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秦王眉梢微抬:“嗯?这是威胁?”
  我无辜地望着他:“我不过将此事利弊告知殿下,须知忠言逆耳,殿下要用我辅佐,便不可凭意气臆断。”
  秦王收回目光,拿起案上的杯子,饮一口茶。
  “元初非愚钝之人,不必提点,他也可分辨利弊是非。”少顷,他将茶杯放下,正色道,“如今乃非常之时,你亦不可轻易离去。若想要元初安心,可写信教使者送往凉州。”
  我面色一变,道:“可……”
  “此事,孤意已决,不必再多言。”秦王打断道。
  我闷闷不乐的望着他,不再多言。
  秦王看我一眼,却似心情甚好。
  “元初许了你何事?”他将手上的书放到案上,倚着凭几,“娶你么?”
  虽然我不乐意向秦王交代我和公子的事,但听到这个“娶”字,我十分受用。
  “正是。”我说。
  秦王道:“据孤所知,你仍是奴籍。”
  我说:“我早已拿回了籍书,桓府无此物,自不可将我落籍。”
  我以为他会不以为然地告诉我,对于桓府和大长公主而言,他们有一万个办法让我就算拿回籍书也翻不了身。
  但他没有。
  “元初确是用心。”秦王道。
  我心中不由一动。
  他挑起这话头正好,我可以给他画个我与公子双双鞠躬尽瘁辅佐他成就帝业的大饼,让他高兴之下,许诺替我们扫除诸多藩篱障碍风风光光把婚事办了……
  但他也没有说下去,转而道:“若今上晏驾,以你看来,京中将会如何?”
  我愣了愣,不由地有些失望。
  “须得看东平王手段。”我说,“宗室亦诸多派系,东平王若不能弹压各方,则亦不可维持许久。”
  “东平王?”秦王看了看我,“如此说来,周氏、沈氏、桓氏等权臣皆不在你考虑之内。”
  我说;“今上晏驾,周氏便已立足之地,沈氏亦然。至于桓氏,如殿下所言,乃弄权之辈,倒可凭世家声望支撑一番。然天下兵权大多为宗室瓜分,就算是再大的世家豪族,也只能依附其中,择木而栖。”
  秦王正待再说,薛弼忽而到堂上来,将一张纸条呈上。
  我瞥了一眼,只见那纸条甚小,一看便知是飞鸽传来的。
  秦王将纸条打开,目光定了定。
  “今上晏驾了。”他说。
  这是意料中的事,我应一声,并不惊讶。
  “殿下。”薛弼又道,“有一人自雒阳而来,自称东平王长史张弥之,求见殿下。”
  秦王露出讶色,片刻,看我一眼。
  “说孤近日旧病复发,正卧榻不起。请张长史到驿馆中歇息,明日孤醒来再见。”他即道,“请谢长史等幕僚到堂上去,孤有要事相商。”
  薛弼应下,行礼而去。
  议事的地方在堂上,见秦王起身,我也跟着起来。
  廊下的灯已经点起,灯笼随风轻摆,地上的影子也绰绰摇动。
  “云霓生。”走了几步,秦王忽而道,“你方才提出去凉州,其实不过是要孤许你与元初通信,是么?”
  我一愣,看着他。
  只见他也看着我,双目明晦不辨。
  “殿下哪里话。”我镇定自若,“我绝无私心,天地可鉴。”
 
  ☆、第207章 痨病(上)
 
  到王府里来议事的幕僚, 比白日在兵营里见到的多了好些。
  除了谢浚等几人, 还有好些先前不曾见过的文官武将, 云琦和玉鸢也在。
  云琦的官职是国中大夫, 并非秦王幕府所属。不过他的地位显然也不低, 与谢浚不过隔着两三席。
  玉鸢则立在秦王身后,见到面, 她看我一眼,转开去。
  说来,玉鸢在□□的位置颇有些与众不同。我曾以为她是秦王的侍婢,但这两日观察, 发现并不是。
  她有正经官职,是□□中的女史。不必跟着秦王出出入入, 秦王日常起居, 洗漱更衣, 皆由冯旦等内侍,不必玉鸢动手。
  早晨的时候,我曾向冯旦打听过。他说, 玉鸢的日常之务, 乃是在外面的官署之中用事,为秦王分拣官文, 整理图籍,如王国中的典书之职。
  “殿下常年在外, 属官之中, 也就谢长史和云大夫等随行。殿下的那些文牍不乏机要, 须得可靠心细之人管理,见玉鸢姊做得好,殿下便将这些交给了她。”
  我了然。这玉鸢看着任性娇气,不想竟能胜任典书这样精细的官职。秦王这帐中,果然不养闲人。
  “云霓生。”秦王忽而指了指下首一席,向我道,“你如今亦是幕僚,可坐入席中。”
  这话大约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纷纷瞥向我。
  众目睽睽之下,我走入席中坐下。
  周围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对面,云琦看着我,面色无波无澜。
  秦王似无所闻,未几,向众人说起了小皇帝驾崩之事。
  此言一出,众人随即不再在意我,看着秦王,皆惊诧不已。
  “此事,孤亦刚刚得知。”秦王神色沉着,道,“故将众卿召来,询问众卿之意。”
  “在下以为,此乃天赐良机。”话音才落,云琦即刻道,“朝中无储君,嗣位人选必定引得大乱。殿下如今有太后密旨,不若便领十万兵马,奉旨入京戡乱。”
  “殿下入京自是容易,可其余宗室将如何作想。”谢浚道,“诸王国之中,兵马上五千者不在少数,遑论如今各州都督大多由宗室担任,光豫州一郡,就有三万余人。诸侯早已各怀异心,殿下若入京镇压,必遭诸侯反对,他们一旦联合,十万兵马也非敌手。”
  云琦看向谢浚,道:“以谢长史之见,却当如何?”
  谢浚道:“以在下之见,如今局势尚未明朗,殿下须按兵不动。”
  “如此,何时才算明朗?”云琦又问。
  “凡出师者,必有名。”谢浚道,“当今朝中掌权者,如东平王等,皆心怀不轨之人,争斗之后,必定为祸天下。待到那时,方为明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殿下顺应人心,得天下拥护,方可成就大业。”
  云琦冷笑:“只怕待到那时,奸党在雒阳站稳了根基,又得了诸侯支撑,再想撼动,便是难了。”
  一时间,堂上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支持云琦,有人支持谢浚,不一而足。
  此事,我已经跟秦王说过,无意参与他们议论,只静静地坐着旁听。
  瞥向秦王,他似乎在认真地听着各方议论,那目光却是淡然,俨然已经是有了主意。
  “众卿之意,孤已知晓。”待得议论的声音平静下来,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此事重大,孤以为不可急于一时。雒阳之变,众卿亦当保密,在朝廷讣告送达之前不可声张。”
  秦王在众人面前乃有十成的威严,闻得他如此发话,众人也不再争论,纷纷应下。
  “在下听闻东平国长史张弥之到了驿馆,”谢浚道,“当是为了雒阳之事。”
  秦王道:“此事,孤自有计较。”说罢,他又对众人吩咐道,“自今日起,孤对外称病不出。府中一应事务,如往常之例,又子怀代为出面处置。”
  众人闻言,不以为惊讶,反而皆笑了起来,纷纷应下。
  秦王又与幕僚们商议了些事务,让众人散去。
  众人起身向秦王行礼,告退而去。
  我看天色不早,也打算回院子里去歇息。
  才起身,却听秦王道,“云霓生,你留下。”
  我只得坐了回来。
  对面,云琦正与一名幕僚说着话,看我一眼,往外面走去。
  “方才议事,你未发言。”秦王从玉鸢手里接过一杯茶,饮一口,对我道。
  我心想这秦王果真不养闲人,谁干活谁不干活都盯着。
  “我的主张已告知过殿下,我以为不必再说。”我说。
  “这些幕僚皆孤心腹,任何议论皆可畅言,由众人共断。”秦王道,“你既是幕僚之一,凡心中所想,不可只告知于孤,众人亦当知晓。”
  还有这般规矩,我说:“今日所议皆机要之事,每件事传出皆是麻烦。堂上足有二十余人,殿下便这般放心让他们知晓,不怕有人透了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秦王道,“若连二十几张口舌都管不住,孤还当这秦王做甚。”
  听上去倒是光明正大,我不置可否。
  “知道了。”我说。
  秦王看我一眼:“去歇息吧。”
  我不客气,向秦王行了礼,告退而去。
  离开堂上的时候,我听到玉鸢对秦王道:“夜深了,我让庖中做了些羹汤,殿下可想用一些……”
  我不多理会,加快步子离开。
  时辰不早,我还有大事要做。
  回到房里,我找来纸笔,磨了墨,在案前坐下。
  秦王这人精,察觉出了我那番大话的真正用意。不过这无所谓,他反正已经答应了让我与公子通信,我不会让他反悔。
  与公子分别以来,我每日都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心中所想,亦都写在了纸上。有时一张,有时两张,攒到今日,已经厚厚一叠。
  我将今日里所有的事,包括我与秦王立契,在兵营中的所见所闻,都写在了信里。还有我向秦王要求去凉州的事。当然,此事的用意我没有提,只让公子知道我甚是想他,奈何秦王这贼人阻挠不休,只能待日后有了时机,再与他相见。
  这信写得洋洋洒洒,写完的时候,已经有三张纸。
  我将所有的信都折好,塞入一只木函之中,用青泥封好。泥封上的印纹,是我先前与公子约定好的。尺素的剑柄上雕有漂亮的莲纹,精细复杂,难以仿制。我离开武威之前,用青泥拓下,给公子留了样板。公子见到这木函,比对泥封,便会知道这木函是不是我亲手所封,有没有被人私拆。
  而公子那边也一样。我手中也有一个泥封的样板,是从他随身的与配上拓下的。我们约定这般传信,可保无虞。
  第二日,我将木函拿给秦王。
  他看一眼,又拿起来掂了掂,道:“写了许多?”
  我说:“我与元初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说罢,我看着他,补充道,“我不曾在信中透露机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可是殿下说的。”
  秦王没理会我,只将木函递给薛弼,让他安排使者送往武威。
  看着薛弼拿着木函走出去,我放下心来。
  正当心里计较着上谷郡到武威的距离,最快几日能到,最慢几日能到,我收到公子的回信又是何时,忽而听秦王道:“你可带了易容之物?”
  我讶然,看向秦王:“甚易容之物?”
  “你不是让孤装病么。”秦王道,“张弥之就要来了,你与孤装扮装扮。”
  我看看他那张脸,有些嫌弃。
  “殿下用巾帕蒙在额头,卧在榻上说话便是了。”我说,“声音小些,再咳几声,谁也看不出来。”
  秦王看着我,似笑非笑。
  “云霓生。”他说,“信不信孤这就让薛弼将那木函烧了?”
  我:“……”
  虽然我身在秦王屋檐之下,时而受其淫威所迫需要低头,但我仍是个有气节的人。
  祖父那易容之术最精要之处,乃是胶粉。这般秘术,就算当年万般无奈要用在豫章王身上,他也只见过妆好和卸下后的样子;而公子虽然也知道此物,但我并在他面前全然施展。
  所以秦王这样的奸人,想引我在他面前露底,乃是痴心妄想。
  不过是装个病罢了,对我来说,连雕虫小技也算不上。
  按照我的话,玉鸢取来了脂膏铅粉等物。大约因得从前在我这易容之术上吃过亏,她并无好脸色,放在案上就走开了。
  我不以为忤,让秦王做好,将各色妆粉调好,再将他的脸拭净,给他画上去。
  说实话,秦王的脸不错。
  眉毛虽然不及公子修长漂亮,但形状甚好,看上去如笔锋带出一般俊气。眼睛也是,虽有时锐气太重,但人畜无害的时候,与那眉毛相配,倒可以生出些温柔来。加上鼻梁挺拔,端正的骨相,嘴唇也没有生得过大过小或过厚过薄,且身形高而健壮,如果将他放在雒阳,贵胄中,甚少有人可匹敌。
  当然,任何被我拿来比较的人,都不包括公子。在我心里,无论将他与何人放在比较之列,都会让我觉得纡尊降贵,委屈了他。
  话说回来,我又想,秦王的生母身为宫人,却能在后宫群芳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得到皇帝垂青,应当生得还是十分好看的。
  秦王常年混迹行伍,自是养不成其他贵胄那样的一身白皮。但那皮肤并不黧黑,而是淡淡的麦色,且并不粗糙。我的手指沾着妆粉抹在他脸上,只觉触感平滑而柔软。
  屋里甚是安静,正当我仔细地画着,忽然发觉秦王盯着我看。
  “看着孤做甚。”他淡淡道,“快些。”
  我心里翻个白眼。
  皮相归皮相,那些眉目鼻子,单个拎出来都不错,凑起来还是那么讨厌……我不由地恶从胆边生,将些黛墨调到脂粉里,涂到他的眼眶下,看了看,又涂得重些。
  “好了。”过了一会,我说。
  “画完了?”薛弼和玉鸢走过来,待看到秦王的脸,皆愣了愣。
  玉鸢瞪着我,仿佛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怎么了?”秦王从他们的脸上窥出端倪,露出狐疑之色,伸手拿铜镜。
  待得看到镜中的样貌,他也愣住。
  我不紧不慢地用巾帕擦着手,志得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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