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今晨听闻元初将赴河西,孤特来送行,幸不曾来迟。”见礼之后,赵王神色和蔼,看着公子,神色感慨,“孤姊弟数人,儿女之中,翘楚者莫过于元初。当今幼帝初继位,正是须得宗亲同心辅佐之时,元初前程无量,大有可为。”
  公子谦道:“舅父过誉,在下世受恩禄,为圣上驱驰乃分内之事,不敢推辞。”
  我从车帏的缝隙里窥着,明白过来。
  文皇帝去世后,大长公主一意交好的人里面,除了周氏,便是赵王。
  这其实并不奇怪。大长公主是个喜欢依靠亲缘关系牟利的人,如今她的几个手足,文皇帝和梁王都不在了,秦王不好拉拢,能跟她亲近的,便只剩下了赵王。
  其实据我所知,大长公主待赵王一向不错,只是此人并不太好用。
  与梁王和秦王相比,赵王并不起眼。他是一个家世平平的昭容所生,虽然□□皇帝子嗣不多,但在几个皇子之中,赵王没什么能让人称道的长处。他不像太子那样强势的袁氏做后盾,不像秦王那样有皇帝偏爱,也不像梁王那样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从前,我跟随公子出席各色公私场合,赵王每每出现,只会在入席之时会得到注目,而后,他总是神色和气地饮酒赏乐,听别人高谈阔论,偶尔附和两句。
  虽然赵王的官职不小,赵国之富庶也在诸侯王中属于上等,还有人传说赵国养的兵马不比别国少,但人们说起□□皇帝的几个儿子时,有时会忘了赵王,甚至豫章王这样的宗室,被人说起的次数也比赵王多得多。而前番数次宫变,赵王皆不曾参与。倒不是各方不曾找他,而是还未等人找上门,赵王不是有事便是有病,或闭门或远遁,等到动静过了才重新出现。
  如今,大概是赵王最受重用的时候。东平王当上太傅之后,赵王顶替他的空缺,当上了太常。他处事平和,不仅与东平王、周氏、宗室相处和谐,与大长公主这边也能说上话。不过他从前一向不爱露面,如今公子出征,他以长辈的身份来为公子送行,倒是第一回。
  公子与赵王正寒暄着,忽而又是一阵热闹。望去,只见另一队仪仗来到,却是秦王。
  我心中冷哼一声,莫名的,放了下来。
  方才我还想着,连赵王这种几乎与公子全无交道的人都来凑了热闹,秦王这搅事的若是不来,着实没了天理。果然,秦王没有让我失望。
  他从车驾上下来,玉冠长衣,看上去温文尔雅。若是不识得的见了,大约会以为那是哪位人畜无害只识吟诗作赋的良家男子。
  与赵王及众人见过礼之后,秦王对公子微笑道:“时已入秋,孤念及河西苦寒之地,元初赶到之时当已落雪,特教人连夜赶制了些新衣。时日匆忙,不及备厚礼送行,还望元初勿弃。”说罢,他让随从上前,将几只盛着衣裳的锦盒交给了公子。
  公子谢过,又与众人交谈一番。
  “两个王都来给都督送行,啧啧……”外头,裘保与人得意地议论道。
  “那当然,秦王和梁王都是都督的舅父……”
  天色不早,没多久,公子与众人再行了礼,告辞登车。
  我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等他上了来,忙将车帏捂好。
  待得走起,过了一段路,我不由地又将车帏撩开一条缝。
  只见沈冲和桓瓖仍在原地,还有秦王。
  不知为何,我觉得秦王一直盯着这里,似乎在琢磨什么。
  想到那目光,我心中不由地提防起来,立刻将车帏掩上。
  “你装扮成这模样,谁人认得出你?”公子靠着隐囊,在后面懒洋洋道。
  我说:“那也不可掉以轻心。”
  公子没说话。
  我看他眉间有些疲惫之色,问:“累了?”
  公子颔首。
  我将旁边的软褥拉开,道:“你可睡上一觉。”
  公子露出嫌弃之色:“不睡。”
  “为何?”
  “你不陪着我。”
  我:“……”
  脸上发起热来,我不禁往马车的窗上瞅了瞅。厚实的锦帘垂着,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抖动,外面除了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我仍有些不放心,道:“若是被外人看到了,说你喜欢男子怎么办?”
  “说便说好了。”公子不以为然,“你不是怕我娶东阳公主北阳公主么,岂非正好。”
  我一想,甚是有理。
  看着公子躺到软褥上,我喜滋滋地凑过去,挨着他躺下。
  未几,公子将手臂横过来,搂在我的身上。
  马车飞驰,颠簸中,时而硌着骨头,我却颇为自得。闭上眼睛时,心中荡漾。
  当年我因为心里装着沈冲,一路与公子同车,却熟视无睹。在海盐的时候,我每每想起此事,皆深以为憾。
  如今老天开眼,让我重来一次,真乃好生之德。
  然而我想得着实天真,此番去西北,比三年前还着急。
  出了雒阳之后,车马皆飞驰起来。公子下令收起都督的仪仗,众人带足糗粮,一切从简。天黑时,走到何处就在何处歇宿,每行半日便到驿站更换马匹,以免耽误行程。
  一路赶来,公子不但没有三年前那样见到好景致便赋诗一首的闲心,就连到了夜里,他也时常疲惫不堪。
  歇宿的去处也甚为不定。运气好时,遇到官驿豪富之家的田庄,以公子的身份,自可住得舒服。而运气若是不好,则须得夜宿。
  对于我而言,我并不喜欢公子到富贵人家里去歇宿,因为跟三年前一样,这种地方永远少不得各种各样的女眷,藏在各处公子看得到的地方,挂着一脸傻笑,对他眉目传情。
  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每逢天黑,路过修筑漂亮的田庄和邬堡时,我总是以应酬繁琐人情复杂为由,鼓励公子再走一段,宁可到屋舍不怎么样的寻常人家里去借宿。
  而若能在屋子里过夜,公子无论多累,必会让人送些酒水和热水来,替我将脸上的假须卸去。
  我觉得他乐在其中,因为每到这时候,他总是要亲自来动手,小心地将假须揭下来,然后将巾帕洗净,给我擦脸。
  有时,他还会兴起,将揭下来的假须一本正经地贴到自己的脸上。
  “如何?”他照照镜子,问道。
  我看他贴得假兮兮的,忍着笑:“不如何。”
  公子不悦:“十分难看么?”
  “倒也不是。”
  “那你亲我一口。”
  我:“……”
  白日里毕竟赶路太累,二人玩闹一会便须得抓紧休息。躺在榻上,说上两句话,片刻的功夫,不是我睡着就是他睡着了。
  然而就算如此,每日早晨醒来,看到他宁静的睡脸,我仍觉得心满意足。
  那感觉甚是奇怪,与□□、钱财之类我从前无比上心的东西无关,仅仅是看着他,我便觉得心神安然而愉悦,一路来的辛苦皆是值得。
  我觉得,只要我们还想在一起,便不会有别的人和事能将我们分来。我可以每日都这么看着他,直到他终于从这浊世中脱身,跟我远走高飞。
  那样的日子,似乎藏着无限美好的可能,只稍微想一想,便让人心驰神往,陶醉不已。
  约摸二十日之后,凉州已经在望。
  西北之地,天气比雒阳冷多了。如秦王所言,有些地方已经落了雪,遥望崇山峻岭,可见山顶上似撒了一层盐。
  出乎意料,在雒阳时,凉州的局势已十分危险,人人都以为武威已经不保。可进入凉州之后,却见当地民人并无慌乱逃难之态。虽过路时,到处有人议论鲜卑人进攻之事,还有人说,凉州刺史郑佗已经逃到秦州去了,但后来鲜卑人被打退了回去,郑佗又回了武威。
  此事教众人疑惑不解。
  “鲜卑人如何退的?”他向打探消息的裘保问道。
  “此事似无人说得清楚。”裘保道,“有人说是郡兵打退的,有人说是外军打退的,还有人说是天上神仙显了灵,鲜卑人自己退了。”
  “这般大事,竟无人说得明白?”长史俞峥不解道。
  裘保哂然:“小人去打探了半日,确是如此。”
  公子眉头皱了皱眉,沉吟不语。
  凉州刺史府和关中都督府都设在武威,进入武威郡地界之后,原都督府长史许仁率一众府吏前来迎候,凉州刺史府也派来了僚属,足有数十人,颇为盛大。
  公子没有耽搁,进入武威城之后,先到都督府将原先印绶收用,交割了诸事。而后,径自往刺史府见郑佗,商议对付鲜卑人的事。
  虽正值国丧,但到了刺史府,仍能看出郑佗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才进堂上,便觉暖气袭来,温香宜人。郑佗身上披着一袭看上去配贵重的裘衣,行礼时,肥胖的身体颇为不便。
  “鲜卑人?”听得公子问起战事,郑佗笑了笑,将手中的象牙柄镶金拂尘一抖,道:“桓都督放心,那些鲜卑人,数日前已被我打得溃败,如今正龟缩在百里之外的山中不敢冒头。皆鼠辈耳,不足为虑。”
 
  ☆、第195章 外军(上)
 
  与裘保打听的一样, 郑佗这所谓的胜仗, 甚至连他自己也说得不甚清楚。说起此事时, 他只道他领着大军从武威出击, 鲜卑人一触即溃。
  “先前鲜卑人来势汹汹,不过假象。”郑佗让两个美貌的侍婢上前来为公子添食端茶,“那慕容部不过逃难来的残兵败寇, 虽有数万之众,但老弱妇孺居多, 欲凭着人多势众抢掠一番。凉州这些兵将,与羌戎等部交战久了, 多疑神疑鬼,竟擅作主张往朝廷急报求援。我见此事蹊跷,即领州府兵万人出击,不出所料, 鲜卑人即逃得无影无踪。”
  说着, 他又将拂尘一抖, 大方的一笑:“闻得桓都督将上任, 我不敢专美。桓都督曾在河西千里追敌, 立下大功, 将鲜卑人彻底逐出凉州之事,只怕还须桓都督出手。”
  “哦?”公子看着郑佗,道, “未知此番鲜卑来犯, 可曾劫掠?”
  “这倒不曾。”郑佗道, “鲜卑人尚未及劫掠,便为凉州兵马所败,仓皇逃去。”
  郑佗似乎对鲜卑人之事没有兴趣多谈,说罢,却谈起了当地的风雅之事。他颇为感叹,说如今正值国丧,不得行酒宴为公子接风。不过在凉州,无论名门望族还是豪杰雅士,都对公子慕名久矣,他近来得了些宫中送来的名贵新茶,有意将这些风流之士请来共品,邀公子出席。
  公子道自己新官上任,事务缠身,委婉推却了。
  从刺史府中出来,公子眉头不展,上了马车之后,拿起手边的一卷地图,看了起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郑佗说的什么手下将官自作主张向朝廷求援,自是鬼扯。他是凉州刺史,哪个属官敢越过他向朝廷谎报,那是掉脑袋的事。这样的托辞,公子自然也不会信,由着他说,没有戳破。
  我坐在车上,道,“郑佗不傻,知道此胜蹊跷,索性据守不出,等着你去追击。”
  公子仍盯着地图,颔首。
  “你可有对策?”我问。
  公子道:“慕容显退守之地,虽离武威百里,却易守难攻,进可直逼武威,退可撤入大漠,可谓天险。然此地贫瘠,皆石山沙碛,除水源,一无所有。慕容显郑刺史说士民不曾受劫掠,这慕容显若有意长居,何以供养数万人?”
  我说:“想来这也是郑佗不肯再进一步的缘由,无粮草供养,鲜卑人坚持不得多久,便自会退去。”
  “但如郑佗所言,十几日前,鲜卑人便已退到了那山间。”公子道,“这十几日,他们不进不退,无所作为,又是为何?”
  此事亦是我心中所疑惑,我想了想,道:“只怕还须多方打探。”
  公子不置可否。
  “霓生,”他将地图收到一边,神色沉下,“我须往营中点兵。”
  凉州之事,十分出乎公子的意料。
  作为凉州都督,公子有外军的掌兵之权。原都督府长史许仁交来的士民册上,外军的兵户之数为三万七千七十一户。按制,每户十七至五十岁者,有二丁三丁者取一人,四丁取二人,六丁以上取三人,常备者可有五万人以上。
  但公子到营中亲自点兵,发现可用着不过万人,且多有孱弱老病之人,队列涣散,操练时竟还有人当众摔倒。
  公子铁青着脸回到府中,将许仁召来,询问因由。
  许仁显然早有预料,面上挂着小心的神色,婉转地说出了原委。
  高祖开国时,为保障兵源和财源,在各地启用兵户之制。兵户者,顾名思义,乃如军籍,与民户相区别。无论驻守京畿的中军、驻守各地的外军以及个州郡长官所率的州郡兵,兵员皆由兵户供给。朝廷从每户人家中抽调壮丁入伍,剩下的眷属,则耕种田地供应军粮。
  起初,朝廷为保后顾无忧,对兵户多有优待。凡入兵户者,不仅可分得良田,税赋减半,老大无妻者还可配得妇人。故而大批走投无路的流民纷纷投身高祖麾下充为兵户,高祖最后夺得天下,此举乃是首功。
  但事到如今,过了几十年,世道已经大不一样。
  首先,出身兵户的兵家子,虽可有田舍眷属,但与奴仆无异。兵户子女,无论嫁娶皆为兵户,不可脱籍。凡被征调入伍,则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且自高祖以来,朝廷征伐频频,十七至五十之限,常常沦于虚无,许多人苦役至死也不得还家,在军中被任意驱使,如同牛马。
  其次,朝廷为吸引民人入籍,给予兵户大片良田,但天下平定之后,各地的王侯贵胄和豪强大族,常常仗势侵吞。如凉州,外军兵户原有田地两万余顷,这许多年来,经过朝廷分封,或豪强勾结官府侵吞,所生不过四千余顷,兵户贫困者,屋无片瓦衣不蔽体,其状悲惨。
  “再兼天灾**,外方袭扰,兵户不堪奴役,即便有严刑峻法,每年逃亡者皆无数。”许仁道,“如今营中军士,可凑够万人已是甚幸。”
  公子沉吟片刻,道:“这般情形,下邳王可知晓?”
  “知晓。”许仁颔首,“下邳王在任时,每年皆过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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