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我穿着青玄房里顺来的衣裳,戴上帽冠,只须用假须改变面貌,不必费劲装成青玄的脸就可出门。
从前我出入过皇城无数次,知道拿捏何等架势最不会让人起疑。在皇城外头,我等了好一会,终于等来了一队高官的人马。我抱着一只精致的官文木椟跟在后面,脚步匆匆,向守门的将官亮了亮腰牌,亮着嗓子说一声散骑省急件。
盛官文的木椟乃是各官署中传递机要所用,一看便能认出来,且非高官不会有。故而守门的士卒见到此物,又见到来人有通行的令牌,不会细查,挥手便让我过去了。
我进入皇城之后,径自往太傅府的方向而去。
虽然正值国丧,但新皇已经登基,东平王这样的重臣,自然不会闲坐在家里。
作为东平王最重用的门客,张弥之亦然。
从前,太傅虽是三公之一,但多是个虚衔,论实权,不及直接影响储君的太子太傅。如今,沈冲辞去了太子太傅之职,为了避免东宫中原本听命于沈氏的人干政,周氏进一步将东平王任为太傅,并将原本太子太傅名下的实权交到了太傅府。
故而短短数日,太傅府已经成为了官署中最热闹的地方。
我来到之后,只见各路人马进进出出,不乏高官显贵,仿若市井。
这般要紧的去处,门前自有许多迎送的小吏,不好蒙混过关。幸而这皇城之内,来往之人都是办事的,无甚守卫的必要。这太傅府也甚大,我转了一圈,找到了僻静的地方,瞅着四下无人,翻墙而入。
此番行事,其实有些麻烦。碍于有公子在,我不能随意挑选动手的时辰,只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潜入皇城中做事。也是因此,最不好做的,在于从定计到施行过于匆忙,我无暇多方打探,不知道张弥之所处之处。
我落脚的地方,是官署的一角。与私宅不同,官署里没有什么供人散心的花园,到处是方方正正的屋舍院落,不好藏人。我才着地不久,便听到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往这边而来,忙收起绳索。
“你是何人?”刚刚转身,已经有人看到我。
看去,只见是两个太傅府中的小吏。
我忙从怀中掏出那木牍,捧在手中。
“小人是从散骑省来的,奉吴常侍之名,来给张弥之张先生送一件密函。”
散骑常侍吴裕,也是昨日皇帝登基之后任命的。周氏看上的人,免不得要与东平王来往,提他的名字当是安稳。
果然,那两个小吏听得如此,脸上的神色变得恭敬了些。
“张先生在东南院,不在此处。”一人打量着我,“这角落中又无路可走,你来此处做甚?”
我讪讪道:“小人新来,尚不识路,方才又一时内急,故而……”
二人一脸鄙夷,另一人捂了捂鼻子。
“你走反了,往东南院去吧。”一人道,“张先生忙得很,去晚了便又不见人了。”
我忙谢过,捧着木牍,自往院门外而去。
“……好好的茅厕不用,竟随处便溺,散骑省净塞了些什么人。”
走出几步时,只听他们在后面嘀咕。
我没理会,一路往东南方向走。路上如法炮制,又问了两次人,没多久,找准了去处。
东平王待此人果然不错,张弥之在太傅府中独占一处院子,可见其地位之高。
“张先生不在,方才太傅召他议事去了。”院子里的小吏颇是气盛,看也不看我,指指不远处厢房里一群坐着等候的人,“看到不曾,都是等着找张先生办事的。”
我说:“这可是吴侍郎的密函……”
“什么侍郎也一样。”那人不耐烦道,摆摆手,“等着便是。”
不在正好。
我作出为难之态,捂了捂肚子,道:“那……此处可有茅厕?”
那人没好气地瞪我一眼,指了指一处小门。
我将木椟收到怀里,不出声,匆匆而去。
茅厕多建在屋宅的偏僻之处,而每处官署里,屋舍构造大同小异。我进了那小门后,并不入内,熟稔地沿着廊下的小道,绕到了正堂后面。
张弥之是东平王门客,尚无正经官职。那些上门来的人,多是来他这里走东平王的门路的。也正是因此,他在这官署的院子里,除了前院里安排访客的小吏之外,不会有什么多余的人。
果然,待我从后窗进入正堂,这里静悄悄的,并无旁人。
我看了看案上,那里放着一杯茶,仍有余温。旁边放着纸张和笔墨,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干。旁边,有一枚印,我看了看字,正是张弥之的。
可见他的确会在此做事。
我放下心来,四下里观察,未几,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灯上。
那是官署中常有的灯,为了防流萤扑火,外面有一个纱制的灯罩,顶部圆而宽大,可藏物什。
我从怀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弩,拉满,用胶固定在灯罩之中。此弩与寻常的弩不一样,可用一根细绳制约机括。
那细绳的位置,正在蜡烛上方,只待蜡烛燃起,细绳烧断,那机括便会发箭。而箭端所指之处,正是张弥之的案上。
我大致摆弄一番之后,处理了痕迹,便原路离开。
那小弩最后会不会被触发,并无所谓。
其实,它很有可能会在点灯的时候就被发现。
就算没被发现,也可能因为灯罩被人触碰,改了方向。那么它会射到什么地方,乃是不得而知。
然而便是它好巧不巧射中了张弥之,那力道也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但足以激起张弥之更深的猜疑。
这便是我要的。
我虽然明日就会跟着公子离开,但雒阳有什么事,仍然会有人报往北海。
若一切顺利,我很快便能知道那谋害皇帝的真凶究竟是何人。
希望张弥之下手快些,莫让我等得太急。
☆、第192章 机括(下)
出了皇城之后, 我没有直接回宅子。
路上, 我去了一趟大市,找了一件卖成衣的铺子,按公子和我自己的身形各挑了几身厚薄不一的衣裳。待置办妥当了, 这才返回宅中。
翻墙进到院子里, 幸好公子还没回来。
我忙卸掉假须, 将衣裳都脱下,然后做贼一般,将所有物什原样放回青玄的房里。才出来,就听到外头传来些动静,没多久, 公子和青玄出现在院门外。
“回来了?”他们后面照例没有跟着别人,我笑眯眯迎上前去。
看到我, 公子的目光定了定,变得温和。
“等了许久?”他问。
“也不曾。”我说,“方才我估摸着你们该回来了, 便出来看看,果然遇见了。”说罢,我看着他, “那边如何?”
“还能如何。”公子道,“我等明日便可启程。”
我心中一喜。
“你怎一头是汗,还将头发梳成男子模样。”青玄在旁边插嘴道。
我说:“我方才去大市买衣裳, 不打扮成男子模样怎好出门?”
“你去了大市?”公子讶然, “不是说在附近看看就好。”
我说:“附近挑不到好的, 我便往大市去了。”
公子没有多说,让青玄去告知府中的仆人,准备明日的车马。而后,他抬手,替我理了理额边散发,莞尔:“进去吧。”说罢,拉着我往屋内而去。
榻上,昨日我翻出来的那些衣服还在。秦王半途来到,不仅打扰了我和公子的好事,还打扰了我叠衣服。导致直到现在,这些衣服还堆在榻上,乱糟糟地像小山一般。
公子原本想坐下,看着这些衣服,露出无奈之色。
不过他没有转而去别处,径自将榻上的衣服堆扒到一旁,接着,他坐下,竟拿起一件衣服继续叠了起来。
“站着做甚,”他见我在一旁看着,道:“不快些,明日出门前也收拾不完。”
叠衣服叠衣服……
我应一声,他旁边坐下,心中却想着昨夜和他叠衣服玩闹起来的事,不由地似揣着兔子一般。
但叠了几件,我发现公子已经全然学会了我教他的方法,并无昨日那样懵懂笨拙之态。
面上一阵热起。
我昨日是当真十分认真地在教,还纳闷他又不是傻瓜,怎会那么简单的事也学不来?想不到,这也是个狐狸……腹诽着,我心中又不由一动。他嘴上说什么守礼,仿佛柳下惠一般,可心里明明也总想着做些不正经的事,说不定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这么想着,我不由后悔万分。
昨日,我或许真的就差那么一把劲……
“在想何事?”公子的声音忽而在旁边响起。
我抬眼,他看着我,似笑非笑。
假正经。
“无事。”我一脸人畜无害。
“霓生,”公子道,“你可教我多做些这家务之事。”
“为何?”我问。
他神色颇是遐想:“将来你我到了乡下,我闲暇之余,便可做做这些。”
我觉得有些好笑,看着他:“隐士闲暇燕居,或写字看书,或吟诗作赋,哪里有做家务的?”
公子不以为然:“写字看书吟诗作赋,我在雒阳难道做不得?若归隐也总做这些,还归隐做甚?你也说过那些人名为归隐,实则为出仕积累人望,用心不纯。我既要归隐,便是真归隐,必不与那等俗人同流。”
我看着他,莞尔:“好啊。”
心底飘飘然,又开始幻想。
等到那时,他就再不能装什么礼不礼的。我就可以天天跟他叠衣服,从天黑叠到天亮……咳咳……
有公子帮忙,榻上很快便收拾齐整。
他将新买的衣裳拿去给仆人浆洗,用过午膳之后,又与我收拾路上要用的各色物什。
从前,这些都是我做的。无论去何处,都是我来将所有的用物准备好,公子从不需操心。
看着我将那些日用之物分门别类摆出来,公子露出诧异之色:“要收拾这么多?”
我说:“那是自然。雒阳和北海之间,来回须得一两个月,路上只有你我二人,到了乡野之中,许多用物就算想买也无处可买,自当先备好才是。”
公子了然,坐在一旁好奇地看了一会之后,跟着我四处张罗,还自作主张地拿着这个那个,问我是不是要带上。
“霓生,”收拾了一会,他忽而道,“你从前可觉得我甚难伺候?”
现在也挺难的。我心想。
“怎会?”我微笑,说着,指指不远处,“那架子上的巾帕拿来,路上可用。”
公子应一声,去将巾帕取下。
我看着他的身影,瞬间,有了些肖想。将来我和他远离雒阳浪迹天涯,就算不要仆人伺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们可以寻一处安静的乡野,搭一间海盐那样的小屋,只有我和他住在里面,做什么都在一起……
正当我想入非非之时,青玄走了进来。
“公子,”他禀报道,“子泉公子来了。”
我和公子皆讶然。
“哦?”公子正待再说,忽而听到外面传来桓瓖的声音,“……为何要在前堂等候?我倒要看看元初在做甚。”
屋内的人皆一惊。
公子看向我。不待他说话,我已经起身,快步走向内室。那里有一扇窗,通到院子里。
我将窗推开,从窗台跳到屋后。
脚才落地,我听到桓瓖已经走进了屋里,说话的声音一贯玩世不恭,带着不满:“我要来给你送行,你倒好,连内院也不让进。”
公子声音平静:“我正收拾物什,室中凌乱,不好待客罢了。”
“你何时竟学会跟我客气起来。”桓瓖不以为然,“都收拾好了?”
“快了。”公子道,“还差些。”
“怎要你亲自收拾?”桓瓖似乎将四周环顾了一番,“青玄呢?”
“我的物什我自会收拾,何须经他人之手。”说罢,他大约怕桓瓖留在室中看出更多端倪,吩咐青玄备茶,引他到书房去坐。
我听着他们说话,也跟着挪动脚步,顺着墙,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外面。
“怎突然要去北海?”待得二人坐下来,只听桓瓖道,“这般匆忙,若非我方才去见伯父,还不知此事。”
公子道:“也不算匆忙。雒阳反正无事可做,那边我还未去看过,散散心也好。”
“散心?”桓瓖有些意味深长,“此二字从你口中出来倒是新鲜。你每每出远门,不是赴任便是征伐,可从未听你说说过要散心。”
“凡事总有头一遭。”公子淡淡道,将话岔开,“营中今日无事么?你去见我父亲做甚。”
“伯父那边的都是正事,比营中那些鸡毛蒜皮可要紧多了。”桓瓖道。
公子讶然:“哦?”
“怎么,你未听说么?”桓瓖问。
公子不解:“听说何事?”
“便是谯郡之事。”桓瓖说着,压低声音,“伯父让我过去一趟,从部曲中挑选堪用之人,训练私兵。”
我讶然。
公子亦惊诧不已。
“他要养私兵?”他问,“为何?”
“还能为何。”桓瓖笑一声,叹口气,“你看如今这世道,先帝驾崩之后,沈氏便什么都不剩了,何况桓氏?虽周氏和东平王那匹夫暂时将我等留着,可难保日后不生事。桓氏上下数百口人,总要想些自保之法。”
我了然。心想桓肃和大长公主倒是想得远,虽不知他们在朝中有何打算,退路倒是谋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