千万切记勿失勿忘。
在场闲杂人等过多,很多话陆钦没有明说,但他那双通透的眼睛里清晰传达了各种情绪。
衡玉对上他的视线,再行一礼,“学生愿与老师一同前行。”
一声轻叹,陆钦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再将空掉的杯子放回到桌面上。
瓷器与桌子碰撞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拜师礼成。
——
陆钦已经致仕,但帝都有不少人一直都在关注他的事迹。
他收镇国公世女为徒的消息传回帝都后,在私底下引发不小震动。
陆钦的知交好友,如两三个月前在洛水之畔为陆钦送行的翰林学士沈唯,心底唯有高兴,觉得自己的好友总算打开心结再次收徒,他不需要担心好友晚年孤苦,孑然一身无人照料了。
但陆钦在京城的政敌可比好友多多了。
一些政敌心思活络,在考虑陆钦这人和镇国公府搭上关系后有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性。
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有!
陆钦的为官思想很清晰,那就是觉得今人之法走到了尽头,当有所改变方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再简单总结,那就是两个字——“变法”。
他教导学生,肯定会把自己的思想和追求都一并教出去。学生和他朝夕相处时,肯定也会深受他的影响。
如果这个学生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短时间内影响还不大,政敌们可以等他的学生出仕后再好好对付。但现在这个学生不是普通人啊!
他们敢随随便便出手对付,不说过不了镇国公傅岑那关,就连陛下和太后那一关都不好过。
那怎么办,只能从源头切断,让陆钦没办法收镇国公世女为徒。
于是在今早早朝上,先是有一名御史弹劾阁老陆钦与镇国公府有所勾结。
这个小小御史,就是投石问路的石子。
他激起小小水花后,其他官员立马撸起袖子跟着下场。
一个说:“陛下,文武官员相争由来已久,现在陆大人要收镇国公世女为徒,臣斯以为其别有用心。”
坐在上首的元永帝正当壮年,五官英挺,不算特别俊秀,但很是耐看。
他懒洋洋一挑眉,回怼:“是啊,陆卿别有用心,他是想要借此化解文武相争多年的局面。陆卿远离朝堂还心心念念为朕分忧,朕深感欣慰。”
说话的官员被这么一噎,败退回官员队列中。
另一个官员手段更狠,他直接说镇国公世女在湘城那边长大,没有长辈女性教导,不利于她日后成长。他想请旨,让元永帝将衡玉请回帝都,住在宫中由太后娘娘教养长大。
——收徒就收徒,让你们只有师徒之名,没有师徒之实不就好了?镇国公世女还年幼,在京城里多待几年,她哪里还能记得陆钦是谁?
元宁帝似笑非笑,“是吗?那旨意拟出来了,爱卿送过去给镇国公?”
想把傅岑膝下唯一的孙女带回京城,真当镇国公府败落了,随随便便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在傅岑头顶上动土?
说话的官员抬手擦擦冷汗,讪讪一笑。
官员们上蹿下跳,已经被衡玉打过预防针的元宁帝在上方看着,就跟看一堆猴子耍猴戏一样。
官员们闹得狠了,元宁帝就耍无赖说一句:“爱卿去镇国公面前和他好好聊一下这个问题?”
这……谁敢啊!
镇国公赫赫威名都是战出来的,如果他们这些官员当真站在“大义”二字这边,还有胆子去说服傅岑,但现在他们的私心一个比一个重,去镇国公面前说话,分明就是在自讨苦吃。
熬到下朝,元宁帝去探望太后,顺便把今早的事当作趣事告诉太后。
他冷笑道:“这些人啊!”
“之前的事,是朕委屈陆卿了。等过段时间时机成熟,朕定要想办法再把陆卿调回内阁。”
——
朝堂上这场闹剧,发生在拜师之礼前,不过丝毫没有影响到拜师大典的进行。
拜师礼一成,衡玉就正式成为陆钦的亲传弟子。
短时间内,她会先留在甘城,跟在陆钦身边启蒙学习。
为了方便教学,陆钦打算好好测试一下衡玉目前掌握的知识水平,以及他弟子的天资有多高。
有了足够的了解,他才能设计出最为合适衡玉的教学方案。
在测试前,衡玉问:“老师觉得,一个最天才的人,当是何种程度?”
她需要掂量掂量老师的接受能力。
陆钦笑,“我本人自幼过目不忘,应该勉强算是世人眼中的天才,不过只有我知道,书山学海的路途有多遥远坎坷。”
“最天才的,大抵是生而知之的那一类人吧。”
衡玉板着脸,“老师谦虚了,过目不忘者当世能有几人。那老师觉得,我算是哪种程度的天才?”
陆钦起了些开玩笑的心思,“玉儿能言善辩,时常语出惊人。我与你接触时日并不算长,只知晓你在琴之一道天赋极高,一点即通,凭此就能算是一介神童。”
他话语微顿,“你这么问我,总不会是个生而知之、受上天眷顾到极致的天才吧。”
衡玉眉梢微挑,略带稚气的脸上夹杂着意气风发,“老师还真说对了,上天肯定极度眷顾我!”
她掰着手指数,“生而知之也就算了,还出身高贵,虽然父母与城池共存亡,可家中长辈待我都十分宠溺,拜的老师也是举世难寻的人物……”
数到后面,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陆钦:“……?”
十分难得的,衡玉从陆钦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茫然”的表情。
第213章 为往圣继绝学16
陆钦遇到过的神童,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可能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年纪都比较大了,也在家族的安排下早早启蒙,所以在他面前没有像衡玉这般……肆意。
陆钦想了半天,觉得拿“肆意”这两个字来形容还挺贴切的。
他自动忽略衡玉后面的话语,只针对前半部分的话发问,“当真是生而知之?”
衡玉自信道:“兴许有些夸张,但先生对我的期待值可以放得再高些。”
陆钦信人外有人,他自己算是过目不忘,但陆钦一直很谦逊,觉得自己算不上很厉害的那一列人。
他更愿意把自己的刻苦勤奋拿出来细说。
如衡玉所说,陆钦把期待值调得更高了些,道:“那我们直接开始测试吧。”
测试的结果让陆钦觉得意外,但想想衡玉那句“生而知之”,他又觉得这一结果处于情理之中。
陆钦道:“看来我给你的教学安排需要再重新做一番调整,很多常规的东西都没必要去学了。”
对一般的天才,和生而知之者,需要采取的教学手段是完全不同的。
衡玉回道:“一切但凭老师安排。”
真正开始跟陆钦上课后,衡玉才知道他不仅在为官方面颇有独到之处,就连在教学上也都非常有章法。
冬雪初融时,陆钦会带着衡玉外出,与她跋山涉水走过很多地方,讲解民生、抚琴为乐、绘遍大好河山。酷夏来临之际不便出门,他一边伏案整理自己在四书五经上做的批注,一边就圣贤书延伸,叙述自己的思想……
衡玉的思想超前,陆钦的思想更贴合古之圣贤,两相交流学习,即使是衡玉也得承认,这个老师拜得实在是极好。
时间辗转,眨眼已是两年时间。
这两年里,“藏经阁”书肆印刷了大量启蒙书籍和陆钦批注的四书五经,销往全国各地。
这些书籍对贫寒出身的学生来说极为有用,一时之间,陆钦的声望在寒门士子间更高了些。
今年八月份时,安稳好几年的边境再次出现动乱,元宁帝有意召身体养得差不多的镇国公傅岑重回朝堂坐镇局势。
而且现在秋闱刚过,容谦言顺利榜上有名,成为一名举人。他思虑过后,打算进京参加明年的春闱。
衡玉也抽条般长大,脸上的稚气淡去。
这几天,衡玉一直在思考她是要继续留在甘城,还是前往京城。前往京城的话,她要顺便想办法把老师也拐过去。
这天课后,衡玉喝着姜茶暖身体时,忍不住向陆钦打听起他以前在书院教书的经历。
陆钦三十多岁时,曾经几番遭贬。当时他心中苦闷,每日除了完成政务,就是去书院给那些年轻学子们上课传授知识。
这一段经历,让他重新找回了为官的初心。
陆钦温声道:“当时我在平城为知府。你应该知道,平城地处西北要塞,黄沙漫天,那里少有名师,很多学生学到一定水平后只能背井离乡前来江南游学。”
“我决定进平城书院上课时,院长和学生们都十分激动。”
“那段岁月,大概是我为官后,最沉得下心钻研圣贤书的时候。当时我就想,如果有朝一日致仕,那我就进书院里培养学生……”说着说着,陆钦喟叹一声,“但这注定只能是一种愿景。”
偶尔去书院讲一两节课也许可以,但估计没多少书院敢聘请他当书院夫子。
陆钦压下心底寞然,眉眼温和。
衡玉手里捧着汤婆子,听到陆钦的话,她心尖微微一动。
陆钦的思想抱负太过超前,他的同道中人在朝堂上太少,这就是变法困难重重的一个重要原因。
很早之前衡玉就有考虑过,如果想要让变法得到实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陆钦的思想抱负成为朝堂主流。
当大多数人利益相关,变法一道的很多困难就能迎刃而解。
如果没有书院敢聘请她的老师为夫子——那她为何不亲自,与老师一块儿创立一所书院。
如果同道中人太少,利益相关的人也太少——那为何不创立一所,教导勋贵高官家中子弟的书院。
当勋贵和高官家的孩子长大,开始进入朝堂,那个时候声势不就会变得浩大起来了吗?
“玉儿在想些什么?”陆钦见她走神,轻声问道。
衡玉迅速抬起头,看向陆钦的视线里缀满亮光,“老师,我们一块儿创立一所书院吧。有朝一日,我会帮你把这个书院打造成天下第一书院,力压国子监、湘月书院、岳山书院等几家书院的风头,让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以能进入我们书院为荣。”
陆钦心尖狠狠一颤。
他有些失神,略一苦笑,“玉儿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该知晓——我的学生入仕后将会困难重重。”
“不会的。”衡玉坚定道。
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我们要创办书院,就不能走寻常路。”
“那些良才美玉,短时间内就先留给国子监和各大书院吧。”
陆钦微愣,“你指的是收一些资质平平的学生吗?”
衡玉勾唇,“我们书院择学生标准是——非高官贵胄家的纨绔子弟不收。很多官员家中都会有令人头疼的纨绔子弟吧,这些纨绔子弟,家族根本不指望他们成材,但也不希望他们闹事。一般情况下,这些纨绔子弟都是被塞进国子监南院,在国子监南院里走马遛狗。”
“国子监根本约束不了这些学生,所以这一举措只是无奈之举。如果有个书院,说要收纨绔子弟为学生,而且拍胸脯保证会教他们成才呢?”
衡玉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想法,陆钦瞬间就联想到其中的种种优点。
首先,他肯定会担任书院的院长。有他的学识和人品做担保,说自己会尽力教好这些孩子,他们的家长肯定会愿意相信的。
其次,这些纨绔子弟本来就是家族里的废棋,能调教成材最好,不能调教至少也要学会让人省省心。因为没有抱有期待,不指望他们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官员们根本不用太担心自家的纨绔子弟和陆钦接触太多,思想抱负深受陆钦的影响。
最妙的一点是,这一做法将陆钦的利益和很多官员的利益都绑在了一块儿。
那些官员再厌恶陆钦,为了自家那不省心的孩子,都会默认书院成立起来。
这就是让所有人都成为利益共同体的好处。
陆钦侧头看向衡玉。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斑白的鬓角,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这件事,可图。”
衡玉用力点头,“那我尽快行动起来。老师觉得书院的选址该放在哪里?”
说着说着,衡玉微垂下头,开始思考书院该在哪里创办为好。
陆钦的目光落在衡玉身上——以前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那些流逝的岁月。
如今方才恍然,这个孩子要比他厉害。
他此一生囿于原地,有志难以舒展。
而她未来的人生,必然能踏平一切坎坷。
陆钦温声道:“不用考虑,这所书院的选址就定在京城郊外吧。”
他的学生成全了他那么多,他也该为她多多考虑。
反正对他来说,住在哪里都差不多,甘城也好,京城也罢。
不如成全了玉儿,让她不至于无法两全。
——
陆钦拍板决定书院选址在京城郊外后,镇国公府和陆府就开始轰轰烈烈搬家之旅。
在收拾打包行李时,陆钦才发现这两三年里衡玉到底给他送了多少东西。
当初从帝都赶到甘城,他只有十几箱行李,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书籍,现在收拾出的书籍字画就已经摆满了整个院子。
忙活了足足好几天,行李才收拾妥当。
一行人坐了北上的船赶往帝都。
在船上,容谦言手不释卷,时不时出声请教陆钦一些问题。
不过舟车劳顿,陆钦身体不适,他回答着回答着,精神劲就倦了下去。
容谦言连忙出声告辞,衡玉跟着他出去,笑道:“兄长有疑问可以问我,我这两年可是尽得老师真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