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这话,心里骂一声,再度后悔那日着了秦王的道,答应他随叫随到。此人当真得寸进尺,竟敢在我和公子相聚之时来打扰。
“秦王可说了何事?”我问。
“说是明光道之事。”内侍答道。
我目光定了定。
“如此,你回去禀报秦王,云女史随后就到。”公子替我答道。
那内侍应下,转身离去。
我知道此事不可推脱,看着公子,有些歉意:“我须得过去一趟。”
公子颔首,忽而道:“秦王时常召你和谢长史议事么?”
我说:“凡要紧之事,秦王总要召谢长史和我先商议。”
公子若有所思。
我看着他,道:“元初,那边也不知何时议事完毕,大长公主既派人来接你,你可先过去。”
公子淡笑,摸摸我的头发:“好。”
既然要去见秦王,又是急事,自不必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回到房里,束好头发穿上男装,与公子一道用了早膳之后,自往□□而去。
谢浚已经来到,正与秦王在书房里说着话。我上前见礼,秦王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扫,颔首,让我到席间坐下。
他拿出一份奏报,递给我:“看吧。”
我接过来,目光迅速地扫了扫上面的字,果然是大事。
就在五日前,明光道兵分两路,进攻东平国和济北国,一举攻破两国边境,直取都城。
济北国的国君自是济北王;而东平国虽名义上有二王子司马敛继位,掌握实权的是长史张弥之。事发之时,济北王和张弥之都在数百里外的陈留郡,统帅诸国联军与秦王对峙。
也是因此,留在国中的兵马本没有许多;又兼先前与曹叔交好,并未防范许多。明光道长驱直入,拿住了东平王的二王子司马敛,以及济北王的一家老幼。
我看完信,不由感叹曹叔果然是祖父一手教出来的,狡诈果决,蛇打七寸。他出这招,显然是得知了济北王的打算之后做出的反制,险中有稳,可谓漂亮。
济北王的联军,实力最强的是济北国,其次是东平国。
东平王一家在雒阳已死于赵王刀下,只剩下二王子司马敛,跟着长史张弥之领着残部逃回东平国。虽是残部,但东平国本是大国,兵马仍剩余数万,足以割据一方。于是司马敛直接自称为东平王,由张弥之辅佐,投靠济北王。张弥之和司马敛的关系,我先前在雒阳策划营救皇帝的时候曾经见识过,乃水火不容。如今张弥之率部与济北王等诸侯主事,而司马敛这正经的王子却留在国中,可见这二人并未尽弃前嫌。
故而司马敛被明光道拿住,于东平国而言自是难堪,于张弥之而言其实却无所谓。
而济北王则不一样。
他那一家老小都是亲人,曹叔无异拿住了一个巨大的把柄。如此一来,济北王就算再恼怒再心急也须得听曹叔的,他投靠秦王捅明光道一刀的打算,自然也就落了空。
我放下信,心想大长公主去找济北王和谈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如何?”秦王道,“你有甚想法?”
我说:“明光道此举,正拿在了济北王的软肋上。此事别无他法,唯有尽早与明光道和谈。”
“孤亦是此意。”秦王说罢,却是一笑,叹道,“这位曹先生确是人才,孤先前直到他有些驭人之术,不料谋略战法亦是了得,只恨未得一见。若他肯归顺,孤必待为上宾。”
我心想此人想得倒是美,曹叔那样的人,祖父尚且不能劝他放弃抱负,又何况秦王。
“此事不可拖延。”秦王对我正色道,“你后日出发,可有难处?”
我也明白事已至此,只可求尽早解决,颔首:“遵命。”
谢浚方才一直不曾说话,看着我,微笑开口:“霓生,今日还有一件喜事,你或许不知。”
“何事?”我问。
“云大夫和玉鸢也到了雒阳。”他说,“方才云大夫来见殿下,还问起了你。”
“哦?”我说。
云琦来雒阳,对我而言其实称不上什么喜事。他每每见到我,总要提他那套振兴云氏的大业,还总窥觑祖父的无名书。
“不知他在何处?”我问。
“他在厢房中歇息。”秦王不紧不慢地接话,“你们总会见到,先议事。”
我和谢浚皆应下。
接下来的,便仍是商议雒阳日常的棘手之事。待得一桩一桩商议完了之后,已经是午时了。
秦王看了看外面天色,对谢浚道:“大长公主那边今日聚宴,想来也请了你。”
谢浚道:“正是。我还须回官署中处置些事务,怕是要迟些。”
秦王颔首,又与他说了两句,谢浚告辞,起身而去。
我正打算也告辞离开,秦王将我叫住。
“你今日也要去桓府,是么?”他问。
我说:“正是。”
秦王瞥了瞥我身上:“便穿成这般?”
我讶然,蓦地想起那燕王离宫厢房里的一大堆衣裳,莫非……
“既是大长公主相邀,我岂敢势力,早已备好了衣裳首饰。”我说着,心思转了转,一笑,“不过我知晓殿下一向大方,若殿下怕我寒碜,失了王府的面子,赐下珠玉华裳,我也断然不敢推拒……”
“孤从无这般空闲。”他打断,神色无波无澜,“去吧。”
我好声好气地应了,自觉退下。
我并不想见云琦,好不容易解脱之后,我走出秦王的书房,径自往大门外走去。
先前来□□的时候,我是骑马来的,出了门,正当我寻找着坐骑,一人走上前来,向我行礼:“夫人。”
我看去,只见是公子身边的侍从褚义。
“你怎在此?”我问。
“主公让小人驾马车来接夫人。”他说。
我讶然,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宅中的马车正停在路旁。
“主公呢?”我问。
“主公到桓府去了,”褚义道,“他特地吩咐小人到□□来等候夫人,听夫人差遣。”
我看了看那马车,不由地想起了当初我和公子打算驾着它去北海郡的事,笑了笑。
“知道了。”我说罢,坐上马车,让他带我回宅中。
公子在桓府等着我,我须得将那套衣裳穿好去见他。想一想,我就觉得兴奋又着急。
兴奋的是,从今日开始,所有人都会知道公子是我的。
着急的是,我仍不知如何对付我的头发。
要是惠风在就好了……我心里叹气,她的手甚巧,什么发式也难不倒她。
正当我琢磨着办法,宅邸到了。我下车入内,忽而发现青玄正站在廊下与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正是桓府中的红俏。
见我来到,青玄的神色颇是不自然,随即站到一旁不说话。
“霓生,”红俏看着我,笑盈盈的。
我与她从前在桓府虽不算十分熟,但关系尚可,望着她笑了笑,也走上前去。
“你怎来了?”我问。
“是三公子去找了夫人,让我过来的。”红俏拉过我的手,声音温柔,“霓生,你要梳头是么?你喜欢哪种发式?”
☆、明珠(下)
我看着红俏, 不由精神一振:“你来替我梳头?”
红俏道:“正是。”
我心中一喜,笑逐颜开。
红俏是公子兄长许攸的妻子许氏房里的,梳妆手艺乃是全府公认的好。没想到, 公子竟是将她请了来。
我忙将红俏请入屋内。
红俏进门,四下里望了望, 道:“这便是你的住所?”
我说:“正是。”
红俏瞥向不远处的衣架,上面挂着公子的衣裳。她目光定了定,又看向我, 已有了然之色。
她不再多言, 让我在镜前坐下, 将我的头发拆了, 梳理起来。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少顷, 瞥见青玄也跟着进了门。他在不远处公子的书案边上磨磨蹭蹭, 收拾这个收拾那个, 不时地拿眼睛瞥向这边。
红俏不爱说话,看了看那一盒珠饰, 便已经有了主意, 将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分好, 绾了起来。
她的手艺确实独到, 我那些全然不听使唤的头发, 在红俏手里如同施了术一般,变得服服帖帖,眼看着就变成了漂亮的发髻。
正忙碌着, 青玄忽而走过来,将两杯茶摆在我们旁边。
红俏抬眼看了看他,在镜中一笑:“多谢。”说罢,继续给我梳头。
青玄也笑了笑,我瞥着他,只见那脸上颇有些飘飘然之色,却不走开,仍在旁边看着。
“红俏,”过了会,他又道,“你饿么?”
红俏又看向他。
青玄忙道:“庖厨中给霓生留了午膳,你若是觉得饿,我也去给你盛一份来。”
“我还不饿。”红俏道,“夫人还等着我回去,我回府中用膳。”
青玄应一声,有些失望。
我看着他,心里叹口气。
这人平时跟我说话的时候明明伶牙俐齿的,到了红俏面前便成了木头,连讨好都不会。
当真教人恨铁不成钢。
我向红俏道:“青玄说的是,梳头费神得很,你还是用些膳再回去。我记得你爱吃酥糕,庖厨中正好有些,让青玄取些来吃如何?”
“酥糕?”红俏的双眸果然动了动,手上的动作慢下。
青玄有些错愕,看着我,突然恍然了悟。
“是有好些。”他即刻道,“不过凉了,须得热一热。”
我笑笑,对红俏道:“红俏,你便莫推辞了,与我等一道用了午膳再过去,如何?”
红俏也微笑,点了点头,向青玄道:“如此,便多谢你了。”
青玄神采焕发,应一声,随即朝门外快步走去。
瞥着他的背影,我不由地觉得好笑,但不可在红俏面前露了馅,只能憋下来。
那庖厨中当然没有什么酥糕,不过离这宅子不远,有一家洛阳闻名的食肆,名叫知春楼,那里面的酥糕远近闻名,青玄现在赶去买回来不是难事。
“许久不见青玄,他变了许多。”红俏道。
我回神,在镜中看了看她,笑笑:“正是。”
青玄年纪比我小,不过这些年来长开了,个子早已超过了我。许是因为跟着公子四处奔波的缘由,他如今身形也壮实了许多,颇是仪表堂堂,与从前那瘦弱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既然在我面前提起青玄,我自不可放过,试探道:“我记得你从前对青玄颇是照顾,还给他补过衣裳。”
红俏道:“不过是恰好看见了,随手补一补罢了。”
我说:“青玄可念了许久,总夸你。”
红俏看着我,忽而叹口气:“霓生,你一点也不曾变。”
我讶然:“变什么?”
红俏道:“府中的人自从得知了你和三公子的事,都说你定然会似个主人一般,不会再将我等放在眼里。”
我讪然。
“我不过是与元初走到了一起罢了,怎会因此变了样?”我说。
红俏没有多言,道:“三公子也确实果然待你甚好。”
这虽是实话,不过我特别喜欢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忙问道:“何以见得?”
“可见之处多了。”红俏道,“世间有多少男子,会连梳妆这般事也替妇人惦记着?”
这倒是。想到公子,我心中甜甜的。
我说:“他本就是个心思细致之人,你知晓的。”
红俏唇角弯了弯,轻声道:“可他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一直如此。”
我有些诧异,道:“何谓一直如此?”
红俏道:“当年你还在桓府时,大长公主和主公一直想着给三公子房中多放几个侍婢,可三公子一个也不要。那时,我等便知道他与你必是不一般。”
这我知道。当年在桓府中,我曾因此被许多人视为企图独占公子的狐狸精。
当然,由今日可见,她们一点也没有想错。
不过红俏说这话,教我有些警觉,毕竟公子这般祸水,谁在暗地里打他主意也不稀奇,莫非……
见我在镜中看着她,红俏笑了笑:“你切莫误会,三公子虽好,可并非我心中所想。”
这话出来,我心思一动,道:“那谁才是你心中所想?”
红俏一怔,目中闪过些不自然之色,道:“我是夫人的人,自是此生都由她做主,岂敢有私情。”
我直觉这并非真话,道:“如此,你当下也早已过了许婚的年纪,夫人可有打算?”
红俏抿抿唇角:“我不曾听她说。”说罢,她似乎不愿再多说,将我的发髻绾好,看着镜中,“霓生,你觉得如何么?”
我也看向镜中,只见里面的我已经俨然变了个模样。云鬓堕堕堆叠,雅致而不失风流,衬托之下,就连眉眼都似乎变得妩媚了起来,顾盼生辉。
看着自己的模样,我竟有些愣怔,忽而觉得陌生得很,不由地摸了摸脸。
“如何?”红俏又问。
“甚好。”我说。
红俏微笑,又打开那珠饰盒子,将首饰一件一件取出来,簪入发间。
我又将那身女装换上,再走到镜前,只见里面的女子身姿婀娜,乌发间的明珠与双眸相映,更显得脉脉含情,仿在画中。
我瞪着镜子里,仍有些不敢相信,片刻,朝左边转身,镜中那人也跟着转身;我又歪歪头,镜中的人也歪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