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我安慰道:“这你不必操心太过,大长公主毕竟是秦王亲姊,且我见秦王对大长公主和桓氏甚为倚重,大长公主若可将济北王劝降,必又是一个大功。”
公子摇头。
“霓生,”他说,“你以为,我母亲和桓氏若挟天子令诸侯,或者桓氏登基称帝,这天下会如何?”
我怔了怔,看着他:“你是说,你不看好大长公主和桓氏掌权?”
“正是。”公子道,“他们就算能斗赢秦王,也并无治世之能。”
这话桓肃要是听到,应当会怒得当场与公子断了父子关系。若大长公主听到,则应当会更怨恨我带坏了她的宝贝儿子。
他的性情就是如此,凡事关天下,他总是会冷静地剖析,只论对错,不论情分。
这是桓瓖和大长公主等人觉得他不可理喻的地方,以至于总在幻想从我下手,让公子改变。
从前,我也时常觉得他太过天真,担心他总有一日要被这世间教训。但公子却一直秉持着,从不退让。久而久之,连我也开始觉得这或许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在这浊世中如此与众不同,足以让许多所谓的名士相形见绌。
“还有,”公子继续又道,“依你所见,我母亲和桓氏,加上沈氏,以及一众世家诸侯,可与秦王的兵马抗衡么?”
这倒是个可如实回答的,我说:“恐怕不能。元初,大长公主和你父亲皆非愚人,这点不会不知。”
公子苦笑:“但愿如此。”
正说着话,门上传来两声轻叩。
“主公,”这是公子的随身护卫长裘保的声音,“北军那边来问,主公明日何时过去?”
公子道:“午时可到。”
裘保应一声,随后离开了。
我讶然:“你明日要去北军营中?”
“正是。”公子道,“今日秦王与我议事时,提到了北军,说北军乃王师,但圣上在扬州,他们留在雒阳戍卫,难免军心浮动。秦王让我到北军一趟,安抚人心。”
我听得这话,更觉得诧异。
北军是王师,王霄等人又是公子旧部,若我是秦王,定然巴不得公子离他们越远越好,以免两相勾结,给自己添乱。而现在,他竟然让公子到北军去安抚人心,无异与是在给公子固威。
秦王做事如此反常,实教我疑惑。
“你可是疑心秦王在试探我?”公子问。
我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这般试探,不但愚蠢,且全无好处。”我说,“秦王不至于无聊至此。”
“我也这般以为。”公子道,“不过我也许久不曾见王霄龚远他们,既迟早要一见,奉命行事反倒可避嫌。”
这话也有道理。我颔首。
公子几日又是赶路又是应酬,已颇是疲惫。
浴房中已经备好了热汤,公子沐浴一番回来,身上披着长衣,刚洗净的乌发垂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我看着他,忽而想起了秦王的那本谪仙传。
其实每每念到这书的时候,我心里猜测那位闯天斗地的星君是何模样时,总会想起公子。当然,谢天谢地,因得有我在,公子不必似那位星君一般倒霉,被贬斥之时,连猪栏里的猪也不肯分他一口食物……
“你在想什么?”
正当我神游时,公子看着我,忽而问道。
我笑了笑,道:“我在想一本书。”
“书?”公子讶然。
我反正闲来无事,于是拿来一块巾帕,让公子在镜前坐下,一边给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给他说起那本书。
公子听我大概说完,亦笑。
“倒是一本奇书。”他在镜子里看着我,“你方才说,是秦王的?”
“正是。”我说。
“他总让你念给他听?”
我有些后悔自己在他面前总是什么都藏不住,他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方才一下说漏了嘴。我怕他多想,忙补充道:“这都是他病时的事,他甚是固执,非要看书,我怕他劳累耽误病情,便只好自己念给他听。”
公子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我在心里又骂了一遍秦王,将手上的活计加快做完,道:“元初,你的头发快干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公子抬眼,微微一笑:“好。”
歇息的时候,他仍像从前一样,与我同榻,各自裹着被子。
灯熄灭之后,我和他隔着被子挨着,听着旁边传来绵长而沉稳的呼吸声,只觉做梦。不过兴许是我太兴奋,我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也全然不见睡意。
睁开眼,朝公子看去。黑暗中,他的轮廓隐约可见,侧着身,如同一座山。
正当我定定看着他,却听他低低道:“你睡不着么?”
原来他也不曾睡着。
我应一声:“嗯。”
公子伸出手来,在我的脸上摸了摸,有将手指在我的发间摩挲。
我笑笑,颇是享受。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在想你方才的那些地图。”
“哦?”
“元初,”我说,“将来你我就算要走遍天下,也须得先从一个方向开始。你喜欢哪边?”
他轻笑了一声,夜色中,低得撩人。
“须看你的意思,”他说,“你喜欢山,还是喜欢海?”
我想了想,道:“山我见过许多,海却不曾看够。”
“那便先走海路。”公子道,“我们可先去东海看看。”
我笑笑:“嗯。”
“霓生,”过了一会,公子又道,“你许久不曾讲故事了,讲一个如何?”
我讶然。讲故事是当年还在桓府时,他养成的癖好,我们重逢之后,他再没有让我讲过。
“你想听?”我问。
“突然想起来罢了。”
我说:“你不是总嫌弃我说的都是怪力乱神,惊悚奇案?”
公子道:“我许久不听了,听一听也好。”
我来了兴致:“你想听哪种?”
“便说个奇案吧。”
我想了想,于是说起了一个贪财好色的豪强想谋佃户的钱财和妇人,反被佃户夫妇设计丢了性命,最后佃户还得了一笔钱财远走他乡的奇案。
此事颇为喜乐,公子被逗得发笑。
“如此说来,这豪强心狠手辣,也是活该。”
“正是。”我说,“也亏得佃户聪明,全身而退。”
“还有么?”他问。
我讶然:“你还不困?”
“不困。”
我想了想,道:“那我再说一个妖怪故事,是我许久以前听来了的。”
公子道:“好。”
他说着,又将身体贴了贴,手臂环在我的被子外面。
我于是说了一个龙女化人的故事。说的是一个龙女厌倦了水底龙宫的日子,化作凡人,到人间游历,却不打不相识,遇到家族老对头西海龙君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都是些小儿女的情爱,当年我在桓府与人闲时说来,青玄等男仆很是不屑,都说无聊,惠风等婢女却喜欢得紧,总让我编多些,让她们听得过瘾。
“……龙女见到柳树精给的画像,这才回过神来,她那日见到的男子,竟与她有几分纠葛!”我说道,“你猜是谁?”
公子没有答话。
我停住,仔细看他,只见他一动不动,呼吸深长而平缓,已经睡着了。
还说要听……我腹诽着,却并不生气,没再打扰他。少顷,又唯恐他受凉,扯起被子,想将他的手臂盖住。
才扯起一点,公子动了动,喃喃道:“霓生……”
我忙道:“我给你盖被子……”
话没说完,公子的手臂又将我搂紧。
“睡吧……”他低低道,片刻,再没了声音。
那臂弯坚实有力,我只得不再动作,少顷,应一声,闭上眼睛。
☆、花宴(上)
第二日,公子早早起了身, 到北军营中去。
虽然此事是得了秦王的话, 但公子有自己的想法。他再三思索, 认为此去北军见旧部,不可张扬。于是, 他撇了侍中的仪仗, 换上一身便装, 带上几个侍从,骑马一路出了城。
我也穿着一身男装, 与公子同行。
公子毕竟曾正经统帅过北军, 对于北军大营,他比我熟悉得多。路过中途的那处茶肆时,他慢下来,问我:“还记得此处么?”
我说:“记得。”
他笑了笑, 令众人停下,到茶舍里用些茶点。
公子这张脸,雒阳士吏恐怕无人不知。就算他不曾穿得一身华贵,当他走进门的时候,也在顷刻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堂上随即起了一阵骚动,店主人忙迎上前来, 又惊又喜地行礼:“未知桓侍中驾临, 有失远迎!”
公子微笑:“店家不必客气。我等路过此地歇一歇,还烦照旧例给每人上些来。”
店主人殷勤地应下,忙去备膳。
公子和我才坐下, 便有许多人上前来向他见礼。这些人与从前我来的时候一样,都是些府衙中的小吏和背影营中的将士,我一个也不认识,公子大概也一样。
我原以为他会十分不耐烦,拉下脸来。不料,他颇有耐心,也不让裘保挡人,与他们一个一个地见礼,还问他们是哪处官署来,去办何事,好一会,方才散了去。
店主人亲自过来,为公子和我倒茶。
公子问他:“这些日子,店中生意好么?”
“好不好,都是如此。”店主人笑道,“侍中也知晓,小人这店中来往的大多是北军和官署府吏,只要不出大乱,总还过得下去。”
公子颔首。
待店主人离开,他将一杯茶摆在我的面前,见我盯着他看,眉梢微微抬起。
我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喜欢与人说话?方才那许多人,啰啰嗦嗦也不见你烦。”
公子道:“有甚可烦?这堂上的人也无多少,过来说说话罢了。”
我说:“昨日在□□,那些诸侯和贵人也来与你说话,你可不见这般好脾气,说没两句便借口离开了。”
“那不一样。”公子道,“岂不闻,肉食者鄙。昨日的那些诸侯贵人,有几人是凭才智走到了□□中?论做事,多不如这些府吏。权贵在上面呼风唤雨,真做事的却是他们。”
我看着他,忽而觉得我虽然与他重逢许久,他却时而会做出一些出乎我意料的事来,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你从前不是这样。”我说,“你不屑与权贵说话,对位卑之人更是不屑。”
“从前是从前,”公子不紧不慢,将一盘我爱吃的酥果推前,“霓生,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与我道别时,你说的话?你说,将来你我若真的可同路,自会再遇到。”
我点了点头。
他说:“从那以后,我便明白,若我仍自恃清高无所改变,就永远不会与你同路。”
我愣住,想到从前的中侯在那个,心中倏而涌起一阵暖意,不由地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臂。
公子莞尔,摸了摸我的手,随即道:“茶快凉了,莫耽搁,吃吧。”
我应一声,拿起酥果和茶杯,吃了起来。
从茶舍出来之后,一行人上了马,继续朝北军大营而去。
路过那处外号北营大厕的林子时,只见路边仍旧停着好些马和马车,裘保笑嘻嘻对公子道:“主公,弟兄们方才吃得有些饱,可否……”
公子冷冷道:“且忍着,到大营再去。”说着,一点慢下来的意思也没有,策马驰过。
王霄和龚远等一干将官,早已领着士卒等候在了营中。公子到了大营时,将士齐整地列队,齐刷刷地行礼,颇是壮观。
见到公子,王霄等人皆热泪盈眶,竟一时泣不成声。
公子亦感慨不已,将他们一一扶起,抚慰一番,与王霄等人到北军中候府相叙。而后,众人备齐了三牲,到那处安葬北军将士的墓地里祭祀。
“大将军,”祭拜之后,龚远走到公子面前,压低声音,不掩兴奋,“大将军如今回到雒阳,可要重新率领北军……”
“子途。”话还没说完,王霄出声打断,严肃地看着他:“不可胡言。”
龚远哂然,却道:“我见此处无外人,不必担心别人耳目,故大胆问一问。”
公子并无愠色,道:“圣上还未还都,当下北军仍归秦王统帅。”
龚远的脸上有些失落之色,又追问:“如此,圣上还都之后,大将军可回来么?”
公子道:“此事尚无定论。”
龚远还想再问,王霄将他止住,让他去令众人整队,开拔回答应。龚远应一声,转身走开。
“子途总念着大将军,弟兄们也是,唐突之处,大将军莫怪。”王霄对公子道。
公子颔首,道:“我离开之后,何尝不惦记北军弟兄,今日见他们在你麾下安然有序,便也放心了。”
王霄忙道:“大将军过誉。”说罢,他笑了笑,道,“其实弟兄们还是盼着大将军回来。大将军有所不知,这些日子,子途领着许多弟兄接管了廷尉府,大长公主曾去过两次,说是受大将军之托,好言慰问。有时他们忙得晚了,大长公主还令人送些酒食过去,弟兄们皆赞不绝口,都说还是大将军待弟兄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