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店主人看着我,有些诧异。
  “要这些?”公子亦讶然,皱了皱眉,低声问我,“那锦衣你不是喜欢?”
  我说:“只怕难得穿出去。”
  公子不置可否,却向店主人道:“这两身和那锦衣,一起几钱?”
  店主人笑盈盈,伸出一根手指:“我看郎君也是识货的,不二价,一金。”
  我听到这话,冷笑。
  “一金?”我说,“足下莫欺我等,我等也是常年在始终走的人,雒阳大市小市,哪个每月不要走几遭?我等今日是懒得进京,便想到足下这店里给妇人添些新衣,不想足下竟这般全无诚意。”
  说罢,我将案上的钱袋拿起,对公子道:“走吧,往别处看去。”说罢,作势便要出门。
  “郎君且慢!”店主人忙道,“且慢!”
  他拦住我们面前:“郎君还价便是,怎就要走?郎君以为多少,说个价!”
  我说:“三百钱。”
  店主人面色一变,冷笑:“三百钱?光是那身锦衣也买不起,足下这是打抢。”
  我神色不改:“拿百钱去雒阳大市,莫说这些衣服,便是每套再配上鞋袜也有了。那两身布衣裙裳,大市中卖五十钱我都嫌贵,那锦衣也不是甚稀罕之物,足下真有心交易,便实诚些。”
  店主人大约终于明白了遇上懂行的,目光不定,叹口气,道:“郎君也知晓那是大市。小店开在这乡邑中,本钱却是要高不少,三百钱着实要蚀本。郎君也莫还价了,五百,郎君要就拿去。”
  公子听得这话,扯了扯我袖子。
  我不理会他,摇头:“就三百钱。”说罢,继续又要走。
  店主人忙再拦住,道:“四百!不能少!”
  我说:“三百。”
  “三百八!”
  “三百。”
  “三百五!”
  “三百三。”我皱眉,“足下不肯,那便算了。”说罢,大步出门。
  “好好好!三百三便三百三!”店主人高声道,挥手让伙计将那些衣裳都包起来。
  我得意地走回来,一边听着店主人念叨亏本一边给钱拿货。
  转头,公子瞪着我,似在看一个怪物。
  “你怎砍这般狠?”走出外头的时候,公子看着我,啼笑皆非,“店家做买卖也不易。”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以为然道,“你可知农人织出一匹布卖多少钱?做衣裳的妇人缝好一身一群,又可得多少钱?我给他三百三,他至少也能赚上五十钱。”
  公子讶然:“这么多?”
  我就知道他对这些懂的不多,趁机教诲道:“你亦为钱粮所困,更当知晓钱财来之不易。书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凡累仓之财,亦无不从一铢一贯积攒而起,你要做大事,还须多多管制钱财才是。”
  公子大约觉得有理,微微颔首,片刻,却道:“既如此,那便无法了。”
  我一愣:“甚无法?”
  “那身锦衣,还是拿去退了。”公子目光狡黠,“省下些钱来养兵。”
  我好气又好笑,抱着那锦盒瞪起眼:“不退。”
  “为何?”
  “我是公主。”
  公子不以为然:“你原本不是不想要,岂有不穿锦袍的公主。”
  我也不以为然:“我乃微服私访的公主。”
  公子忍俊不禁,低低地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头。
  他没再多说,却拉过我的手,在旁人意味深长的注目下,继续往前方而去。
  按照公子的打算,我和他扮作夫妇,另外两个人则是兄弟。公子仍姓周,叫周元,其余两人,一个叫程亮,一个叫褚义,如今也改叫周亮和周义。至于我,仍是倪氏,两个侍从都叫我嫂嫂。
  为了符合身份,我等又将马匹跟乡人换了乡间常见的一辆马车和一辆牛车。我和公子乘马车,另外两人乘牛车,牛车上摆了些土产,看上去像模像样,就是进京中去走亲戚的。至于原来佩的刀剑,也都收了起来,藏到了牛车的草席底下。
  物什都准备好之后,众人寻了个隐蔽之处,换上衣裳。
  公子本贴了假须,我又给他往脸上涂了些妆粉,再换上一身粗布短衣,看上去就是一个日日劳作的乡下年轻人。
  而我则复杂些。换上衣裳之后,我将假须卸下,露出原本的面容。然后,我将头发梳作妇人样式,像乡间所见的许多年轻妇人似的,用银簪簪上一朵路边摘的花,插在发髻上。我照着已婚少妇们喜欢的样式,用眉黛将眉毛描长,在唇上晕开一点朱砂。摆弄一番之后,我照着小镜,觉得无妨了,走出去。
  程亮和褚义二人看到我,都愣了愣。公子正与程亮交代着路上的事,回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亦定了定。
  “如何?”我往身上瞅了瞅,又看向公子。
  他注视着我,少顷,唇边泛起微笑。
  “甚好。”他声音和煦,少顷,望了望天色,“上车吧。”
 
  ☆、第247章 求助(上)
 
  天色不早, 众人不再拖延,赶着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往雒阳而去。
  我并不想闷在马车中无所事事, 撩开车帏, 钻出去。
  公子正赶着车, 转头看了看我,似全然不出意料,笑了笑。
  “这外头太冷, 你还是将那裘袍穿上。”我对他说。
  “不可。”公子示意我看看路上来往的那些车马:“你不是教我要多观察别人么。你看看这些赶车的, 有几个人穿得起裘袍?”
  倒是有长进。我说:“路上有甚妨事,行人皆匆匆一面, 看不看你都未必, 谁人会想你为何有裘袍穿。”
  公子不以为然:“我等费许多气力装扮, 莫在这些小节上露了馅。”
  他这般坚持, 我也不多言, 只挨着他坐着。
  外头的确比马车里要寒冷许多,将近腊月,风吹在脸上, 像带着刀。
  我和公子身上穿的虽然都是冬衣,但都是寻常布袍, 自然比不得皮裘,吹着风,没多久就觉得周身冷飕飕的。我往掌心里呵一口气, 搓了搓。
  公子道:“你到车里去。”
  “不去。”我说。
  “为何?”
  “我要陪着你。”
  公子的脸上虽然贴着假须, 仍能看见那眉宇弯起好看的线条, 眼睛里盛起柔和的光。
  他没说话,将我一只手拉过来,放在怀里。
  “暖些了么?”他问。
  那暖意蹭上了耳根,我心中一阵甜软。
  “暖些了。”我说。
  公子继续望向前方,甩一下鞭子,赶着马车前行。
  即便已经寻找了一整日也徒劳无功,东平王仍然没有撤走盘查的关卡。
  出了那市集不久,在一处通往雒阳的要道路口,我们又被关卡拦了下来。
  这处路口比昨日的那处行人更多,士卒也更多。与昨日一样,无论进出,所有妇人和男子都要查看手腕和颈后。
  我们被拦下时,两个士卒走过来,将牛车和马车打量。
  “哪里人士?去往何处?”一人问道。
  问对之事,我们先前也做了计议。公子这样不喜欢虚与委蛇的人,要他像个真的乡人那样在那些士卒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话,实在有些为难他。相比之下,程亮家就在雒阳附近的乡里,操着一口乡中口音,且说话圆滑,更为合适。于是我主张凡遇关卡,有人来问话,都让程亮出面。
  商议的时候,公子对此没有异议,只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只见程亮从牛车上下来,笑嘻嘻地拱手上前:“将官,我等是蒯乡人士,兄弟三人和嫂嫂一道去京中探望叔父,送些年节田产。”
  那士卒看了看我和公子:“这便是你兄嫂?”
  公子站在马车旁,也看着他,不多言语。我则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那样,作羞窘之态,低头转开去。
  后面还有许多人等着过关,那两个士卒也没有细细搜查的意思,看了看牛车和马车,并无异色。
  “都上前来,男子伸出后颈,女子伸出右手腕。”一个行长打扮的人走过来,大声道。
  众人无异议,公子也不言语,跟着将后颈露出来。
  轮到我的时候,我伸出右手腕,那行长打量着我,却有些不怀好意之色。
  “你也是与他们一起的?”他问。
  我瞅他一眼,答道:“正是。”
  那行长正待要贴过来说话,公子忽而上前,将我挡在身后。
  我心中一惊,正担心他意气用事,忽而见他身体一躬,拱手道:“这位将官,我家妇人近来受了些风寒,恐将病气过给将官,不好答话。将官若有甚疑惑,问于在下即可。”
  这话语气平和,颇有些讨好,竟不像是公子嘴里出来的。
  那行长看了看公子,露出些不耐烦之色。
  “快走快走,莫挡了后面的道!”他挥挥手,说罢,走向后面的人。
  众人亦不耽搁,赶着车往前走,离开了关卡。
  路上,我仍坐在公子身旁,看着他。
  公子看我一眼:“何事?”
  “无事。”我说,“不过觉得你变了。”
  “嗯?”公子问,“何处变了?”
  “你从前断然做不出那般卑躬屈膝的姿态来。”
  公子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霓生。”他说,“我从前一直反复思考一件事。”
  “何事?”
  公子望着前方,眸色深深:“若我有朝一日像你从前那般,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还被人卖去做奴婢。我会如何?”
  我讶然,不禁啼笑皆非:“你怎会这么想?”
  “为何不可这般想?”公子道,“三年前的那数场宫变,只消有一次应对不周,桓府便是袁氏、荀氏、庞氏一般下场。若真出了那等事,我能保住性命卖身为奴已经是得了天恩。”
  这话倒是不无道理。我亦有些好奇:“你这般假设,觉得自己会如何?”
  “原本我觉得我应当自尽,一了百了也好过为奴受辱。”公子道,“可这两年,我看多了,觉得你才是对的。死虽可惧,却是最易之事。命无了,便什么也无了。你做得到的事,我为何做不得?”
  我哂然,道:“我与你不一样。”
  “有甚不一样。”公子道,“我不过是没有你那样一个可教你许多本事的祖父。你若像我先前想的那般宁死不屈,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亦徒劳。”
  我心想,公子为了证明他与我天造地设,不惜连我祖父的功劳也抹杀,当真煞费苦心。当然,他说得有些偏差。比如我那时之所以会好好留在桓府里当一个侍婢,并非因为我能够忍辱负重,而是因为我想靠着桓府发财。
  “故而你方才那般行事,是在学我?”我瞅着他。
  公子叹口气:“这也无法,谁让你是我妇人。如今既然出来闯荡江湖,你招摇撞骗,我也须跟着。”
  我一愣,忍俊不禁,佯怒地打一下他的手臂:“你才招摇撞骗。”
  公子却笑笑,将我的手拉住。
  “莫乱动,小心着凉。”他说罢,重新将我的手藏到怀里。
  牛车和马车走得不如骑马快,午后,我们才到了雒阳。
  还未进城,已经能够感受到肃杀的气氛。
  守门的军士大约都被折腾得不轻,面色沉沉,来往行人皆不敢造次,乖乖地任其摆布。不过进城比出城查问更松,与先前那关卡一般,进城的人只消看看脖子和手腕,即可放行。故而我们几人进城皆是顺了,士卒粗略看一看即放行了。
  正要往前走,一个出城的老妇因为手腕上有痣,被人强行拖走,远远仍能听到哭喊之声。
  我回过头来,不禁与公子相觑。
  公子神色平静,不多言,打一下马,赶着车往街上走去。
  这处城门离槐树里并不太远,按着我指路,公子穿过街道,折拐几番之后,到了槐树里。
  还未到黄昏,巷子里已经飘满了炊烟的味道。
  到了那宅院前,只见门上没有挂锁,我心中松了一下。
  这趟来雒阳,我最担心的就是这宅中无人,那么我不但白来一趟,还会断了曹叔这边的消息。
  “这就是你说的那曹叔住处?”公子好奇地问我。
  我说:“正是。”说罢,下了马车去,走到门前,按从前约定之法,在上面叩了三下,隔了片刻,又叩一下。
  无人应答。
  我等了一会,又如法敲门。
  仍然无人应答。
  正当我疑惑不解,忽而听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何人在此?”
  我转头看去,却见老张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壶酒。
  看到我,他愣了愣。
  心中的大石登时落下。
  “张伯父回来了?”我迎上去,微笑,“我还以为家中无人。”
  老张露出惊喜之色,看着我:“你……你回来了?”说罢,目光倏而落在我身后的公子和两个侍从身上,又变得狐疑,“这是……”
  “这是我丈夫,还有两位小叔。”我笑盈盈地挽着公子的手,道,“此番一道回来,看看伯父。”
  公子亦颇为识趣,打量着他,微笑行礼道:“小婿周元,见过伯父。”
  老张:“……”
  他面上疑色未消,却并无迟疑,露出笑意:“原来如此,诸位远道而来,快快入内歇息叙话。”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