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便是金泥玉屑散,毒如其名,乃逼供之用。服下之人,若不得解药压制,蛊虫便会向全身蔓延,每日一变,五日内必浑身蛀烂,化为一摊肉泥。”
云琦面色一白,目光霎时尖利如刃:“你敢……”
“你不信便试试。”我打断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怎笃定鲜卑人不会攻城?”
云琦神色惊疑不定,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光,少顷,终于开口:“那是秦王与慕容显之约,他不可毁约。”
“慕容显?”公子上前问道,“秦王与他约定何事?”
“慕容显在河西助秦王,秦王则助慕容显夺回漠南。”
我心中一动,不由地与公子相视一眼。
“慕容显来河西,便是为了设计我等?”公子冷冷问道。
“你?”云琦冷笑一声,“秦王志在四海,尔等皆不过是他随手摆弄的棋子。”说罢,他再度瞪着我,“要说的我都说了,慕容显要拿回漠南,便不敢不听秦王的!再不出去,鲜卑人攻来,你我玉石俱焚!”
“急甚。”我说,“还有一问。若我不曾出来,秦王会如何?”
“秦王不曾吩咐,但他说你一定会出来。”云琦的脸沉下来,咬牙道,“你怎不想想,他为何要我来?还不是因为我是你堂兄!”
那可不一定。秦王让他来,兴许还有一层,那就是云琦他不太想要了,如果不能把我赚回去,那么索性让鲜卑人一道灭了也无妨。
不过听他说了这些,我的心也安定下来。
秦王费这么写周章来要我,说明我在他眼里还有些用处,这样一来,他便不会冒着在我身上亏本的风险,对公子下手。
我看向公子,他也看着我。
“给他松绑吧。”我说,“时辰不多,该出去了。”
公子注视着我,没反对,片刻,让云琦旁边的卫士给他把绳索解了。
那绳索才松开,云琦就迫不及待地挣脱,嫌弃地扯了扯裘袍上的褶子。
公子又转向裘保,问他车马备好不曾。
裘保说早已备好,在门前等候。说着,他将眼睛不住地瞥我,满是疑惑和好奇。
公子对云琦道:“我如秦王之意,让霓生随你回去。大夫既一言九鼎,还望践诺。”
云琦看了看公子,铁青着脸,少顷,“哼”了声,一拂衣袖,往门外而去。
我跟随着云琦出去,到了车前,正要登车,忽然,听到公子在唤我的名字。
回头,只见他走出来,到了我面前。
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光影在他的脸上晃动,明灭不定。
“无论遇到何事,莫忘了,你还有我。”他低低道。
我看着着他,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定定,竟有几分落寞。先前强压下去的不舍又冒了起来,塞得心头发胀,一阵酸楚。
忽然,公子将我抱住,拥得紧紧。
唇上被热气堵住,他用力地吻下来,我的嘴唇生疼。
好一会,他将我放开,松手之时,胸前起伏着,神色却已经变得平静。
青玄和裘保,以及几个卫士在身后看着我们,目瞪口呆。
“去吧。”公子道。
我留恋地望着他,少顷,转身登车。
公子随后也骑到了马上,领着众人跟在后面。
城门的守卫已经得了命令,将堵在城门的大木和砖石都搬开,清理出道路来。
公子下令开启城门,夜风迎面而来,鲜卑人燎原一般的火把光汇聚在离城门的数十丈之外,似在等候,又似蓄势待发。
众目睽睽之下,我和云琦往城外而去。
走过门洞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
公子仍骑在马上望着这里,铠甲映着火光,孤高而清冷。
“你倒是好本事。”云琦冷笑一声,语带讽刺,“做个侍婢也这般不甘寂寞,勾搭到了桓皙。”
“我若是你,便会安静些。”我淡淡道,回过头来,“以免惹我发怒,得不了解药,以致受那虫噬暴毙之苦。”
云琦面色绷起,转开头去。
☆、第200章 谋皮(下)
出了城门,只见好几根包了铁皮的巨木留在边上。
那是鲜卑人方才用来攻城的, 半途收兵撤了回去。
不远, 便是鲜卑人的密密麻麻的阵列。
说是阵列,其实颇杂乱无章, 人海一般。鲜卑人善骑,但对于攻城,却不像中原那般有诸多讲究的器具。如他们这般千里奔袭而来, 大多以勇力逼近城前, 将城门撞破了事。
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和云琦接近,似乎连□□的马匹也察觉到沉默中的威压, 渐渐地慢了下来。
忽然,正前方的鲜卑人起了一阵骚动, 未几, 中间分出一条道。
只见一人骑着马,在身后众人的簇拥下上前来。
虽然当年不过匆匆见过模样, 但当看清那人的面容,我还是即刻认了出来。
正是慕容显。
当他在阵前站住, 我亦勒起了缰绳。
云琦并不下马, 只坐在马鞍上向慕容显行了个礼。
“秦国中大夫云琦, 见过王子。”他说。
慕容显似乎并未将云琦的怠慢失礼放在心上,却将目光朝我扫了过来。
“这位便是秦王要的云霓生?”他说道。
“正是。”不待云琦开口,我回答道, “如今我与云大夫皆至此处, 还请王子守约, 撤兵回营。
慕容显的眉梢微微抬起。
云琦不满地瞪我一眼,清了清嗓子,道:“裴司马何在?”
慕容显没有答话,却策马上前来。
四目相对。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记得你。”他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答道:“我也记得你。”
那唇角忽而弯了弯,他转头,用鲜卑话对随从说了几句。那随从应下,调转马头离开。
正当我疑心这人要耍什么花招,心头吊起,只听那吹角之声又响起,相似的音调,远近相连。
鲜卑人纷纷动起来,掉转马头。马蹄声隆隆,火光映着绰绰的身影,鲜卑人的大军像潮水一般,朝远处退却而去。
左右的鲜卑兵皆催促我跟上,我只得轻叱一声,策马跟随在慕容显后面走起来。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再朝武威城望去。
武威城的城门已经关闭,那里面的人,再也看不到。
“听说,那个桓皙是你的主人?”慕容显的声音忽而又在旁边响起。
我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慢下来,与我同行。
“不是,”我大言不惭,“他是我良人。”
慕容显露出玩味之色。
“哦?”他说,“听说他生得甚是好看。”
我说:“正是。”
“打败了马兰羌和郝孜,还有近来的那个黄遨?”
“不错。”
“可惜。”慕容显微笑,“差一些,我今夜便可将他的头砍下来,将头骨镶金做成酒杯。”
我盯着他。
只见那脸上的神色似在开玩笑,又似是认真。
“哦?”我颔首,道,“如此,你须得庆幸你差了这一些。”
慕容显讶然:“怎讲?”
我看着他,全无玩笑之色,“在那之前,我会先把你的头砍下来做成酒杯。”
慕容显愣了愣,少顷,冷笑一声。
他没再理会我,叱了一声,策马自往前方而去。
鲜卑人确实撤了回去。
且并非只是撤回武威百里之外的山中,而是一路往北,而后往东进入大漠荒原,从凉州地界撤得干干净净。
鲜卑人骑马确实了得,日夜兼程,我和云琦被众人挟裹在中间,一刻也不得停顿。
我虽不常这样骑马赶路,但并不觉得有甚难处。
而云琦则不一样。
看得出来他对骑马甚是不在行,对鲜卑人连夜赶路甚是不满。不过一夜之后,他似乎连抱怨的精力也没有了,坐在马上,身体跟着马匹颠簸,摇摇欲坠。
好几次,他打着瞌睡,几乎跌倒,旁边的鲜卑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回去。
我猜,云琦心里大概会觉得,若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吃这样的苦。
秦王那匹夫,真是阴险至极。
天明歇息的时候,我看他坐在路边发呆,走过去,将手里的水囊递给他。
云琦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没有接。
“这水无毒,喝了吧。”我说,“且你还要吃药。”
说罢,我伸出另一只手,里面有一颗小丸。
“吃下去。”我说,“那蛊毒便会消解无踪。”
云琦的眼睛里终于聚起了一点光,即刻将小丸拿起来。他看了看,正要放进嘴里,忽而停住。
“你说的蛊毒,是讹我。”他说。
我觉得他这反应着实有意思极了,看着他,道:“你可不吃。”
云琦微有些犹豫之色,片刻,还是将那小丸放进嘴里,然后仰头,将水囊一阵猛灌。那表情,仿佛吃的是□□。
直到那水囊差不多喝空了,他才还给我。
我接过来,也不在意,道:“还有一事,我不曾问你。”
云琦冷冷道:“何事?”
“当年你父亲获罪,你也在死罪之列,后来何以脱身?”
云琦怔了一下,看着我没说话。
“我不过好奇问问,你不愿说便算了。”我说罢,拿起水囊便要走开。
“是秦王救了我。”只听云琦淡淡道。
我回头。
“哦?”虽然在意料之中,我还是有些讶异,“如何救?”
“当年主持此案的是荀尚,秦王买通了荀尚的儿子荀谅,将我的年龄改到了十五岁,让我从死刑改为流放。而后,他又让人将我赎出,将我带到了辽东。”
我了然。
族叔被判的罪罚,是家中十六岁以上男子皆诛杀,将云琦的年纪改为十五,的确可绕开死罪。荀谅是个贪得无厌之人,当年荀氏权倾一时,做出这样的事并不稀奇。
“他为何救你?”我又问。
“还能为何。”云琦道,“他如今为何让我来找你,当年就是为何去救我。”
说罢,他看着我,目光中竟是有了些热切的光亮,“霓生,你还不明白么?云氏传承至今,血脉凋零,你我最近的亲人只剩下彼此。我此来并非要害你,乃是我不想让你飘零无依,想带你过上从前一般的安稳日子。”
我愣了愣。
说实话,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着实让我想不到,我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么。”我说。
云琦叹口气:“我父亲临终前,最内疚的事,便是连累了你。他说你是你祖父一脉唯一的后人,本想将你托付一个好人家,让你一生富贵无忧,不想出了这般变故,着实愧对先人。那时,他嘱咐我,将来一定要将你赎出来,不可让你沦于他人之手。可惜我打听到你下落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前,听闻你落水而亡,我一度自责不已。直到不久前,秦王说你兴许还活着,设下此计,让我来武威一趟将你带走。”
这话说得倒还像些模样。
我说:“秦王要我去做甚?”
“自是辅佐他成就大业。”云琦说着,有些兴奋之色,“云氏的名声,比你所知晓大得多。秦王说了,只要你我兄妹尽心辅佐,将来他得了天下,不但会赐我等荣华富贵,还会恢复云氏先祖爵位名号,云氏复兴,在此一举!”
我看着他,笑了笑:“哦?这么说,秦王要谋反?”
“谋反?”云琦不以为然,“你莫非看不出来,这天下不长久了,主弱臣强,大乱之兆。”
“话虽如此,乱从何起?”
云琦意味深长:“你看着便是。”
我还想再问,不远处响起鲜卑人的吆喝声,催促众人上马,继续赶路。
云琦不满地骂了一声,站起身来,掸了掸锦袍上的灰,继续上马。
将要进入大漠的时候,我见到了昨夜云琦向慕容显问起的裴司马。
一彪兵马约有二三十人,在大漠的边缘处与慕容显相会,领兵者,就是秦王帐下的司马裴焕。
这是个看着全然陌生的人,大约与秦王差不多年纪,浓眉下,目光炯炯。他与慕容显见礼之后,到帐中密谈了许久。而后,他走出来见云琦,最后,瞥了瞥我。
“我等往上谷郡。”他对云琦道,“稍后启程,以早日赶到。”
云琦露出讶色:“不是去秦国?”
裴焕道:“殿下昨日来书,令我等改道往上谷郡。”
云琦似乎不敢在此人面前多言,神色虽不悦,但只是淡淡应一声,并不多言。
我说:“秦王也在上谷郡么?”
裴焕看我一眼,道:“殿下之事,从不必告知我等。”
不说便不说。我无所谓。
比起秦王,我更关心公子。看慕容显的人马都撤出了凉州,我的心也安了下来。
不过裴焕比慕容显好不到哪里去,只让人给云琦和我换了马,带上糗粮和水,便催促上路。
二三十人的队伍,日夜兼程穿过荒漠,离上谷郡还有百余里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了雒阳传来的消息。
那是在一个驿站用膳时,我听到两个驿路的使者聊天时说的。
就在不久前,周珲因一场风寒卧病。这般权倾一时之人身体不适,自然有许多人关心慰问,可惜正值国丧,禁绝宴乐,许多人便给周珲送去了补药。其中,会稽王奉上了会稽郡深山中出产的千年仙芝。周珲大悦,令人炖成汤药进服。而正当侍从捧着补药呈上时,不小心摔倒,汤药尽皆洒出。周珲大怒,正待斥责,家里养的狸猫却上前去舔食地上的补药残渣,片刻之后,突然抽搐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