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外头的门上,有人敲了敲。
我似做贼一般,忙闭上眼睛。
公子动了动,未几,起身应了一声。
“都督,”外面有人道,“该动身了。”
公子再应下,没多久,身上的褥子和身下的床板传来些微的动静,他小心翼翼地下榻去。
停顿片刻,一只手在我的颊边轻轻抚了抚,公子低沉的声音传入耳边:“霓生。”
我睁开眼,恰恰遇到他的目光。
他注视着我,惺忪的脸上露出笑意。
“该起了。”他说。
我笑笑,装模作样地应一声,伸个懒腰。
公子走动一边去,从衣架上取下外衣穿起来。我躺在榻上看着他穿衣服的模样,只觉那一举一动都好看得很,不禁有些怔怔。
可惜他如今自己穿衣服当真熟练,甚是利落,没多久,已经全都穿好了。
他回头,看我还躺在榻上,露出无奈之色。
“还未睡醒?”他走过来,捏捏我的脸。
我眨眨眼,道:“我起不来。”
公子眉梢微扬,少顷,忽而走过来,扳着我的肩头,将我扶起来。
我笑笑,由着他扶着我坐稳。
“穿甚衣裳?”他左右看看,拿起一件外衣,“这件么?”
我其实别无选择,但看着那衣服,仍故意露出嫌弃的神色。
“不穿。”我说。
“你要穿哪件?”公子讶然。
“我要穿公主穿的衣裳。”
公子:“……”
“你昨日不是说你来接公主么?”我眨眨眼,“莫非不曾给公主备下?”
公子笑了笑,起身去,从衣架上将他那件皮裘大氅取来。
“公主的衣裳不曾带来,公子的衣裳却有一件。”他披在我身上,一本正经,“殿下将就将就。”
那大氅披在身上,温暖入心。
我不由地笑了起来。
“他们都在等着,莫耽搁了,嗯?”公子低声对我道。
我享受无比,乖乖地点点头:“嗯。”
公子也笑笑,低头下来,在我的额上吻了吻,而后放开手,起身出去。
我发现公子如今贴假须的手艺已经甚是纯熟,不须我帮手,他已经装扮好了。
走出院子之后,桓瓖看到他,有些诧异。
“你不是要回桓府?”他说,“且你又是关中都督,假托回朝办事也并无不妥,何为还要改装易容?”
公子道:“谁说我要回雒阳?”
桓瓖愣住,神色更是吃惊:“你不回雒阳?为何?”
“我只说你我顺路,不曾说我要回雒阳。”公子道,“我和霓生要去一趟上谷郡。”
桓瓖:“……”
我:“……”
公子如今撒谎像真的一样,我心甚慰。
“去上谷郡?”桓瓖狐疑地看着他,“为何?”
“我与秦王结盟,自还有许多事要处置。”公子道,“此地往前十里,便是路口,你往东,我往北。”
桓瓖面色沉下。
“你先前一直不肯与我说,便是不想让我暗中向家中报信,是么?”他冷冷道,“你连手足也这般防备?”
“我若真防备你,从渡口离开时起便不会与你同行,何必还生出此时之事。”公子道,“不过有些话,我仍想与你先说好。”
“甚话?”
“圣上和太后去了凉州之事,以及我和霓生回来之事,望你莫与家中说。”
桓瓖似早有预料,翻个白眼:“为何?”
“免得他们生出许多心思,徒增烦扰。”
“他们早晚会知晓。”
“待诸事落定,他们就算知晓了也无从插手。现在则不然,他们轻举妄动,只会教事情更加复杂莫测,将这些事瞒下,对他们反是好事。”
桓瓖冷笑:“如此说来,你倒是为桓氏考虑。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这不该做那不该做,倒不如说说桓氏该如何做?”
公子道:“雒阳不久便要生乱,不宜久留。不若寻个由头,举家避到谯郡,那边既已养了兵马,自可保全。”
桓瓖目光微动,看着公子,深吸口气。
“你既不想被家中知晓,放我回来做甚。”他烦躁地说,“还不如索性连我一道瞒了!”
“你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公子看着他,“亦是我在家中唯一可全然信赖之人。”
桓瓖一愣,面色不定。
“你休想拿捏我。”他语气生硬地说。
公子不以为忤,道:“此事全在你,你可自行决定。”
桓瓖看着他,少顷,“哼”一声,转身走开。
用过早膳,众人重新上路。不过跟昨日不同,桓瓖甚为安静,一直自顾地骑马,没有说话。
原因自是公子方才那番话,我瞥了瞥他,只见他也并无要说话的意思,心中不由叹口气。
平心而论,桓瓖不是坏人,被人诟病之处,也不过是不爱读书和那身纨绔习性罢了。可论起脑子和谨慎,他可将许多与他其名的膏粱子弟甩出十条街,否则单靠桓府职称,他不会在这左卫将军的位子上坐这般久。
在我眼里,他真正可教我忌惮的,便是立场。
他与公子不一样,万事以桓氏为先。故而我就算相信他对我没有恶意,为了防止他把我那秘术之事透露给桓府的人知道,我也要费一番周折连恐带吓,让他立誓绝不与任何人说。
对于他来说,这般作法会让他更轻松。桓瓖本就性情轻浮,要让他自觉遵守道德并非易事,能有个重誓压着,让他无从可选,反而轻松。相较而言,公子这般超然地让他自己拿主意,对他才是折磨。若我不曾料错,桓瓖现在,乃至于往后好几日,只怕都会在内心挣扎中度过,想想就觉得可怜。
十里路走得很快,没多久,那处路口已经到了眼前。
众人勒马,渐渐停下。
公子看向桓瓖。
桓瓖仍冷着脸,十足像个负气的孩童。
“此去雒阳不足一日,我便不送你了。”公子对他道,“日后雒阳不会太平,你万事多多保重。”
桓瓖面无表情,好一会,似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一声。
“若果真桓氏有难,你如何?”他忽而问。
公子看着他,道:“我亦不会置身事外。”
桓瓖目光微亮:“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桓瓖的神色这才稍稍缓下来,道:“如此,你我别过。”
公子颔首:“一路保重。”
桓瓖没再多言,又看了看我,叱一声,策马而去。
我看着桓瓖的背影,有些犹疑。
“你怎知他定然会听你的话?”我忍不住问公子。
“他会听。”公子转过头来,道,“他在家中可依靠的也只有我。”
我不解:“怎讲?”
“他年初又被我叔父逼着娶妇,关在家中扬言要将他打死,你知道是谁人救了他么?”公子道,“我。”
我:“……”
想到桓瓖跟家中闹起来的样子,我不由地笑了笑。
“接下来如何?”我问公子,“径自入城么?”
“如今之势,雒阳及附近道路上只怕还会再遇盘查,我等改一改行头为好。”公子道。
我没想到他还打起了这个主意,问:“如何改?”
公子望了望天色,道:“如今时辰尚早,此路走一段,亦有岔路往东,可到雒阳。我记得不远处有一处大乡邑,逢五开市集,今日恰逢其日,我等可去采买些物什,将行头变换一番。”
☆、第246章 锦衣(下)
雒阳附近的道路颇多, 四通八达。往北走不过二里, 便有一处小邑。如公子所言,今日正逢开市, 我们来到的时候, 邑中已是熙熙攘攘, 附近不少乡人都到市中来赶集。
公子所虑不无道理,我们几人身上的衣裳虽并非华贵打眼, 但也并非寻常民人打扮, 佩着刀剑骑在马上, 很容易让人生疑。雒阳城中每日出出入入最多的就是平民和贩夫走卒,要想不招惹人注意, 扮作附近的乡人最是合适。
这市中有卖成衣和布匹的铺子,公子下了马,让那两个侍从在路边等候,正要往那边去。我忽而瞥见不远处有一家质肆,将他拉住。
“到那边去。”我对公子道,说罢, 拉着他走进质肆里。
这店里的生意颇是热闹,栅栏前好几人在等着,手里捧着各色物什。栅栏后面, 两个伙计正慢慢查看着手中的质押之物, 丝毫不理会外头人的催促。
“为何来此处?”公子问我。
我说:“乡中之人, 大多日子简朴, 非逢年过节喜事大寿不会穿一身新衣服出门。我们四个人既要扮乡人, 若刷刷穿一身新衣服,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不寻常。”
公子了然,随即将目光往四下里打量,颇是好奇。
耐心等了好一会,终于有伙计闲下来,我走上前,道:“可有旧衣裳?拿出来与我等看看。”
那伙计将我和公子打量:“要男装还是女装?买几身?”
我正当回答,公子已经开口道:“库中但有,都取出来看。”
那伙计看看公子,大约觉得他口气这般,看上去又仪表堂堂,应当是个阔绰的,神色即恭敬起来,道:“郎君且等候片刻,小人这就去取来。”说罢,转身往堂后而去。
没多久,那伙计将一些旧衣拿出来,都是些锦缎细布,品相上好。公子翻了翻,道:“可有差些的?”
“差些的?”伙计讶然。
“只要不是破烂褴褛便无妨。”
伙计有些狐疑之色,又转身回去。
没多久,他又提着两捆衣服出来,看去,比方才的查一些,不过也是体面人家穿的布衣。公子翻了翻,仍不满意。
“可还要再差些的?寻常的麻布短褐无妨。”他又道。
伙计:“……”
最后,公子在一堆皱皱巴巴的衣衫里挑出几身品相身量都过得去的短衣,与原先挑的合作一处。我接着出手,以二百钱的价格谈了下来。
我和公子出门的时候,伙计黑着脸,连声送也没有,教我觉这质肆着实待客不周。
“接着要去何处?”我问他。
公子示意我看前方:“那边有成衣铺,再去买一身新衣便是。”
我不解:“还要去买新衣?为何?”
公子看向我,意味深长:“不是有人说要穿公主的衣裳?”
我愣了愣。
公主的衣裳,这乡邑中自是不会有,不过我没料到公子竟是要给我买女装,颇是惊讶。
“你要我穿女装?”我问。
公子道:“我说过,你日后不必再这般扮作男子。”
我看着他,心中倏而一动。
“我以后都穿女装?”我又问。
“好么?”公子看着我。
——你我本是光明正大,不须遮遮掩掩……
公子前两日说的话在心头浮起。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明白过来。
“你从前一直以男装示人,恢复女装,就算不改换容貌也不易被人认出。”公子似乎怕我不明白,解释道,“我等先前亦曾计议过扮作寻常夫妇去北海郡,如今正好可继续。”
夫妇……我看着他,心中豁然开朗,不禁莞尔。
到了那成衣铺中,他让店主人将店里最好的女装都拿出来。店主人看了看他手中拎着的一堆旧衣裳,颇是不上心,让伙计将一些女子裙裳外袍拿出来,皆织染鲜艳,透着一股俗气。
公子看着,皱了皱眉。
“无其他好货了么?”他问。
“有是有,连雒阳的时兴衣料小店都有,”店主人将他打量打量,笑一声,“只怕郎君买不起。”
公子不多言,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囊,放在案上。
里面细碎的声音,一听就是盛了许多金银。店主人一愣,露出笑容,随即殷勤起来。他让伙计取出几只锦盒来,一一在公子面前打开。
只见里面所盛衣物不似方才的那些花哨,但质料色泽皆雅致,在这般小邑的店家里,确实算得好。
“郎君请看。”店主人让伙计一件件拿出来,在公子面前摆开,“这些都是昨日才到的,看这锦料织得多细,乃是从扬州千里迢迢运来的。不瞒郎君,这等料子,平日都是直接送到京中那些高门贵胄府中的,郎君出了小店,便是去到雒阳,也未必能找得到!这些衣裳可是紧俏得很,郎君此番是来得早,若稍迟些,只怕便是给再多钱财,小店也拿不出来了。”
公子看向我,道:“你以为如何?”
我看着那些衣裳,啼笑皆非。这店主人吹得天花乱坠,其实不过是寻常货色,在桓府这样讲排场的高门里头,连侍婢都不会穿。不过不金贵,未必就是不好。
这些衣裳中,有一件锦衣甚是好看,流云和衔花雀鸟的纹饰,淡红色的衣缘,雅致而俏丽。
我将那锦衣拿起来看了看,没多久,还是放了下来。
公子的想法我自是知道,他想给我买一身好的。但他方才挑了一堆乡下人家穿得朴实衣裳,我却穿着锦衣,自然搭配不上。
我将店里摆出来的那些普通女装看了看,挑了两身素净的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