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正当黄遨面色宽下些,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喊杀打斗的声音传来,众人皆是一惊。
原来先前那些着火的漕船上,不少人跳水逃生,也到了这岸上。岸上官军追剿而来,打作一处。
我并不惊讶,这也是我和公子早已议定之事。火船屏障截停漕船,必有许多人跳水逃生。他只需早早将伏兵设在两岸,便可收网打鱼。
黄遨抽出刀,沉声道:“往南撤!”
众人皆应下,忙也将兵器拿在手上,借着草木掩护往南逃。但未出几步,突然,前方出现一队士卒,发现了这边动静,随即杀了过来。
“护卫大王!”有人喝道,几个死士随即朝那边冲过去。
黄遨正要上前,左右忙拦住他:“大王不可辜负弟兄们的心意!快走!”
黄遨面色不定,随我朝草木深处奔去。
后面追兵紧追不舍,不久,有人追上来,剩下的死士随即阻拦。我紧跟着黄遨不落一步。黄遨此人果然狡猾,在树丛灌木间七拐八绕,专挑难觅踪迹之处走,逃出约摸二里地之后,后面追兵的声音渐远,他身旁只剩下了我一个而。
待亦得跑到一片芦苇地里来。
黄遨察觉,诧异地回头看我:“怎么?”
“大王,”我说,“小人认得此处,从前来过。想起一法,可助大王逃走。”
“哦?”黄遨忙问,“何法?”
我指指不远处的芦苇丛:“那苇丛后面的水边,有一只舢板,大王可用那舢板离开此地!”
黄遨目中一亮,随即弓着身走过去,拨开苇草。
他背对着我,正是下手良机。我随即从怀中拔出尺素,抹向他的后颈。
不料,黄遨突然一个闪身,我扑了个空。几乎同时,他一腿扫来,幸而我回身及时,堪堪避开。
我气息未平,微微喘息着,诧异不已。原想着此人年纪不轻又惯于发号施令,打斗的功夫必然差些,不想竟有这般灵敏身手,也不知他是如何发现了破绽。
黄遨杀意已起,他不待我站稳,起身再补一招,直取我面门。我已被逼道死角,退无可无力,只得接招。他来拿我,我便顺势抱住他的手臂,想似昨日对付狱卒那样一个反身将他掼倒。不料黄遨当是专门练过武,底盘颇是稳健,难以撼动。
我的格斗技巧虽可变化多端,但终究气力不及黄遨,两个回合下来,不但他纹丝不动,反而被他掰住了手腕。黄遨想将我反剪过来,直接凭气力将我拿下。我一个激灵,顺着他反剪的方向腾空翻了个身。
许是未料到我会这招,黄遨一愣。我却不给他走神的机会,反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腿一扫。黄遨低哼一声,却是生生接住了,手上并不松劲,扯着我一道翻滚下地。
就在这时,只听布料撕裂之声,我袖上的衣缘竟被黄遨扯坏,缝在里面的物什滚落出来。
那是祖父赠我的玉珠。因为当年被秦王识破之事,我每每改头换面便要将它收起,又怕它丢了,就将它缝在袖口的衣缘里。
我也不顾袖子被黄遨扯断,急忙脱身,将它拾起,避到一丈开外。
却见黄遨此时盯着我手中的珠子,没有了动作,目光惊疑不定。
“你……”他开口道,“你手上那玉珠,从何处得来?”
我不想他会问出这样的话,冷冷道:“关你何事。”
黄遨似未听到,盯着我,继续问:“将玉珠给你的人,可是姓云?”
我愣住。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喧闹的人声和狗吠,将我和黄遨之间的沉默打断。
黄遨却并没有逃走的意思,定定站在那里,片刻,将刀扔了。
我错愕不已,只怀疑他是突然中了邪:“你……”
话才出口,两条猎犬被人牵着,从芦苇丛中闯将出来,对着我和黄遨狂吠。
未几,我看到了骑在马上的青玄。
他也看到了我,目光相接的一瞬,那面上如蒙大赦。
隔在我们中间的,是十几军士,刀戈锃亮,气势汹汹。
“我乃冀王黄遨!”这时,黄遨昂首,将手指着我,高声道,“今日我既落入此人之手,便降了朝廷。尔等速速将我捆了,带我去见圣上!”
我:“……”
再看向面前的官兵,只见他们也被黄遨这一番豪言壮语震住,凶神恶煞的脸登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大胆!”一个将官上前喝道,狐疑地看看黄遨,又看看我,“尔等何人?”
我回神,知道黄遨跑不了了,也不理会那将官,上前对青玄道:“表兄!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你二表弟阿倪啊表兄!”
青玄:“……”
☆、第170章 围剿(下)
生擒黄遨, 是这些军士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待得他们明白眼前的人真是那朝廷重赏的黄遨, 皆兴奋得雀跃不已。有几个军士忙上前去将黄遨捆了, 有人还踢了他两脚。
黄遨一声不吭, 只看着我。
莫名的, 我心里很是不自在。此人自从看到我那玉珠开始,种种言行便反常诡异,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想什么?”青玄笑嘻嘻地过来, 说, “你今日可是立了大功, 黄遨光是人头就值五百金, 你将他活人生擒, 圣上不知要如何赏你。”
我也笑嘻嘻道:“黄遨可不是我生擒的。”
青玄讶然:“那是谁?”
“表兄你啊!”我说,“若非表兄定下计策,教我行事, 如今又及时赶到, 表弟我怎能将这匪首生擒?若要论功,还是要算表兄的才是!”
我这话说得大声,旁边的士卒和伍长什长听得, 纷纷附和。一人道:“就是啊司马!若非司马妙算,这贼首怎会这般轻易被我等拿获?首功当记司马!”
青玄狐疑地看着我,我冲他笑笑。
这些军士的心思不难猜着。我这个口称青玄二表弟的人, 不在官军里头, 上头论功行赏, 功劳给了我, 这些军士便不会有什么好处。而归于青玄就不一样了,无论上头赏赐多少,他们作为随从,都能捞上些。故而听到我这般大方地谦让,他们简直求之不得。
如青玄所言,拿获黄遨的赏金的确诱人,且除了赏金之外,皇帝说不定一个高兴,还会给赐下别的好处。正是因此,这功劳我不能要。皇帝和沈冲,都是对我有些了解的人,如果功劳算我头上,我便须得到他们面前去演戏,若有人有心查我底细,那么麻烦更大。两相权衡,我只得忍痛将这功劳让给青玄。毕竟我是为公子做的这事,目的已经达到。
青玄大约是见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登时高兴起来,说话的声调都变得得意。他像个将军一样,左呼右喝,让人将黄遨押上,又让人匀来一匹马来给我坐着。
我忍不住又看黄遨一眼,只见他神色平淡,对周遭之事全然不理会。他挺胸抬头地走着,若非手上被绑着,像牲口一般被牵在马后,我会觉得他其实是这队人的头领。
此番讨伐,自是皇帝御驾亲征大获全胜,黄遨的部众,除了河上的死伤,被擒获的也不少。
回到邺城的时候,城中已是喜气洋洋,而黄遨押解入城的消息传开,则更是轰动。黄遨比青玄的风头大多了,
还未入城,便有专门的囚车来押送,迎接他的还有皇帝身边的近侍,带着十几个衣裳鲜丽威武的殿中卫士,将他押运去给皇帝亲自审讯。除此之外,许多人蜂拥而来,聚在路边,要亲眼看一看黄遨这匪首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青玄作为功臣,自然也要跟随,我落在后面,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地溜了开去。
方才在路上,我已经跟青玄说好,让他到公子面前一口咬定黄遨是他拿住的,不提我半分。
青玄不解:“你防别人也就罢了,这又不是坏事,怎还防着公子?”
我说:“我这是为你好,若公子知晓你瞒着他偷偷接应我回来,他可会恼你?”说着,我拍拍他的肩头,“此乃太上道君之意,照着做,必可保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青玄看着我,摇头:“你总有道理。”说罢,又有些将信将疑,“你现下真的便要走了?”
我说:“自然是真的,黄遨也捉到了,我还留下做甚?”
我没有骗青玄,按照原本的计议,我的确就是这么打算的,大功告成之后,便按先前答应了公子的话,自己回海盐去。
但现在……我往那牢狱旁的土地祠去取行囊,却心思不宁。
——将玉珠给你的人,可是姓云?
黄遨先前对我说的话,反反复复地在耳边回响,让我无论如何忘不掉。
他知道这玉珠,也知道祖父。
这一点,足以勾起我的心思,让我放不下。当年祖父将玉珠给我的时候,只说这是用来辟邪的,让我随身带着,莫失莫忘。我虽一直遵照他的吩咐,但从不曾多想。
黄遨……
我望了望天空,纠结万分。
青玄此番的确出了大风头。虽然他是个奴仆,加官进爵于理不合,但皇帝十分高兴,当真赐了他五百金,随行的其余人等亦各有赏赐,夜里还赐了宴席,酒肉吃足。
不过青玄酒量一向不好,两杯便醉,醒得也快。半夜里,我潜入他房中将他拍醒的时候,青玄看到我,吓一大跳。
“我就知你不会离开。”青玄镇定下来,无奈道,“你总这般不安分。”
我说:“我若安分,你怎能平白得个大功劳?”
青玄:“……”
我语重心长:“我也不是不安分,只是路上听说你得了五百金,心动之下,便又回来了。青玄,饮水须思源,做人不可忘本。这五百金够你在雒阳买地置业,若桓府不加为难,你还能赎了身,把红俏娶了,殷殷实实过一辈子。这么大的好处,你不想报答我么?”
青玄咽了一下喉咙,看着我,道:“你要如何报答?”
我笑笑:“放心,我不分你的金子,你再帮我做些事便是。”
夜深人静,邺城的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昨日我做的那场劫狱,虽然顺利,却也落下了些麻烦。黄遨这样的要犯,没有再关到邺城都督的监狱里,而是关到了皇帝带来的北军兵营之中,在邺城西北。
有重兵看守,黄遨便是插了翅膀也难飞出去。不过我并不是要救他,而是想将那些疑惑向他问清楚,能带我去的人,便只有青玄。
方法甚是简单。我装成青玄的手下,跟着他进那兵营。而后,假扮看守的士卒混进去。
青玄听我说一遍,很是不可置信,瞪着我:“你知道那里都是何人看守?那些士卒都是北军精锐,你若被人识破……”
“不会被人识破。”我说叹口气,“且我非去不可。”
“为何?”
“太上道君说,那黄遨身上有一股戾气,若我不去亲自作法祛除,将功亏一篑。”
青玄狐疑:“怎讲?”
“我若不去作法,他今夜便会暴毙,圣上必会追查,你我做得那些事难保无人细究,若查出你前日助我劫狱,你那些赏赐会被收回不说,若有人告你个串通反贼……”
青玄:“……”
公子这些年出征,率领的大多是北军。青玄作为公子身边的近侍,在北军中也认识许多人,一路畅行无阻。
我跟随他带着酒肉来到关押黄遨的牢门前时,守门的将官见是他,颇为热络。
一人拍着他肩膀,笑嘻嘻道:“你如今可是立了大功,这般夜里不吃喝享乐,来此做甚?”
青玄笑道:“我想着若非我白日里多事,诸位弟兄也不必受这熬夜之苦。想来想去实在过意不去,便带些酒菜来,犒劳犒劳诸位。”
众人皆喜。
那将官感叹道:“还是青玄有情有义,这好意我等且收下,只是现在吃不得。”
青玄讶然:“为何?”
“你不知么?”将官示意他看看牢里,“桓都督就在里头。圣上令他和沈太傅审问黄遨,现在还未出来。”
青玄愣住,我也愣住。
先前我潜入都督府的时候,曾按捺不住想念,去了一趟公子房里。但他不在,也不再前堂,不想却是在这里。
青玄即刻笑道:“我岂会不知,我就是见都督深夜未归,又挂念着诸位,故而过来看一看。”说着,他瞥我一眼,继续道,“这般时辰了,也不知都督和沈太傅要审到何时?”
“这我可不知。”将官道,“他们不出来,我等也不好松懈,只好这么守着。”
青玄颔首。
正说话间,忽然,里面传来些说话的声音,外头众人的神色皆敛起,各自站好。
“说来就来了。”那将官朝青玄使个眼色,忙在牢门前迎候。
我站在青玄后面,没多久,看到公子从门内走了出来,旁边跟着另一人,是沈冲。
三年不见,沈冲的模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改变。周围的火把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略带些棱角的面容,看上去仍俊气,颇为顺眼。
不过我的目光才停留片刻,就落在了公子的脸上。
他正与沈冲低声说着话,虽面上一贯无喜无怒,但我能感觉到那大约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
跟在二人身后的,还有一个狱吏模样的人,满面讨好之色。公子对那狱吏说了几句话,狱吏头点得似捣蒜一般,没多久,匆匆走开了。
公子和沈冲则继续往外面走来,没多久,目光忽而都看向这边。我忙下意识地避到青玄身后。
“青玄,”只听沈冲声音温和道,“今日你立了大功,圣上对你赞不绝口,今后必成大器。”
青玄忙行礼,道:“表公子过誉,小人不过是凑了个巧。”
沈冲笑了笑,似有些意味深长:“这凑巧可并非人人都有。”
青玄讪讪:“表公子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