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用意皆与周太后无所差别,不过为了寻求殿下支持。”我说,“殿下亦不宜答应任何人,可从今日起假装卧病,可做得真些,宣扬出去。若有人来,只交由谢长史出面推拒。”
  “如此说来,雒阳便不管了?”秦王道。
  我说:“雒阳迟早要乱,殿下此时插手,百害而无一利。为大业计,殿下宜行韬晦之道,以待时机。”
  “云霓生。”秦王忽而道,“以你所见,孤要继得大统,如何算成事?登基么?”
  我说:“那要看殿下是要一个三世后再乱的天下,还是要一个长久昌盛的天下。”
  秦王道:“自是后者。”
  我反问:“以殿下所见,朝廷自高祖以来,数度陷于危境,其症结在何处?”
  秦王想了想,道:“症结有二。一是宗室,一是豪强。高祖得豪强扶持而起,称帝后为平衡豪强之势,大封宗室,而宗室坐大,便只好任用外戚平衡。宗室掌兵,豪强掌财,朝廷为二者掣肘蚕食,以致衰微。”
  我颔首:“如此,殿下若不可将此二者翦除,就算殿下重整朝廷,亦不得长久。”
  秦王看着我:“你那契书中的所谓成事之后,亦在于此么?”
  我愣了愣,不禁瞪起眼。
  他摆出一脸正色,我还以为他在说正事,不料七拐八绕,竟是回到了讨价还价的事上。
  我神色毅然:“殿下,那契书上写得明白,乃是我助殿下登基。殿下一言九鼎,立誓画押,不可反悔。”
  秦王淡笑,不置可否,懒洋洋地靠回凭几上,拿起那本闲书继续翻起来。
  兵营与居庸城相聚不远,只有十里。
  它占地甚大,从马车下来之后,我极目张望,只觉入目皆是齐整的营房,似望不到边。
  而正前方,是秦王的官邸。
  此处大约才能真正称之为□□,比居庸城里的□□有气势多了,屋檐远近重叠,府前旗帜招展,威风凛凛。
  这整个兵营,竟似另建了一城,令人咋舌。
  秦王车驾来到,几人从府中出来,为首一人,正是谢浚,身后跟着裴焕。
  看到我,谢浚并无讶色。
  向秦王见过礼之后,他微笑地看着我:“霓生,三年不见,别来无恙。”
  我看他一眼,淡淡道:“我无恙,多谢长史。”
  不待这边多言,秦王向谢浚问起了营中的事务,谢浚和几位幕僚一一回答。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帐中走去,我无所事事,亦跟随秦王入内。
  待得坐下之后,秦王与众人商议慕容显之事。
  这倒是我关心的。我站在一旁,不禁竖起耳朵。
  裴焕向秦王禀报,说今晨刚传来战报,慕容显和驻守河套的秦王部将李翊左右夹击,将槐度部首领槐度真杀死在了阴山外。
  秦王闻言,令从人取来地图,在案上摊开。
  “拓跋彦何在?”他问。
  “拓跋彦甚是狡猾,逃往大漠中去了。”裴焕道,“槐度部与慕容部一向有所交往,部众见槐度真殒命,亦大多投向了慕容部。不过虽是如此,于拓跋彦而言损失不大。他如今仍站着漠南北部和漠北,慕容显亦传书来请殿下增兵,助其一举将南北收复。”
  秦王却道:“告知李翊,回师河套。慕容显既已得了槐度部旧众,漠南已无妨。”
  我听着,心中了然。
  慕容显想让秦王助他拿回漠北,这着实有些异想天开。其一,秦王仅仅答应帮助慕容显夺回漠南,如今一战告破,自然算是守了约;其二,秦王如果帮助慕容显拿到漠北,那么秦王将来要面对的,就是一个南北一统的鲜卑。他不会蠢到给自己找个后患。
  秦王之所以帮助慕容显,除了避免慕容部无处可去侵扰河西,更重要的,乃是不让鲜卑的某一家独大。支援慕容部对抗拓跋部,让两家长长久久地内耗下去,无暇无力来中原滋事,才是上佳之策。
  对于秦王的意图,众人显然了然于心。裴焕应下,全无异议。
  众人有商讨了一些营中的日常之事,秦王起身,到营中去巡视。
  “云霓生,”出门的时候,他头也不回,“跟上。”
  我心里翻个白眼。
  明明是他请我来辅佐,可他对我说话的神态,全然不比对仆婢客气多少。
  我骑马跟随在秦王身后的时候,心底有些后悔。那契书上应该再多写两行,把“侍奉云霓生如闺秀”之类的礼遇写进去……
  “凉州如何,听闻已下雪了。”身边传来谢浚的声音,我转头看去,只见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
  “正是。”我说。
  “元初近来如何?”谢浚道,“我许久未见他,此番回到雒阳,他却已经去了凉州。”
  我看他一眼,不由地冷笑。
  “元初如何,谢长史当知晓才是。”我说,“秦王不久前才令慕容显围攻武威,莫非谢长史不曾听说?”
  谢浚面上有些歉然之色。
  “我确不曾听说。”他说,“我一直在辽东,替殿下处置事务。若我在,定会极力劝阻。”
  我不为所动:“是么。”
  谢浚看着我,道:“霓生,你怨我?”
  我笑一声:“各为其主,有甚可怨。不过谢长史将来再遇得这般事,切莫一边帮着别人对付元初,一边又对元初提交情。元初是个心软念旧的人,长史不为他心疼,我却心疼。”
  谢浚淡淡一笑。
  “你若是指秦王替我转交的那幅字,当时,我确希望元初赴凉州上任。”他说。
  我瞪起眼,正待开口,谢浚打断道:“不过我并不知晓后面之事。我只希望元初上任之后,可认清时势,随殿下共修大业。为了此事,我还预备往凉州一趟,亲自劝说。”
  “长史倒是对秦王忠心耿耿。”我讽刺道,“元初凭什么要听你的?”
  “就凭元初是这世间难得的真正心怀天下之人,”谢浚看着我,目光深远,“霓生,你知道当今可安定天下的人,唯有秦王。若非如此,你今日也不会在此处。”
  我“嘁”一声:“我来此处,是秦王逼我的。”
  谢浚没有与我争辩,道:“霓生,我知你心中有元初。可他并非孩童,不须你护着。他以弱冠之龄担任重臣,又数度征伐得胜,足证他已可担当一方。你若是为他好,便莫再绑着他,放手让他拼搏,这世间,只有秦王可让他成就心愿。”
  我听着,只觉心隐隐地撞着,心绪不定。
  “我不曾拿他当孩童。”我反驳道,“我也不曾绑着他。”
  谢浚淡笑:“是么。”
  我不再理会他,转过头去,策马前行。
 
  ☆、第206章 兵营(下)
 
  秦王的兵营, 是我生平所见过的营建最是完备的兵营。
  营房、校场、庖厨、仓廪皆齐备, 让我惊讶的是, 还设置了医馆。
  而兵营的东北角, 有一处小湖。岸上建有高高低低的楼台, 而水边,一字排开许多船只, 从大到小,整整齐齐。
  其中最高的楼台上,有人正在用旗子发号,而湖上的几艘船则跟着号令变阵。
  北方的河湖水域远不及南方, 水军也一向是朝廷的弱项,只有邺城等少数须护卫漕运的地方长驻水军, 且数量甚少, 如前番公子和先帝在邺城与黄遨大战所动用的兵力, 已是极致,与南方诸州相比,则远远不及。
  就算是上谷郡这样水源丰足的地方, 也无水战可打, 秦王演练这些水师,显然是有更长远的用处。
  正当我观望着, 前面的秦王忽而回头来。
  “如何?”他问。
  我说:“殿下此时便营建水师,不怕太早?”
  秦王不以为然:“未雨绸缪, 永无太早一说。孤所虑着, 乃是当下水师中将帅皆不曾经历大战, 若与南方水师对阵,只怕要落下风。”
  我听得这话,心中明了。
  经历过大战的水师将帅,近在眼前者,唯公子一个。想着,我不由地看了谢浚一眼。他骑马走在秦王的另一侧,无所表示。
  “若要对抗南方水师,只怕还须从南方入手。”我说,“据我所知,南方水师,强者有二路。一是扬州水师,二是荆州水师。扬州水师为扬州都督陈王统帅,荆州水师为荆州都督乐安王统帅,殿下与其亲自演练水师,倒不如与二者联合。”
  秦王道:“此事,孤亦曾考虑。扬州水师及荆州水师,强在人数,各在五万之上,其将帅却并无拔萃者。且陈王与乐安王皆善于观望之辈,不会轻易与人。”
  我说:“殿下可曾想过豫章王?”
  秦王讶然:“豫章王?”
  我颔首:“豫章国中兵马,虽不过万余,但皆精锐之师。豫章王早年随高祖征伐,战功赫赫,尤善水战。如今他国中之兵,皆水战陆战双全之士。豫章国虽地处扬州之中,但就算与扬州水师相较,亦不落下风。”
  秦王看着我:“你怎知?”
  我说:“殿下可知常昆?”
  秦王道:“不知。”
  “此人乃江洋匪盗,前年纠集一众流寇,在扬州漕路上劫掠。去年,他不慎劫了陈王的漕船,惹得陈王大怒,发兵围剿。然常昆凭借水道逃窜,竟数度漏网。最后,他遁入豫章国地界,三日之后,为豫章水师所擒,枭首正法。”
  “哦?”秦王的神色起了些兴趣,却道,“说不定是这常昆为扬州水师打压,损兵折将,恰好为豫章水师拾了战果,而非豫章水师强于扬州水师。”
  我说:“这其间还有一事。那常昆甚为狡猾,见豫章水师与他为敌,使出疑兵,引豫章水师与扬州水师相逢。那时正是夜间,两边不识面貌,皆以为是贼人,在江上混战。豫章水师两千人,而扬州水师四千人,大战下来,竟是扬州水师被打得溃退逃窜。”
  “有这等事?”秦王露出笑意,“而后如何?”
  “陈王大怒,遣人往豫章国兴师问罪。豫章王交出了常昆首级,此事便也不了了之。”我说,“此事关乎陈王脸面,故而不曾宣扬开去。不过在扬州,豫章国水师之强乃是人人皆知,国中的漕路水道,从无匪盗流寇作乱。”
  “扬州人人皆知,”秦王忽而道,“你这两年在扬州?”
  我:“……”
  心里又骂了一声自己太大意,在这秦王面前不能说得太多,动不动就要被他窥出些马脚。
  “我就算不在扬州,也自然知晓。”我神色泰然,“淮南在扬州,我本就是扬州人,家乡之事总会多方打听。”
  秦王看我一眼。
  “豫章王确是难得的能人。”他转而道,“然此人同为宗室,亦不会轻易为孤所用。你可还有其他人选?”
  我说:“无了。”
  秦王颔首,似想起什么,感叹道:“那冀州的黄遨,当年曾任楚国水军都督,孤至今仍记得他当年威名。若他仍在世,倒是上佳人选。”
  我一愣,没想到秦王会提起此人。
  “是啊。”我惊讶又狐疑,看着他,也叹道,“可惜他为奸人所害,丢了性命不说,连尸首都运到了京中车裂,着实可惜了。”
  秦王不置可否,但没有再问下去。
  他望着水面的操演,与身边的谢浚说起旁事,继续往前走去。
  这兵营固然是有意思,不过巡视一圈之后,该看的都看到了,我便也没了多余的兴趣。
  秦王答应了我那三张帛书的开价之后,倒是十分当回事。
  无论巡视还是与人议事,他都让我跟在旁边,时不时问我的想法。
  那物尽其用之态,仿佛一个花大钱买了奴仆的小地主。
  当然,我既然答应了要辅佐他,也说到做到。每当他与我说话,我有问必答,童叟无欺。
  一日下来,我觉得他应当对我甚是满意。
  他满意了,我就好做下一步。
  回到居庸城之后,秦王仍到那书房里去用膳。
  吃完之后,他无所事事,倚着凭几,又拿起一本闲书来翻。
  我趁着旁边无人,适时道:“殿下对元初有何打算?”
  秦王闻言,看向我。
  “元初?”他说,“何来此问?”
  我说:“我今日听谢长史说,他要去凉州劝元初归顺殿下。”
  秦王道:“子怀确有此意,然并非时机。元初乃忠于朝廷之人,不会轻易归顺。”
  我说:“元初虽忠于朝廷,但并非愚钝之人。今上之事,元初若听闻,当对局势动向有所考量,此时前往规劝,正是时机。”
  秦王看着我:“你有何想法?”
  我说:“我以为谢长史去不妥,一来谢长史在殿下帐中用事,不必开口,元初也知他是说客,必有所防备。二来此去河西来回最快也须半个多月,此非常之时,谢长史日理万机,不宜走开。如今我既在殿下帐中用事,可由我去说服,保元初对殿下心悦诚服。”
  “你想让孤放你回去。”秦王听完,不紧不慢地翻一页书,眼皮也不抬,“云霓生,孤是个痴傻儿么?”
  我忙道:“自然不是,我真是位殿下大业着想。去凉州劝说元初,不过用意之一。”
  “哦?”秦王道,“之二呢?”
  “殿下也知,元初对我用情至深,为了与我一起,不惜与桓府决裂。”我叹口气,“我离开凉州至今,已近一月。元初未得我只言片语,说不定以为我死在了殿下手上。他心思细腻,最爱想些有无之事,难保因此对殿下心怀怨愤,将来不但不受招安,反而利用关中都督职权往殿下身后插上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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