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遨问:“何事?”
“你可曾想过,他既然想着夺权,那么等着朝廷杀了你便是了,为何还要来救你又杀你?”我又道,“还有一事我以为蹊跷,皇帝歇宿此地,乃是临机决定之事,二王何以早早断定,让人埋伏了两日?”
黄遨沉吟,道:“二王在朝中有人。”
我愣了愣:“何人?”
“不知。”黄遨道,“是卢信发觉了些许蛛丝马迹,告知了我。”
我皱眉想了想,道:“若他与朝廷勾结,朝廷怎会连你们在何处都找不到,最后还要使出这引蛇出洞之计?”
黄遨颔首:“故而若果真如此,那么定然不是个盼着皇帝和朝廷好的人。”
我看着他,心思倏而动了动。
“你可是想到了何事?”我问。
“无他。”黄遨的双眸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深沉,“这天下,只怕不久便要乱了。我仍想知道,你如何打算?”
“不如何。”我说,“乱便乱了,天下总有不乱的去处,大不了四处避一避,等安稳下来再回乡。”
“桓公子也这般想?”
“这与你无干。”我面无表情,说着,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官府脱掉,露出里面的玄衣。
黄遨讶然:“你现下就要走?”
“嗯。”我说着,将官服卷成一团递给他,“这些衣裳都是北军的,在别处甚是惹眼。你们也记得脱了,寻个隐蔽的去处烧掉。上面的缀饰之物也不可留下,免得日后招人生疑。”
黄遨看着我,片刻,应一声,接过去。
“还有你你面上那虬须。”我又道,“速速刮了。好些人见过你,留着它容易让人认出来。”
黄遨没有回答,看着我:“我日后如何寻你?”
“不必寻我。”我说,“你我后会无期。”
说罢,我将刀拿好,径自钻入小道,往来时的方向原路回去。
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黄遨逃走这样的大事,定然要惊得皇帝身边这万余人马彻夜不眠。为了避免路上撞到追兵,我还特地绕了远路,不想一路回去,竟什么人也没遇上。
我的行囊藏在了村头一棵老树的树洞里,我先去取了,背在身上,然后摸到了公子的院子。
公子不在里面。不仅他,整个院子都是空荡荡的。
我想这自是去搜黄遨的缘故,并不诧异。公子的房里点着灯,如我所愿,他虽然甚少喝酒,但他这样的人,房里的酒水不会少。我先将易容之物卸了,然后对着镜子重新将脸化成阿生的模样。待得再穿上公子前些日子给我的男装,我看了看,觉得无碍了,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莫名的,我觉得这地方的气氛颇是诡异。
其实我刚回来的时候,已经有这般感觉,好些人,无论是官吏还是军士,走在路上皆行色匆匆。偶尔,我听到有人嘴里说着“圣上”。但因为我专挑着僻静无人的道路,心里又一直想着到了公子面前如何解释,并未太放在心上。
但现在,我察觉到这里确是出了大事。
公子的院子离皇帝的居所不远,我还没走出院子,便听到了号哭之声。
我诧异不已,正要出去打探,突然,一人穿过院门,迎面走来。
两相照面,只见是青玄。
他看到我,也是一惊。
“你怎又来了此处?”他拉住我。
“想你了就来了。”我敷衍道,“公子在何处?”
“在圣驾前。”青玄露出希翼之色,忙道,“你可是来救驾的?”
我讶然:“救驾?”
“你不知么?”青玄急道,“圣上遇刺了,胸口中了一箭!方才我听太医说,快不行了!”
☆、第177章 坦诚(上)
今夜事事皆有意外, 着实让我愕然。
据青玄说, 夜里还未到午时的时候,皇帝住处附近的院子突然着了火。那谋划的人跟我看中了同一处地方,也是在那里做了手脚。火势突如其来, 又大又猛, 众人一边护驾一边灭火, 好不容易扑灭了,却传来了黄遨那边劫狱的消息。
皇帝大怒,公子率兵去追之后,他也不肯闲着,亲自率着禁卫去被劫的牢狱之处查看。可就在他到了牢狱前的时候, 一支箭突然飞来, 贯穿了皇帝的胸口。这事来得突然, 旁人即刻乱作一团, 而那箭的位置就在心口上, 太医赶到的时候, 皇帝已经奄奄一息。
我皱眉, 问:“率圣上禁卫的殿中将军是何人?”
青玄道:“是李固。”
我想了想, 李固此人我是知道的。他从前曾经和桓瓖一道在太极宫任殿中中郎。
“李固也是任职多年的人了,莫非圣上驾到之前,他不曾派人先将牢狱四周清理警戒?”
青玄道:“清理是清理了, 还带了许多人去。不过那时地上还有许多倒毙的士卒尸首来不及运走, 那刺客就藏在死人堆之中, 待圣上近前, 突然起来用弩向他射出一箭。”
我讶然:“而后呢?那刺客可抓起来了?”
青玄道:“不曾,他服了毒,被抓之前就倒地死了。不过此人身份当是无疑。”
“哦?”我问,“是何身份?”
“他用的弩,是前邺城都督高奎与黄遨大战之时,被黄遨劫走的军械。他身上亦与劫狱者一样,在臂上绑了一块黑布条以为辨识,故而此人定也是黄遨手下。”青玄说着,叹口气,“不想此人竟这般胆大包天,公然弑君。”
我沉吟。此事严重得超乎预料,黄遨如今不单谋反逃狱,还背上了弑君的罪名,前后之事串想起来,许多疑点,诸如二王为何多此一举来杀黄遨,他又是如何预知了皇帝驻跸之处等等,此时都逐渐清晰。那背后之人勾结二王,手不沾血地下了一局好棋。
想到皇帝,我有些难过。他从前做皇子的时候,待我不差,在作画上还与我有几分对胃口。有时我陪着公子去他那里做客,他还顺带与我讨论用色。并且,他长相也是几个皇子中最好的。
这样大好青年,登基不过半年便如流星陨落,皇帝这位子当真凶险。
青玄问我:“霓生,你可是来救圣上的?”
我不答却问:“圣上那箭,果真是正中胸口?”
“正是,我都看到了,血流得可吓死人。”
我摇头:“只怕天意难违。”
青玄面色一变:“那你来做甚?”
“我昨夜观星象,见紫微处被一道黑气横贯,帝星晦暗。太上道君亦托梦与我,告知庙堂将有大变。我情急之下,即刻动身赶来此处,不想不如天算,终究是晚了一步。”我说,“不过圣上虽不治,你和公子却还有救。”
青玄懵然:“我和公子?”
“正是。”我说,“昨夜公子去追黄遨,可追到了?”
青玄摇头。
我叹口气:“这便是隐患。若圣上驾崩,此事在有心人眼中,定然便成了不可饶恕之事,若借题发挥,只怕连你也要牵连其中。”
“我?”青玄狐疑道,“与我何干?”
“黄遨不是你捉的?”我说,“若有人疑你与黄遨串通,面上捉人领赏,实则引狼入室,你如何辩解?”
青玄的脸白了一下。
我说:“我观星象时,只见那黑气甚烈,北斗亦受其波及,当是要应此事。”
“那……”青玄有些着急,“可有化解之法?”
“化解之法也有,太上道君给我一谶,我已解出。”我看着他,“不过须你帮上一帮。”
“怎么帮?”
“你见过黄遨,可还记得他生得什么模样?”我问。
青玄咬牙:“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颔首:“天亮之后,你让人往东南的田野中去,那里有一道小河,沿着小河搜索,必有所获。”青玄愕然。
“你是说……会在那里找到黄遨?”他问。
我点头:“正是。”停了停,又补充道,“不过抓黄遨的功劳,你已经立过了一次,此番就交给别人吧。表公子手下不是有个侍卫叫唐荃,你平日与他关系不错。就让他带队,你跟着便是。切记,不可说是你早知晓,要装作无意中发现。”
青玄:“……”
与青玄分别之后,我带上几截蜡烛,往先前黄遨和二王遭遇的小河边而去。
那里混战厮杀了一番,留下了不少尸首。且后来跟着出了皇帝那事,定然军心大乱,不会有人惦记着给那些贼众收尸。
如我所料,月光下,只见那些尸首仍躺着,横七竖八,田间野地和河边都是。
我将蜡烛点燃,凑近那些死人一个一个查看。
黄遨的脸不是什么问题。他那一脸的胡子,虽然颇为显眼,但也让人看不清胡子下的面容究竟如何。只要胡子做得好,不需要照着黄遨的脸印模子,只消做到五六分像也就差不多了。
要紧的是身形。黄遨颇为高大,一般人不及他。我找了半天,最终在河沟上,找到了一个人。那是个大汉,应该是二王的人,没有穿士卒的衣服。他的腹部被刺穿,应该是流血而亡,想来死的时候颇是痛苦。
我叹口气,将他眼皮阖上,念叨道:“你跟着你们二王对大王下手,乃是谋逆反叛,就算到了泉下,只怕阴司也难饶你。我给你个戴罪立功之机,日后得了往生,两不相欠。”
说罢,我将他拖到一个避风的去处,将蜡烛都点上。
我从附近一个跟大汉差不多死法的人身上,剥下士卒的衣服,给大汉换上。然后拿出易容之物,给他细细装扮上去。
此番这活计,虽然不讲究十分像,但比我从前做得更要精细。因为明日他被人发现之后,要验明正身,免不得会有人给他擦拭,若稍微有些破绽,则功亏一篑。幸而这些年,我将祖父的方子改进了许多。对于死人而言,不须考虑他舒服不舒服,我能做到将假脸和脖子的连接之处隐匿无形,还可将胡子眉毛做得好像长在皮肤里一样,且水淋油泼不坏。
我摆弄了许久,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觉得满意。将周围收拾了一番,见得无碍了,自行离去。
回到村舍中,皇帝驾崩之事已是人人皆知。到处都是哭号之声,不少人还戴了孝,只是那些麻布的样式较宫中的简陋许多,一看就是从乡中紧急找的。
回到公子的院子,青玄不在,我知道他定然是去办事了。裘保看到我,诧异不已。
“你不是回乡去了?”他问道,“怎会在此?”
我笑笑:“我听说我表兄立了大功,觉得还是留在他身边好,便又走了回来。我表兄人呢?这村中怎到处戴孝,可是死了什么人……”
话还未说完,裘保忙示意我低声,将我拉到一边。
“此番可不是死了什么寻常人。”他叹口气,“不瞒你说,是圣上驾崩了。”
“圣上?”我睁大眼睛,“出了何事?”
“细由我也不好说。”裘保摇头,“你回来得可真不是时候,青玄一早也不见了,不知去了何处。”
我问:“桓都督何在?”
“就在室中,刚刚回来。”
我应一声,便往公子屋里去。
裘保忙拦住我:“你要去见都督?我劝你莫去。他刚刚才回来,且神色甚是不好,只怕不想见你。”
我说:“不妨事,我本是替我表兄伺候都督的,我去请个安便出来。”说罢,朝那室中而去。
门关着,里面并未落锁,我推开,没多久,就看到了在榻上合衣而卧的人。
听到动静,公子倏而睁开眼。
纵然隔着有些距离,我也能看到双眸中直直的目光,而后,他一下坐起。
我暗自深吸一口气,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走过去。
公子盯着我,一动不动。好一会,室中落针可闻,安静得压抑。
“我有话与你说。”少顷,我开口道。
公子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也有话与你说。”
我在他的榻上坐下,与他各据一头,看着他。
“圣上之事,”我说,“与我和黄遨无关。”
他没有接话,声音无波无澜:“黄遨何在?”
“不知。”我说,“我跟他跑出十余里之后,便分开了。”
公子目光凌厉,唇角绷得紧紧,似在压抑怒火。
“你这几日不见,就是为了救他?”他低低道。
这是个无法否认的问题,我点头:“是。”
“砰”一声,公子突然将旁边小案上的物什扫落在地,茶杯花瓶摔了一地。
“你竟骗我!”他站起来,声音仍压着,目光却咄咄逼人,“我这几日一直担心着你,你竟……”
话未说完,门上突然传来敲门声。
“何事?!”公子怒气冲冲。
“都督,”裘保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道,“小人听到声响……”
“不许进来!”
裘保没了声音。
公仍怒容满面,再度看向我。
我没有说话。
他这般反应,我并不惊讶。我和他之间有太多的不同,至今无法在他面前将所有的事坦诚。就算他一向宽和以待,许久以来也努力忽视,但注定会有这么一日,所有堆积的的情绪都会爆发出来,避无可避。
“我此来,就是想将这些事都对你说清楚。”我看着他,道,“你且坐下。”
他仍冷冷地看着我:“你还要骗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