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哀求再次被驳回。
这次说话的是他最敬爱的大哥,从佣人手里拿过棉拖鞋,蹲下来捉了他的脚给套上,也不过二十几岁,却已显露继承人应有的稳重。
“宴会人多,会顾不上你,你就在家里休息,如果实在睡不着,允许你玩一会儿游戏,但不能超过一个小时。”
父亲操劳生意很少在家,他的童年多由大哥陪伴,可以说,大哥是超越父母、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存在。
大哥都发话了,怎么能不听?
于是只好放弃,分别时不舍地扯了扯他衣袖,委屈巴巴道:“那早点回来……”佣人的陪伴总比不过家人,尤其还是在他生病最脆弱的时候。
“好。”男人揉了揉他脑袋,掌心和唇边的笑容让他心头温暖。
大哥说话算数,从来不骗他!
霍沉安心,终于肯松开对方衣袖,站在玄关口冲家人挥手道别。门关上的那刹,又大声强调了一遍:“早点回来——!”
砰——
门彻底合上,遮住了室外的风雪,留给他一片空寂。
佣人劝说:“小沉,咱们回屋吧!马上就是圣诞节,病情加重的话别说是宴会,连滑雪大赛都没法参加了,小沉不是最喜欢滑雪了吗?”
去年的滑雪大赛没拿到奖,他心有不甘,这次一定要让大哥亲眼见证他夺冠!
他乖乖回房,可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窗帘半掩,夜幕中,白雪正无声落下。
今年的雪真大……
等病好了一定要和大哥一起堆个超大的雪人!
对了!还要挖几个坑,让二哥三哥摔个狗啃屎!谁让他们总欺负他!
他咧嘴偷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这样等待的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很快大哥他们就回来了,很快就不是一个人了……
……
后半夜的时候,窗外传来犬吠,一声高过一声,是从来没有过的暴躁。车灯的光束接二连三扫过窗户,将他彻底从睡梦中拉出来。
他推开被子坐起身,揉着眼睛跑去阳台。
凛冽寒风迎面卷来,刺得他眼泪都漫上来,抬手遮在额前,他朝楼下望——一辆又一辆的车从大门外驶进来,陌生的脸孔不断从车上下来。
他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半夜3点这些人跑来家里做什么?
也许是突然被吵醒,心跳得格外快,快到让他有些发慌。
他下意识地往大哥房间跑去,都这么晚了,应该早就已经回来了吧!
然而推开那扇门,里面却空无一人。
屋内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保持着大哥一贯的整洁风格。
不在卧室,那应该在大厅!毕竟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总是需要出面接待的!
他又朝旋梯跑去,在那里和找来的佣人撞个满怀。
佣人眼睛红红的,明显刚哭过。
他抓住对方肩膀,不安地问:“李婶,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还有,我大哥在哪儿?”
佣人听了这话,没忍住,一下子哭出来。
他愣怔,谁这么厉害,竟能将凶巴巴的李婶都弄哭?
很快,他得到了答案……
警方运来五具尸体,要求作为家属的他辨认,公事公办地哀悼:“出了这样的事,我们深表遗憾,家属身份确认无疑的话,麻烦签个字。”
他站在拥挤的大厅,一瞬间如至冰窟……
***
风卷着初雪从大门外涌进来,和男人身上的味道一样寂寞。乔烟终于明白,每年冬天跃上古堡的血族少年究竟在凝望着什么。
他在等。
等他永远不会回来的家人……
明明醒着,却看到了梦的后续——
在血族男人说完那句话后,她深深地拥抱了他,丝毫不介意他的双手曾沾染罪恶的鲜血,一字字说:“烟烟会陪着你,永远不会背叛你。所以,没关系的,告诉我所有的秘密,无论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如初。”
黑暗中,男人温热的泪落在她颈窝。
所有的防备和伪装全都融化。
这一刻,他不再是高傲刻薄的血族、不再是完美强大的存在。而是那个蜷缩在雪夜里,孤单又无助的少年。
“说好了早点回来,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抛弃了我!我恨…我恨他们……我恨…大哥……”
“大哥是骗子!我永远、永远不要原谅他……”
她于是弯起唇角,像梦里的她那样,流着泪告诉他:
“霍沉,以后烟烟会陪着你。”
“一直一直陪着你。”
男人手臂勒紧了她:“你在说些什么?”
“我说,要一直陪着你!代替叔叔阿姨,代替大哥…一直陪着你……”
霍沉胸口震了震,忽然松开了她,别过去的侧颜写满隐忍:“提那些人干什么?我不需要谁来陪!”
她拉起他的手,笑着晃了晃:“需要的!霍沉啊,你能不能诚实一点?”
他懊恼地转过头来瞪她:“是不是这两天没教训你,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你以为你多了解我!”
丝毫不介意他的刻薄,乔烟重新抱住他,即便他拧着眉头挣了挣,也还是没有松手:“现在还不够了解,但我知道,你喜欢我,你需要我。”
像是被踩到了猫尾巴,霍沉一瞬间炸毛,用力推开她,脸控制不住地红透:“胡说什么!你不过是我无聊时消遣的玩物,谁要喜欢你!”
哎,还真是傲娇。
明明眉眼里写满了喜欢,偏要嘴硬。
“好好好,你不喜欢我。”乔烟哄着,见他余光瞄过来,又认真补上后面的话,“我喜欢你,我想陪着你,可以吗?”
怔怔看来的眼眸早已湿润,似弯非弯的唇角是藏不住的欣喜。可嘴上还是习惯性地说着相反的话:“既然你这么喜欢我,那就勉为其难允许你继续待在我身边。”似乎觉得有些难为情,他别过视线,又硬生生加上一句,“……做我的奴隶。”
第15章 15
养了几天伤,手脚的纱布终于可以拆除了。不得不感叹一下金钱万能,霍家私人医生开的进口药虽说贵得要死,可效果好得超乎想象。
京市银装素裹,入目都是纯净的霜白。
这是乔烟第二次离开霍宅,依然和上次一样,趴在窗边看沿路风景。但不同的是,垂在腿边的手却和身侧男人紧紧相扣。
那天之后她再没做过古堡的梦。
结局已谱写完毕——走投无路闯进古堡的人类少女,和孤单独守古堡的血族少年永远在一起。
虽然还有好多疑惑未得解答,但何必着急?
她扭头看向霍沉,莞尔:他们今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她一点一点去了解。
察觉到她视线一直不曾移开,霍沉唇又抿紧几分,余光扫向她,不自在地问:“老看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啊!”
脱口而出的话,让男人身体陡然一僵,微恼地瞪她一眼,脸别去旁边,不轻不重地掷了下手杖,低斥:“胡闹!”
乔烟抿嘴偷笑,看看,耳尖都红了呢!
声音没藏住,被霍沉听了个真切,头转回来,拧眉威胁:“再胡说就把你扔下车!”
这话对摸清他脾气的乔烟来说根本不惧威慑力,顶着他泛冷光的视线,乔烟胆大包天地捧住他的脸,一本正经地和他理论:“就是好看嘛!眼睛深邃,鼻梁挺拔,嘴唇薄厚适中,我们小沉比女孩子都漂亮!”
一旁助理头都快埋进地底,真没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老板娘居然能把老板调戏成大红脸!角色是不是搞反了?
不过,也多亏老板娘在,今年的这个日子,气氛才不至于那么沉重。
对他而言,吃狗粮也比对着老板那张吓死人的大黑脸好!
……
车驶出城区,来到郊外陵园。
这里远离喧嚣,绿树环绕,无人打扰逝者的长眠。
感觉霍沉周身气场陡然一变,乔烟不再闹他,怀着对逝者的敬重一道下了车。
沾着露水的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霍沉一路走过,最后折返第三块墓碑,停了下来。
照片上年轻男人噙着淡淡微笑,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时光荏苒,不曾变过。
霍沉站得笔直,稳重矜贵的气质,依稀能瞧出照片上男人的影子。
憧憬追逐着他的背影,终于赶上他的脚步长到和他同样的年龄,可照片上的男人,却再也不会回头揉揉他的脑袋,温和地夸一句“小沉真厉害!”
他死死咬牙,努力做出毫无波澜的样子。
然而紧绷的拳头却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住,女人那句“可以不用再强撑了”让拼命压抑的情绪一瞬间溃不成军。
明明掌管着庞大的家族产业,明明是驰骋商界的上位者,明明早就学会了隐忍坚强,但这一刻,他又变回当年那个脆弱无助的男孩,站在墓碑前,哭红了眼睛。
来的路上他本憋了一肚子话,想质问大哥当年为什么食言?为什么狠心留他一个人担起偌大家业?也想睥睨他的墓碑,告诉他,即便没有他的陪伴,他也走到了现在,没有谁离不开谁!
可此时此刻,说出口的却是一句释然:
“我原谅你了,大哥。”
把身边的女人揽进怀里,他湿着眼睛,冲照片上的男人露出14岁雪夜后的第一抹微笑,默默告诉他——这回,是真的不再依赖他了……
远处,一辆车已逗留许久。
江仇双眼紧紧注视那对相依的男女,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偏偏副驾驶上的小弟不懂察言观色,傻愣愣地说:“老大,嫂子和姓霍的抱一起了!好像还听情愿的……”
一巴掌拍下来,小弟眼冒金星,他捂着脑门,委屈地看向江仇,不明所以:“老大?你为什么打我啊?”
“给老子闭嘴!”江仇以前最讨厌学校里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学霸,但现在发现,收个智商太低的小弟能把自己活活气死!
后座的小弟打完电话,冲后视镜里看来的江仇略略点头:“已经安排妥当。”
江仇应了声,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再次确认:“不会伤害到烟烟?一点都不会?”
这都问多少遍了?
小弟瞅着前排面露紧张的男人,惊讶老大怎么变得如此啰嗦,耐着性子再次回答:“放心吧,只是些许的颠簸,不会让嫂子受伤。”
江仇颔首,望见墓碑前的男女终于分开,朝路旁停靠的轿车走去,立刻敛神,对车内其他人说:“行动。”
***
回家的路,依然是来时的风景,可乔烟却感觉身边男人的气场变得不一样了。像是终于卸下那份耿耿于怀,眉眼间都是轻松神色。
她莞尔,早起的困倦后知后觉涌上来,拢了拢头发,软绵绵靠进霍沉怀里,手搂着他腰,打算闭眼小憩。
“小沉,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男人不悦地纠正:“什么小沉!该叫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窃笑着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她装傻充愣:“不叫小沉叫什么?我不清楚。小沉知道的话,小沉告诉我呀!”
被她戏弄得有些恼,霍沉捉了她胳膊,要把人从怀里扯出去,她却在这时秒改口,温软的声音唤出两个字:“主人……”
女人乌黑的长发铺开在脑后,泛温柔的香。
他抓了她一缕头发摩挲指间,怒色一扫而空,舒展开的眉眼露出无奈的笑。
现实中的她果然还是和虚拟世界的不同,古堡里的小奴隶可没她这么古灵精怪,也不会总惹他生气。
明明是这样一个不乖巧会挠人的小猫,但奇怪的是,比起古堡里听话的小奴隶,他似乎更喜欢现在的她。
当真是不可思议……
车厢平和的气氛很快被打破。
对讲机传来保镖紧张的声音:“老板,从刚才开始就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们。”
助理打开车后方安置的摄像头,笔记本调了个头给霍沉看:“是江仇。”
乔烟并未睡着,听见这个名字,立刻撑手想从霍沉怀里起来。男人的手摁住她肩膀,语气并未流露出丝毫慌张:“睡你的。”
“可是……”她不安,“江仇不是追来了吗?”
“他追不上。”霍沉偏头吩咐助理,“换路。”
江仇虽说是个大老粗,但没人能仅凭一身蛮力在京市占有一席之地,就这么单枪匹马地追来抢人?他可不信。
下一个岔路口,霍沉的车忽然转了个向,绕上另一条路。
见前方轿车飞速奔上了沿海公路,江仇眼眸一亮,邻座小弟高兴地吹了声口哨:“哈哈!姓霍的中计了!”
以为他们会在原路设下埋伏,但却不知道一切都是引他入网的计谋!
一车人顾着得意,加速追赶早已拐弯的轿车,这时,一辆逆行而来的车与他们擦身而过,黑色玻璃窗背后的人勾起了唇角,轻蔑的两个字:“蠢货!”
***
换了一辆车,只够容纳四人。
乔烟没了睡意,趴在车垫上朝后望。
江仇的车已经消失在蜿蜒的公路,想到他在医院照顾自己时的温和耐心,心情就变得格外复杂。
原以为是个纯良无害的硬汉,没想到却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怎么,还舍不得了?”阴阳怪气的一句讽,乔烟不得不收回视线,重新依偎到他怀里。见他绷着下巴,表情不虞,只好哄说:“吃哪门子醋?我才不会喜欢一个骗子。”
她顾着把玩他手指,没注意到男人陡然僵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