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他补充道:“不过钱粮之事殿下不必操心。冀州除了那些豪富,还有许多王侯。臣先前不曾下手,乃是思及这些人养了许多私兵部曲,不欲树敌过多。如今皇帝既已亲征,与这些王侯开战便是避无可避。打下任何一家,粮仓中的粮秣都足以养上数万人。冀州四面皆丰沃之地,殿下在冀州站稳了脚跟,可成一方割据之势,复国亦指日可待。”
我听完他的豪言壮语,点了点头,道:“诚如公台所言,此等宏图伟业,大有可为。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黄遨问:“何事?”
我说:“我既是天潢贵胄,当初我母亲将我生下之后,却怎又将我换走?是我天生德行有亏,还是缺了手短了足?”
黄遨:“……”
我继续道:“再如公台所言,知道我的人,就算加上太子妃,也不过四人。我既然连那堂堂正正的名分也没有,又如何担得那复国的重任?”
黄遨目光一动,还要再说,我打断道:“还有一事,烦公台告知。太子妃当年嘱咐公台之时,可曾提过要我来复国?”
黄遨沉默了一下,道:“不曾。”
我看着他,轻叹了一口气。
“那么公台所言种种,皆与我无干。无论我五岁之前是何人,如今我只姓云,而我的祖父也只有一个,叫云重。”我说,“多谢公台告知。公台恩德,我没齿难忘,今日就此别过,还望保重。”
说罢,我亦跪下,向他郑重一拜。
黄遨注视着我,目光不定,终是没有再多言。
我起身,不再看他,转身而去。
牢狱外面,仍夜色沉沉。风带着凉气,还有些露水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想让自己清醒些,却觉得脑子更乱。
守门的军士正在打瞌睡,见我出来,忙醒神过来,向我行礼。
我没理会他们,径自地往外面走去,心好像被什么催促着,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回到狱吏的屋子里,将衣服换掉,去掉面上的易容之物。不过这狱吏的屋子紧挨着外头的街道,我没有心思再装扮,只在面上贴了胡子,穿上玄衣,翻墙出去。
街道上仍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我走在路上,举目四望,忽而觉得空寂而孤独。
我有些后悔来这里。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现在,我连自己究竟从何而来都不太确定了。
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浮现起许多事。从我记事以来,与父母的一切,与祖父的一切。有好些细节,我从前从不多想,而现在,它们不再无足轻重。
比如,我记不清我父母的姓名。我只记得他们之间一向以夫妻相称,而衣冠冢上刻着的名字,都是祖父后来告诉我的。
再比如,无论田庄里的佃户,还是老家的乡人,他们虽然见过我的祖母,却无人见过我的父母。就连云氏的族人,比如我那倒霉的族叔,他们也只是听过我父亲的名字,没有见过他。按祖父的说法,我父亲是在蜀中避乱的时候出生的,返回淮南之后,一直在寿春。乡人们大多一辈子都守在乡里,钟离县城都难得去一趟,遑论寿春。而祖父性情清冷,惯于独来独往,就算是家里的宗祠,也常年托与族人或佃户打理;就算是我族叔那样的亲戚,他也一向不热络,来往寥寥无几。
故而,我一向觉这些人没见过我的父亲,并不算奇怪。
可是现在……
我走了一段,望望云里半遮半掩的月光,只觉犹如刚刚做了一场梦。
原来,我想着事情问完了,便寻个无人的去处睡上一宿,第二日再回海盐去。但是现在,我不知所措。
我并不怨恨祖父。他救了我,并且一直待我很好。就算一直瞒着我的身世,我也知道不过是为了让我过得轻松一些。
就算知道了那些又如何,你仍然是你。心里一个声音反复道。
——为人母者,是否亲生总有知觉。侍中直到弥留之际才对她说了实话……
莫名的,我一直在回想这句话。
记忆里,我父母的那些音容笑貌倏而变得虚幻,想起他们的时候,我却忍不住去想另一个人。我从没见过她,她也从没见过我,但我身上一直戴着她给我的玉珠……
虚实真假,如梦境交错,让我感到茫然而彷徨。
忽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些许脚步声,忙躲到附近巷子里。
那是一队夜巡的军士,许是困倦得很,走得稀稀拉拉的。经过不远处的时候,我听到他们有人在抱怨,说皇帝何时班师回朝,他在这里上上下下都紧张得很,连偷懒都不行。
“莫说圣上,就说那桓都督,难道他在你就好偷懒?做梦吧。”一人道。
“也是。”那人道,“说来也奇怪,桓都督不是个高门子弟么,听说还颇有美名,我先前还以为必是个比闺秀还娇气的,不想这每日看着奔奔**,比那码头的民夫还忙。连夜里也到处走,将官们都不敢去喝酒……”
众人说着话,渐渐走远了。我从藏身处的巷子里走出来,看着他们的身影,片刻,转头朝城中的远处望去。
都督府有一座三层的阁楼,在这边抬眼就能看见。夜空下,那阁楼屋顶映着月光,清淡而柔和。
我推开后窗,潜入公子房中的时候,里面没有灯火。
“谁?”我的脚才落地,忽而听到床榻上传来公子低而警觉的声音,伴着拔刀出鞘。
我说:“我。”
说罢,我将蒙着口鼻的布拉下。
未几,灯台被点亮。公子穿着寢衣,站在榻前,惊讶地看着我。
“霓生?”他走过来,将我打量,似有些不敢相信,“你怎……”
“我想你了。”我不待他说话,上前抱着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公子似啼笑皆非,片刻,也抱着我。
“你想我,便自己偷跑了回来,嗯?”他低低道,“那些护卫呢?”
“被我甩在了后面。”我说着,忽而抬头,“你若责备我,我便再也不见你。”
公子露出讶色,片刻,有些无奈,却笑了起来。
灯光微微动着,那眉眼间光影交错,俊美而温柔动人。
“过来。”他说着,拉过我的手,走到洗漱的架子前,取下巾帕,在水盆中洗了洗,拧干,而后给我擦起脸来。
那水仍是温的,他的动作很轻柔,颇是舒服。
“我自己来……”我不太习惯别人这般伺候我,伸手要接过,公子却道:“勿动。”
他说着,小心地将我贴在唇边的胡子揭下来,看了看,饶有兴味:“此物当真有趣,贴上便可教人认不出来。”
我拿过来,说:“你若想试,我明日就给你贴上。”
公子笑了笑,又给我将脸擦了擦。
我看着他,心中忽而生出许多柔软,只觉怎么也看不够。
公子发现我盯着他,也看着我,片刻,将巾帕放在架子上。
“你有心事?”他问。
我讶然:“你怎知?”
“你有心事时便总盯着人不说话。”公子注视着我,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缓和,“霓生,到底何事?”
我只觉心头一热,有那么一瞬,我想将一切都告诉他,听他对我讲道理,让他安慰我。
但触到他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我该先说什么呢?说我去劫了狱还是告诉他我是其实是本朝死对头刘阖的孙女?
如我方才对黄遨所言,那些事,都已经过去,我既然不打算参与到那些纷争之中,这些便与我无关。
告诉公子,只会让他徒增烦恼。
“霓生?”公子见我不说话,捏捏我的耳朵。
我将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手中。
“也没什么……”我小声道,“……不过是在想你我之事。”
“哦?”公子讶然,“你我何事?”
我重新抱着他,把头靠着他的肩膀:“我在想,你我何时才不必总这般分别?”
公子似笑了笑,也搂住我:“快了,再等等。圣上明日便会回京,你若不想离开,留在我身旁便是。你把那些胡子贴上,就算逸之站在面前也认不出你。”
我抬头看他:“圣上要回京了?这么急?”
公子抚着我的头发:“自是为了处置黄遨。此番出来劳师动众,圣上须得立威,重振朝廷。”
我忙问:“他要如何处置黄遨?”
“车裂。”公子道。
我愣住。
他叹口气:“我和逸之都不赞成以这般酷刑处决。黄遨虽反叛,但若非朝廷赈灾不利,冀民又怎会随他举事?此人在冀州百姓心中颇有威名,且从那水战之中亦可看出,亦算得有情有义,当下乃非常之时,若以怀柔之策,可缓解冀州之患。但圣上决意听从东平王之言,我等亦阻挠不得。”
我没有说话,只望着他。
——殿下安然无恙,臣可往黄泉去见太子妃,虽死无憾。
黄遨那言语,平静无波,似仍徘徊在耳边。
☆、第173章 夜劫(上)
夜里, 公子仍如上回一般,隔着薄被, 搂着我入睡。
和他挨在一起, 我觉得心神平静了许多, 但过了许久,我仍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睡着,梦境也是纷乱不堪。我时而回到幼年时, 在院子里寻找我的父母;时而回到七八岁时, 跟着祖父游走江湖。我拉着祖父的袖子, 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问他, 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祖父看着我, 微笑着,如从前一样,告诉我凡事想好了再说再做, 世间从无过不去的事……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身上的薄被盖得好好的,公子昨夜睡的地方空荡荡的。屋子里很静, 我走到窗前,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用问,我也知道公子很是忙碌, 此时大概又被皇帝召去跟前了。
我坐公子的榻上, 将玉珠从脖子上解下来, 呆呆地看了许久。昨夜的事, 在脑海中反反复复过场,始终挥之不去。
——太子妃将你托付之时,将这玉珠也给了云先生,以为信物……
最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榻上站起来。
公子颇是贴心,在房中给我留了洗漱的热水。我昨夜来时穿的是一身夜行的玄衣,白日里看着颇是怪异,他还给我找了一身寻常的布衣,放在了坐榻上。
我洗漱一番,将那衣服穿上,颇是合身。心里不禁暖了一下。我走到镜前,仍贴上胡子再画上胎记,打扮成阿生的模样。
装扮好之后,我没有去找他,而是来到案前,磨墨铺纸,提笔给公子留了一封信。
在信中,我告诉公子,我独自回海盐去了,让他不必担心,也不必派人去寻我。待得到了海盐,我自然会让柏隆替我捎信。
简短地写下几句之后,我将信纸折好,藏到砚台下面。
这是我先前和公子约好的暗号之法,若我有什么急事要走开而公子不在,我就将留言写在纸上,放在砚台底下。贴身伺候公子的只有青玄,而这个懒鬼,只要案上不乱便不会去收拾,遑论乱翻砚台。
其实,我不想这样潦草地告别。我很希望像从前一样,在他面前撒撒娇,引他说些温存的话语,心满意足地离去。但我终归是要对他撒谎,当着面,我怕我脸皮厚不起来。
我也想过,干脆像公子昨夜说的,就这般乔装改扮,跟着他一起回雒阳。但我和他其实都明白,这样风险甚大,如果被长公主或者别的什么有心人窥觑一丝半点马脚,我前面藏踪匿迹便要功亏一篑。
何况,我救黄遨免不得要做许多偷鸡摸狗之事,留在公子身边只会束手束脚。
待得一切准备妥当,我不再停留,将行囊背在身上,仍然从窗口溜出去。
邺城如今虽驻扎着许多军士,邺城都督府乃在中心之处,附近的街道皆守卫甚严,连行人也没多少。但也正是如此。不会有人觉得须在此处严防盗贼,故而除了各门守卫之外,街面上巡逻的军士并不比别处多多少。
这些日子我对都督府里外都摸得熟透,哪里可白日潜走心知肚明。我凑到一处隐蔽的墙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待得一队巡逻军士离去后,我随即翻上墙头。待得双脚落地,我拍了拍身上蹭的尘土,朝城外而去。
邺城是公子管辖的地盘,我自然不会在邺城将黄遨放走,那样会给公子添麻烦。且公子昨夜说了,皇帝迫不及待地想拿黄遨回雒阳摆威风,今日便要回朝,所以并没有多一个夜晚能让我发挥。
最好劫人的时机,是从邺城到雒阳的路上,我打算尾随他们,相机下手。这行动须得果决,因为到了雒阳,黄遨就会被投入狱中,且以他极有可能会去廷尉狱。廷尉狱是雒阳最坚固的牢狱,关到里面的犯人,不是垮台的权贵就是深受皇帝重视的重犯,论坚固,乃是首屈一指。若黄遨到了那里,想把他弄出来可就难了。
时机大致定下,接下来,便是行动之法。昨夜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已经考虑好。邺城到雒阳无水路可走,黄遨应当会被关在囚车里。我仍要使那浑水摸鱼之计,先去弄一身军士的衣裳来,到时候趁着夜色,使个声东击西的伎俩引开军士将黄遨救出来。
此事乃是绝密,我既然没打算让公子知道,对青玄也要一并隐瞒。所以,找衣裳的事便要我自己动手。幸好此事不难。皇帝带来了许多兵马,除了禁卫,大多都驻去了城外。近来天气晴好,昨日军士们又打了一场胜仗,皆欢欣鼓舞,以为苦日子过去了。
人逢喜事总要寻些乐子,邺城郊外无甚有趣之事,士卒大多贫困,无钱买醉消遣。最好的玩乐,便是到兵营附近吴丹小河去嬉水。那小河水不深,且清澈秀美,我来到的时候,隔着半里远便已经听到了嬉闹之声,望去,只见一片白花花的身体在水里扑腾着,仿佛满河的大鱼。
离河岸不远处,还有一片空旷之地,上面用刚斫下的树木枝干搭着许多架子,晾着好些刚洗好的衣裳。
我摸到边上,忍着往河里偷觑的念头,拿起一套看上去合身的衣裳,转身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