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馆的菜肴在海盐颇有名气,用膳的时候,公子像从前一般,挑着顺眼的菜肴先尝一口,脸上的神色颇为意外。
我很是得意,一边给他布菜,一边道:“公子,这些鱼可都是今日早晨才从海中捞起来的,雒阳吃不到。”
公子颔首,吃了两口,忽而看着我,“霓生,这菜与我做的烤鱼相比,味道如何?”
我愣了愣,即刻讨好道:“烤鱼乃人间至味,自是比不得。”
公子对我的奉承颇为满意,兴致勃勃道:“那明日我与你一早去买鱼,看看这海鱼做出来是何味道。”
“好。”我笑眯眯。
我终于明白公子离开万安馆前,对我说的那“有你我还不可么”是何意。
事实上,我也可以去掉。因为他的确什么都会,就算把公子一个人扔在这里,他也能过得很好。
晚膳后,公子让我坐着,自去清洗了碗筷,还将入浴用的温水备好了。
这浴室经我改造,用砖石砌了浴池,外面则挖了灶眼,可将水烧热。不过却仍须得一桶一桶地取水,将浴池放满。公子将最后一桶水倒入的时候,身上的单衫已经湿了,贴在前胸和后背上,勾勒着结实而匀称的起伏。
我盯着,忽而觉得这浴房不必烧火也热了。
当我宽了衣裳,将身体浸入温水中的时候,心中思考着一个无比严峻的问题。
今夜这宅中只有我和公子二人,而我只有一间卧室,他睡何处?
这的确十分教人纠结。
道理上讲,我和公子互诉过了心意,牵过手搭过肩,还抱过。这在那些枕边小书中,已经算得私定终身,坐实了奸情。
我又回想了一下在那些书里,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似乎应该是私奔。但私奔乃不可行,我已经与公子说好。那么只有跳开这一步往下,就是……
“霓生。”公子的声音突然在浴室外面响起,“水热了么?”
“热了!”我忙答道。待得转过头来,只觉心砰砰地跳,惴惴不安,左右为难,脖颈和胸口红得好像煮熟的虾。
云霓生。心里有个声音恨铁不成钢,你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软蛋。
待得公子再洗了一回澡,披着一身新换的单衫走到屋子里的时候,他看到我坐在堂上,有些诧异。
“怎不到室中去坐?”他问。
我说:“堂上凉快,先乘乘凉。”
公子颔首,也跟着我榻上做了下来。
“公子,”我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强自平静道,“我那卧室中的榻已经换上了新褥子,公子今夜就在我那卧室歇息。”
公子露出讶色。
“那你睡何处?”他问。
我说:“书房中也有一张榻,我睡书房便是。”
公子讶色更甚:“你是主我是客,为何不是你睡卧室我睡书房?”
因为书房里有些书不能让你看到。
我讪讪:“公子不是主公么。”
“哦?”公子一笑,“我既是主公,那便更加不可如此。”
“为何?”我问。
“你不是吩咐了万安馆的仆人明日一早就送膳来?”
确有此事。出来之前,我考虑着我不会做饭菜,公子只会做烤鱼,便吩咐老钱安排人手,每日往这里送膳。
“又如何?”我问。
“若他们来早些,发现你我根本不宿在一处,只怕要疑心有诈。”公子道。
我窘了一下。
“那公子之意……”
“那卧室边上不是还有一张榻?”公子问,“平日是何人所用?”
我说:“小莺,她怕鬼。”
公子一笑,起身,朝卧室里走去。
我忙跟上。
只见他将那榻搬到了我的榻前,隔着尺余,摆在一起。
我:“……”
“你睡一张我睡一张,便不必分了。”公子道。
我看着那两张榻,虽然觉得这样果然更合心意,心跳却变得愈加厉害。
“公子。”我耳根发烫,瞅着他,只觉声音出来有些心虚,假惺惺道,“你我孤男寡女的,要共睡一室?”
公子看了看我,目光有些玩味。
“你从前与我共睡一室过么?”他问。
我想了想,点头。从前公子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小榻,作为他的贴身侍婢,我每逢遇到他偶感风寒或者陪他聊天聊多的时候,就会在那榻上歇息。
“与我牵手,搂抱,相互触碰过么?”
这也是事实。我只得又点头。
公子微笑:“那算甚孤男寡女。”
我:“……”
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我与公子,的确比枕边小书那些男女们早走了一步。
“霓生。”公子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低而和缓,“你我如今已比从前进了一步,却还不如从前了么?”
我愣了愣,心中倏而鼓起勇气。
对啊,难道我如今一个自由之身,能做的事反而不如从前当奴婢的时候么?
我茅塞顿开,即刻拉过公子的手,道:“公子,上榻歇息吧。”
☆、第141章 海浪(上)
待得我又取来褥子,将小莺榻上的用物重新换了一遍, 公子与我各自躺到了榻上。
当然, 确切地说, 不能算是各自。毕竟两张榻中间的那条缝窄得只够塞一双脚。
我和公子都穿着寝衣。虽然如公子所言, 我们如这般共处一室并非第一次, 但我躺下的时候, 看着躺在不远处的他,心中仍有些异样的感觉。
我看了看两榻中间的那条缝, 想起小时候听曹叔讲的故事。
他指着夜空说, 天汉的左边有颗织女星, 右边有颗牵牛星,天庭中还有个孤寡老妇叫西王母。牵牛星和织女星原本乃是挨在一起,但西王母寡居多年空虚寂寞以致心地扭曲, 见不得别人卿卿我我,于是变出天汉来让牵牛星和织女星看得到摸不着……
我胡思乱想着, 未几,目光又落在了公子的身上。
就算是在从前我沉迷于对沈冲的幻想无法自拔的时候,如果谁来问我谁是这世间长得最好看的人,我也会回答是公子。
可惜我在那三年里, 大多数时光都是在不开窍中度过的。我和公子有许多亲密的时候,几乎每日, 从早上睁开眼到晚上闭上眼, 我们都相伴在一起。桓府中有好些人传说我对公子图谋不轨不干不净, 我一度很是生气。现在想想, 当真是傻。如果让我回到那时候,我就鼓励他们多说多传,反正有公子以及我那装神弄鬼的本事在,长公主不到最后也不会对我下手。
当然,最重要的事,还是将公子勾到手。那么问题来了,公子是何时也对我动心的?
此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一度以为公子和我一样,因为太熟悉,反而生不出男女之情。
“你在想何事?”公子忽而问。
我回神,道:“我不曾想何事。”
“是么。”公子道,“那你为何唇边带笑?”
我:“……”
公子这时刻不能让人省心的鬼精。
我忍着羞赧,不答反道:“公子看着我做甚?”
公子将手臂放在枕上,将头靠在上面,看着我:“这室中除我之外只有你,不看你看谁?”
他的姿态甚是惬意慵懒,薄衫松松垂着,喉结至胸前的肌肤延伸向下,若隐若现。从前我侍奉他入寝的时候,他也总是这般姿势,跟我说一会话,然后才翻过身去睡觉。
本是司空见惯之事,可现在,我看着他,却有些目光发直。
公子最动人的时候,恰恰不是锦衣华服穿戴隆重的时候,而是现在这样随意自然,全无刻意修饰,却一举一动皆美不胜收,迷人之至。
我忽而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子,只因为这样或那样的机缘,只见过公子一面,或者不过匆匆一瞥,便似着了魔般把公子视为梦中情郎寻死觅活。以前我觉得她们都是浅薄无知的傻瓜,现在我知道,傻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心跳得愈加剧烈,三……四……心里数着,我又忍不住将目光从公子的对视中逃脱。
桓瓖那混蛋……我心里咒骂一声,见公子似乎又要说话,忙道:“时辰不早,安寝吧。”说罢,起身往榻旁的油灯上吹一口气。
就在公子露出讶色的时候,室内登时光亮全无。
公子“嗯”一声,没有再说话,但我能听到那榻上轻微的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伸了个懒腰,然后,睡到了枕上。
我闭着眼睛,以为自己会安详入眠,但过了好一会,我仍然心神清明。
最让我无奈的是,因为没有灯,我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
我听到公子的呼吸声,浅而绵长,并不粗重。但在无声无光的夜里,却显得清晰。还有他挪动身体时细微的声音,有那么一会,我几乎以为公子睡着了,可没多久就听到了他翻身的声音。
“霓生,”过了会,公子忽而在黑暗中轻声问道,“你睡着了么?”
我说:“不曾。”
“我也不曾。”公子停顿片刻,道,“你可是觉得我二人现下这般,甚怪?”
我觉得公子此言简直一针见血。
何止是怪,简直是折磨我那残存的人性。
“是有些。”我干笑一声,委婉道。
忽然,那榻上传来些起身的声音。借着窗外投来的一抹黯淡的光照,我看到公子坐了起来。
“公子要做甚?”我讶然问道。
公子道:“霓生,你往你那榻里面挪些。”
我诧异地看着他,未几,听话地挪了挪。
却见公子将他踏上枕头和褥子都放了过来,摆好,未几,他在我身边躺下。
我:“……”
我瞪着他,只觉血气冲上脑门。虽然刚才心里还反复念叨着他刚才说过的话,什么现在反而不如从前了么之类的,但所有的镇定此时如同被千军万马一扫而过,荡然无存。仿佛我才是那个把女诫背了百八十遍的纯良妇人。
“公子过来做甚?”我问道,连自己都听清楚语气中的紧张。
“想离你近些。”公子道,那声音仍甚是自然。
离我近些……
多近……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面前躺下,脑海中登时掠过起此生阅尽的无数本枕边小书。
以及那本香闺十八术。
手不由地攥紧了褥子,贴在胸口上。心跳太多剧烈,我唯恐它声音太大,被公子听到。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黑暗中,我能感受到那躯体上的温热,近在咫尺。他的脸转过来时,拂在我面上的气息。
他侧着身,将我面前一丝微弱的光挡住。但很是神奇的,我知道如果现在是在白天,那双眼睛中的神采是如何模样。
忽然,他将手伸过来,环在了我的身上。
我僵住,忙撑住他的手臂:“公子……”
“你怕?”公子轻声道。
他的声音如呢喃,却带着他嗓音中特有的低沉,拂过耳根,迷魅而醉人。
我自然不可承认。
“不是……”我嗫嚅着道,“公子……这般太突然。”
“怎会突然?”公子道,“我先前也与你搂抱过。”
我反驳:“可那时是站着。”
“现在也不过是躺着。”
我:“……”
公子笑了起来,声音仍然很轻,温热的气息触在我的面颊上,痒痒的。
他没有收回手,也没有更贴近前一步。
“霓生,”他的语气认真,“我一直想这样与你在一起,想过许久。”
我愣了愣,心忽而似被触了一下。
“什么这样……”莫名的,我却觉得自己比方才更不淡定,问道,“什么许久?”
“便是现在这样。”公子道,“我在你目中不是主人,你在我目中亦并非侍婢,而是男子与女子。”
心好像有什么在化开,暖融融的。这样的话从公子口中出来,我只觉怎么也听不够。
“公子说许久,有多久?”我追问道。
“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许久。”公子停顿了一下,道,“霓生,从前在桓府时,我在你眼中总是又任性又不懂事,是么?”
我哂然,道:“不是。公子行事总有自己的道理,并非胡为。”
这话并非全然是在讨好他。公子虽然的确时常给我找些麻烦,但我知道他和别家纨绔的那种恣睢行径并不一样,也从来不觉得那是负担。
“真的?”公子似乎不信。
“真的。”我说。
那呼吸有些微的波动,我知道公子在笑。
“霓生,”他的声音温和,“从今以后,你莫再唤我公子。”
我愣了一下,道:“那我唤公子什么?”
“你若与我定亲了,该叫我什么?”
夫君。我几乎脱口而出,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他说的毕竟是定亲不是成亲,做人还是要谦虚。
“嗯……元初。”我说。
“那便唤我元初。”公子似乎颇有兴致,“霓生,唤一声试试。”
我张了张口,只觉不习惯得很,好一会,道:“……元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