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意思,我当然明白。
秦王和大长公主之间面上和睦,但二者各自心中所想,瞒不过明眼人。桓肃这般举动,看似是大大的让步,其实却是以退为进,让公子不可推拒回桓府来。
蓦地,我又想起秦王的话。
——“大长公主是他生母,靖国公是他生父。这二人若以死相逼,元初可还会践诺?”
“将来之事岂可妄议,眼下大局未定,言之过早。”我说罢,话锋一转,“倒是县主,恐怕须得考虑先一步。”
“怎讲?”宁寿县主问。
“县主与子泉公子定婚,豫章王便与桓氏绑在了一处,木已成舟,便由不得县主想了。”
宁寿县主看着我,少顷,一笑。
“此事成不成,由不得桓氏来说。”她不以为意,“婚事么,我想何时答应就何时答应,想嫁给谁便嫁给谁,谁也不可迫我。我生为豫章王之女,若这点事也不可做主,还要这县主的名头何用?”
这话听着倒教我感到耳目一新,我看着她,颇是诧异。
宁寿县主道:“云霓生,你可知道我和父王为何要来雒阳?”
“不知。”我说。
“我父王自少时起,随高祖皇帝、景皇帝征战四方,功勋无数,方开创下豫章国基业。”宁寿县主缓缓道,“许多人以为他想要争那天下,其实乃误解,我父王不过是不甘看着高祖基业毁在一干庸人手上罢了。”
这话听上去有些耳熟,每个向夺权的人,包括秦王和大长公主都这么说过。
我颔首:“如此。”
“故而扬州之战,我父王见到了圣上,随即带着大军归顺,并无迟疑。”
我讪讪一笑。豫章王果然是个爱面子的人,我猜他八成没有把我喂药的事告诉宁寿县主。
“豫章王忠义,确令人敬佩。”我只得耐心道,“不过这与来雒阳何干?”
“父王归服圣上,无异便是归服秦王。来雒阳,才能看清此举对是不对。”宁寿县主道。
这话有意思。
“哦?”我说,“若觉得不对呢?”
“豫章国水陆兵马十万,当下还原原本本留在国中,你当知晓,这兵力无论摆到何处,皆可震慑一方。”宁寿县主看着我,微笑,“还望你和桓侍中,还有秦王,莫教我等失望。”
公子虽离开雒阳日久,但一点不曾影响他的声威。
无论是清谈还是诗赋,他出手之后,仍所向披靡,无人可敌。他言语精妙,论事咏物皆意蕴深远。当他说话的时候,四周像从前一般鸦雀无声,众人静静聆听,如痴如醉。而这场清谈之后,公子被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想与他说上两句话,抒发仰慕之情。
我一直坐在轩中看着,忽而有一个念头,如果将来公子随我离去,这般情景必不会再有。犹如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突然家境破落,每日只可吃些寻常食物果腹,他可会怀念?
雅会结束之后,乐声重新响起,家伎们又开始卖力地歌唱奏乐,仆人们鱼贯地往各处案席上献上新的酒食,众人终于散去。
公子身旁仍然围着好些人,他并不喜欢虚与委蛇,行礼拜别,走了回来。
“你一直等候在此处?”他看着我,问道。
我说:“不在此处在何处?”
公子笑了笑,在我身旁坐下,拿起一只茶杯。
我忙道:“那是我的。”
“嗯?”公子道,“又如何?”
我:“……”
公子微笑,将杯中的茶喝了下去。
我看着他,面上不由一热,瞥了瞥旁边,好些女眷们盯着这边看,在纨扇后面交头接耳。
“方才宁寿县主过来了?”他问道。
我颔首:“你怎知?”
“我望见了。”
方才这么多人围着,居然也回头来看么……我想着,心头却是一暖。
“也未说什么。”我说,“不过聊聊家常,还有扬州之事。”
“扬州之事?”
我将方才宁寿县主的话向他说了一遍,公子眉梢微微扬起:“便是这些?”
“便是这些。”
公子淡笑:“母亲的心思,连宁寿县主也瞒不过。”
我看着他,正要开口,这时,几个人走过来,向公子见礼。
公子毕竟是侍中,方才那一场清谈打破了僵局,人们过来与他见礼攀谈,乃顺理成章。才送走一拨,我还未开口,一拨人又走上前来。
自从他入仕,这些应酬便是一直少不得。公子耐着性子,最后,还是大长公主解了围。
桃花林的另一边,有一处临水而建的阁楼,名叫照影阁。它面西而建,依着一片开阔的池塘,乃是观赏夕阳景色的绝佳之地。
大长公主在照影阁中摆开了宴席,请秦王等一众贵宾和家人一道在阁中,一边赏景一边用晚膳。
出乎我的意料,她对我颇是亲切。
我和公子来到时,她在众目睽睽之中,亲自挽起我的手,另一只手挽着公子,笑意盈盈地向宾客们道:“今日这阁中的宴席,本是不打算开的。不过妾想到元初与霓生定婚之事,着实喜不自胜,今日这阁中宴席,便权当是为这喜事办的家宴,还望诸位莫弃。”
这话出来,不仅是在座的众人,连我也怀疑起了自己耳朵听到的是不是她亲口所说。
但大长公主显然心意拳拳,不仅拉着我和公子入席,还特地让我坐在了身旁。
秦王坐在上首,能看到的风景最好。
不过他显然心不在风景上,只看着我,仍是那副看戏一般的模样。
狗刨的……
我不理他,在席上端坐好。
没多久,仆人呈上各色菜肴,将案上摆得满满当当。
大长公主拿起酒杯,先与秦王说了一番祝词,又向众人劝酒。
家伎奏起丝竹,乐声悠扬。此时太阳在西边坠坠而下,池水呈现出赤金之色,晖光灿灿,众人一边用膳一边观赏,皆赞叹不已。
这时,仆人又呈上菜来,是炙脔。
大长公主转头对我道:“我记得你从前在家中,最爱吃炙脔,是么?”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打听到的,答道:“正是。”
大长公主微笑,提箸亲自为我布菜,道:“我得知了此事,便特地令人备下,你尝尝,可还合胃口?”
这态度,着实让我受宠若惊,不由地看向公子。
他也看着我,显然也对大长公主这番举动颇为诧异。
“母亲不必劳烦,让霓生自用便是。”他说。
大长公主嗔他一眼:“霓生可是我未过门的儿妇,早晚是一家人,我待她好又有甚不妥?”说罢,她看向我,将两片炙脔放入的我盘中,和气道,“霓生,从前你在家中受了些委屈,我与君侯每每谈及此事,皆后悔不已。不快之处,还望你莫再往心里去。”
她这话说得诚恳,我只得道:“公主哪里话,我未曾计较。”
大长公主微笑:“那便好,一家人和和睦睦,我便也安心了。”
我看着她,含笑欠身,应下。
这时,不远处的沈延举杯,向秦王道:“我闻大司马击退济北王,收复范阳郡,实可喜可贺!”
旁边众人闻言,亦附和起来,也向秦王举杯。
秦王淡淡笑了笑,道:“孤远在雒阳,皆将士之功。”
“虽如此,亦大司马运筹帷幄。”豫章王道,“想来平复兖州诸王叛乱,已近在眼前。听闻大长公主将往兖州劝降,不知何时启程?”
秦王道:“区区劝降,何劳皇姊出面,济北王若有意议和,自会遣使来雒阳。”
这话出来,众人脸上各是惊讶。
“哦?”沈延看了看大长公主,笑道,“如此说来,确是省了一番劳顿。”
大长公主仍微笑,面不改色:“正是。”
沈延又道:“我还听闻,那位打退了济北王的大将,是一位女子?”
“正是。”秦王道,“她才能出众,乃秦国将门玉氏之后。”
“说起才能出众的女子,我家如今亦有一位。”大长公主说着,看向我,“听闻霓生要到明光道议和,未知如何安排?”
我不料她会在这宴上提起此事,正待答话,秦王道:“此事还未定下。”
“此事须早定。”公子忽而道,“明光道已攻下济北国和东平国,不可再拖延。”
秦王看着他,道:“哦?元初有何高见?”
公子道:“明光道非等闲之辈,不可轻视,霓生一人不足,我愿同往。”
☆、照影(下)
这话出来, 周遭又安静了。
“哦?”大长公主看着公子,唇边仍带着微笑,“你这般想?”
“明光道不过区区贼人, 却让你这你堂堂侍中去议和,朝廷颜面何存。”公子的兄长桓攸皱眉道,“我以为不妥。”
公子道:“若明光道只是区区贼人, 何以横跨四州,所向披靡?明光道今日之势,天下诸侯无一可及,相比之下, 我区区一个侍中又何足挂齿。若可将明光道之事解决,乃天下之幸,又何必计较区区虚名。”说罢, 他向秦王道, “此事, 还请大司马决断。”
秦王颔首, 沉吟片刻, 对大长公主道:“元初胸怀天下, 孤深为敬佩。未知皇姊以为如何?”
我喝一口茶, 心中冷笑。
这狐狸,公子问的是他, 他推给了大长公主。
我以为大长公主好不容易盼到了公子回来,必然不乐意让他离开。却见大长公主叹口气,面上露出感慨之色, 看了看桓肃,道:“元初既有这般志向,实乃家门之幸,先人皆可欣慰。”
桓肃颔首:“正是。”
大长公主向秦王道:“此乃大利天下之事,我等恨不能亲赴,岂敢阻拦。”
秦王微笑:“皇姊与靖国公果然深明大义。”说罢,他向公子道,“如此,明光道之事,尽交托元初。”
我心中不有一喜。
公子看着秦王,颔首:“大司马放心。”
这照影阁所宴请的,都是桓氏的家人和显贵,宴罢之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四周早已点起灯来,明晃晃的照得似白日一般。
如我所料,散席的时候,大长公主留我和公子在桓府过夜,公子蜿蜒推拒,说还要回宅中处置些公务,不可拖延。
大长公主没有坚持,如方才宴上一般随和,嘱咐公子莫太过劳累,而后,让我们回去了。
对于大长公主的桓肃的宽和,我和公子都颇是意外。
走出照影阁的时候,青玄忽而向公子说,他想回公子从前的院子里收拾些东西,今夜在桓府中留宿。
公子看着他,道:“你要收拾何物?”
青玄有些支吾,道:“收拾些衣裳用物。公子,天气就要暖了,你带回的衣裳也无多少合宜的,我想到那衣箱中找一找。”
看着他的模样,我心中明了,知道这大约与红俏脱不了干系。
公子正要说话,我打断道:“青玄说的有理,你在宅中的春衣并无多少,旧的既然有,不若便去寻些,过两日我等启程也好用上。”
公子看了看我,颔首应下。
青玄面上一喜,随即向公子一礼,转身走开。
花园中夜色已浓,两个仆人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夜里赏桃花,也是桓府这院中的一大乐趣。为了方便宾客们夜游,桓府沿着赏花的石板路,每隔着两三丈便设一处灯笼,挂在树枝上,与周围的繁花相映照,别有一番美艳的意趣。
公子拉着我的手,在花树下信步穿行,我望着在灯照和夜风中拂动的花枝,淡光下,几点花瓣飘散,如雨点般落在了公子的肩上,心中只觉无比陶醉。
心里想,若是此时此刻能一直停住就好了,我们就这么手挽手走下去,美景相伴,永不分离……
似乎发现我盯着他看,公子转过头来看我。
“怎么了?”他问。
我摇摇头,仍看着他笑。
公子忽而将我细看,道:“你醉了?”
“不曾醉……”我说着,脚下忽而踩得不稳,踉跄了一下。
公子忙将我扶住。
那手臂颇是有力,我被他揽在怀里,只觉踏实又安稳,看着他,又笑起来。
公子的神色有些无奈,道:“你不会饮酒,便不该喝那么许多。”
我反驳:“我不曾喝许多,两杯罢了,都是别人敬的……”
公子唇角弯了弯,不与我争执。
“你扶着我,我松手。”他说罢,索性将手揽着我,往前走去。
再度来到水渠边的时候,已经有仆人撑着小船等候,船头上挂着宫灯,点缀在夜色中,分外好看。
公子忽而对我道:“你可还记得上次与我夜游这园中的事?”
我讶然,想了想:“上次?上次是何时?”
“便是三年前,你离开桓府之前的那次。”
我哂然,那么久的事我怎会记得。
“那时怎么了?”我问。
“那时我与你来夜游,只在桃花林中走了一半,你便说宅中有事要做,催我回去。”公子道,“你还说了,下次有了空闲,必陪我将花园逛完。”
我:“……”
有时我觉得公子大约藏了一本黑账,我对他说过的什么话他都记得,时不时就要翻出些猴年马月的事来与我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