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公子道:“智者治学,触类旁通。何况云氏以杂家为本,定然博闻强识,不为门道所囿。”
      我听得这般恭维,心中不禁陶陶然,忍不住逗他:“博不博闻我不知,不过我那占卜之术就是我祖父所教,在公子看来,可也算得学问?”
      公子想了想,道:“鬼神之事我不知,不过如伏羲创八卦,周公创周易,其本皆在于万物之理,亦应当归于学问。”
      我哂然。
      公子鬼扯的能力也不在我之下,为了维护学问的尊严,连他嗤之以鼻的装神弄鬼都勉为其难地予以了认可,简直教人叹为观止。
      “你从未与我说过你父亲。”片刻,公子转而问道,“你父亲也与你祖父一般博学么?”
      我说:“我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
      “我与公子说过,我四五岁之事,我父母就去了。”
      “那你外祖家呢?”
      “也一起去了,那是大疫,比当年雒阳那场还凶悍。”我说。
      公子微微颔首,许是牵扯到了不高兴的回忆,没再多问下去。
      “如此说来,你们两家,就只剩下了你一人?”他问。
      我说:“兴许还有别人,但无人来寻过我。”
      公子颔首。
      “霓生,”过了会,他又道,“你想赎回你祖父的田庄么?”
      我讶然,心忽而提起,看向公子。
      “公子何来此问?”我说。
      公子道:“今日在那田庄时,我听那些乡人说起了买卖之事。”
      我看着他:“公子莫非想要替我赎买?”
      公子转过头去,望着窗外,语气轻描淡写:“你若想,并无不可。”
      我觉得果然龙生九子人分九等。有些人,如我,为了赎回祖产须得费尽心机;而有些人,如公子,则可因为一时兴起,随口便将别人多年拼搏所求拿到手。
      早知如此,就该早早将公子哄骗过来,我也不至于费时费力,还操这么多的心……不过现在也不迟,让老张继续去扮云兰手下,将田庄卖给公子,从他手中把钱加价挣回来。
      我这么想着,一度有冲动要说“好啊”。
      但话到嘴边,我生生地咽了回去。
      “公子好意,我心领了。”我摇头道,“不过公子不必如此。”
      公子:“为何?”
      我说:“我是个奴婢,身上所有皆主人之物。公子若赎了,那田产便是公子的,不是我的。既然赎回也并非我名下,赎来做甚?”
      我嘴里这么说着,仔细观察公子的神色,心底升起些希翼。公子要是被我顺水推舟当即表示要给我放奴就好了……
      可惜没有。
      “我要这田产何用,”公子神色无改,道,“霓生,我说给你,那就是你的。”
      心里叹口气,公子究竟是个贵胄,要他设身处地地去体恤一个奴婢,还是太难为他了。
      我说:“那可不一样。况且我祖父当年还说过,云氏祖产不可落入别姓之手。”
      公子一脸匪夷所思:“它不是没了官么?”
      “官府是朝廷的,自是不一样。”
      “莫非我不去赎,它便不会落入别姓之手?”
      “不会。”我说。
      “你怎知不会?”
      “公子方才不是听那些乡人说了么?”我说,“这田宅多年来都未曾卖去,便是明证。”
      公子睨着我:“又是你算的?”
      我微笑,作高深状:“天机不可泄露。”
      公子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我说:“公子若不信,不若待后续再看。”说着,我眨眨眼,“赌一篇赋如何?”
      可惜公子最近越来越不容易进我的圈套,他冷笑一声:“不赌。”说罢,转过头去。
      他伸个懒腰,将身后的隐枕堆好些,仰躺在上面,继续闭目养神。
      我看着他,又有些怔怔。
      方才,我若是真的答应了,会如何?
      公子在钱财上向来大方,我毫不怀疑他会言出必行。可惜那些钱也不是他的,而是桓府的。
      我就算因为倒一手又多挣了些金子,但如我方才所言,就算公子将田庄给我,它也仍然是姓桓不姓云。折腾来折腾去,它仍然不是真正属于我,我就算有再多的金子又有何用?
      不过话虽如此,公子今日所为,仍教我很是感动。不管他目的为何,天底下有几个主人会千里迢迢地带着这般阔气的祭品给一个奴婢祭祖?若我是旁人,只怕我也要像陶氏那样,以为公子与我之间一定有些主仆之外的关系。
      “公子。”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唤一声。
      “嗯?”公子还未睡着,闭着眼睛应道。
      “公子果真是因为想看看我祖父才来的?”
      他似乎没想到我问起这个,睁看眼睛,瞥我一眼。
      “不可么?”他说。
      “自是可以,”我说,“不过问问。”
      “想来便来了。”公子继续闭上眼睛,不紧不慢,“我这些年听了他许多故事,自当也该表示表示。”
      我不信:“还有呢?”
      公子瞥着我,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如墨。
      他不答反问:“你说呢?”
      我托腮看着他,笑嘻嘻道:“莫不是雒阳无事可做,又无游乐,公子久不出门,便借故出来散心?”
      公子:“……”
      我想我果然猜中了,因为他的神色又变得不耐烦起来。
      “你何时学得这般啰嗦?”他冷冷道,“想让我将祭品都收回去?”
      我忙道:“不必不必,公子最大方,奴婢知错了。”
      公子不再理我,闭上眼睛,继续转过头去养神。
      
  ☆、第62章 时鲜(下)
 
  侍从们拥着公子的马车, 一路紧赶, 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钟离县城。
  天道好轮回,我跟随着公子,又住进了那处客舍。
  不过公子究竟来头大,住的是上房。虽与雒阳或者别的州府比起来寒碜许多,但有单独的一处院子,在钟离县乃是一般人住不起。有公子在果然好,连带着我这个贴身侍婢也沾了光。
  得人好处, 自然要伺候周道些。我随公子下了马车, 殷勤地问公子:“公子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公子问:“此地有甚好吃?”
  我说:“这般时节,扬州人都爱食蟹, 淮南亦不例外。淮南河湖众多, 所产螃蟹个大肉甜, 脂丰膏满,佐以本地所产香醋及黄酒,乃世间无双之美味。”
  公子看看我,道:“是你想吃吧?”
  我讪然:“是公子问我此地美食。”
  公子唇角弯了弯,未答话, 却道:“便只有蟹?”
  “自然还有别的。”我忙道, “淮南最有名的是豆腐。这客舍中做的豆腐也不差,嫩滑如膏,公子亦可品尝。”
  公子颔首, 忽而问:“你怎知这客舍中的豆腐不错?”
  我一愣, 意识到自己竟在他面前说漏了嘴。
  “我乃本地人士, 从前也来过不止一次,自是知晓。”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如此,便教店家做来,每人都呈上些。”
  我心中一喜,应了声,去吩咐店家。
  公子果然豪气,给每人都赐了酒肉,随从们欢天喜地,在堂上吃得痛快。
  他则如往常一般,在自己的院子里用膳。青玄也跟着众人吃喝去了,只有我侍奉在公子身旁。
  当仆从鱼贯地端着食盘,摆置到案上的时候,我眼巴巴地望着那满盘的大蟹,不禁暗自咽了咽口水。心里盘算着等公子吃完,我定然也要出去吃个痛快。
  公子看着案上的食物,并未动箸,却吩咐令置一张案来,也呈上一份。
  “霓生,”他说,“你与我一道共膳。”
  我讶然,道:“可我要侍奉公子。”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用膳罢了,有甚可侍奉。出门在外,不必讲究许多。”
  他这般大方,我也不拒绝,依言在那案旁坐下。洗过手,又假惺惺地如贵胄们一般与公子客气两句之后,再也顾不得斯文,即刻伸手将一只肥蟹拿起,掰扯起来。
  我已经三年不曾吃到淮南的蟹,昨日到这客舍里用膳时,闻到邻座的味道便已经暗自馋得腹中叫唤。可惜我要须得装作外地人士,不识得本地食物,不可大快朵颐。
  如今,心愿终于得偿。
  久违的味道到了口中,我满足地深深呼吸一口气,就像当年祖父亲手做给我吃的时候一样。
  待我连吃了三只以后,抬起头,忽然发现公子盯着我看。他面前的蟹仍是原来的模样,一点未动。
  “公子怎不吃?”我问。
  公子道:“我不知如何吃。”
  我了然,看着他对着那盘蟹无从下手的样子,心中竟有些得意。
  京城的贵胄就是这般,号称吃遍天下珍馐,其实孤陋寡闻得很,离了仆人,连剥蟹都不会。
  我用巾帕擦擦手,起身,走到公子的案前,在他身边坐下。我从他盘中拿起一只蟹,麻利地用剪子剪去腿,开了蟹壳,清理掉不可食之物。然后将腿肉取出,放在盘中,不一会,一只蟹已经剥好,摆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从前从不吃蟹,看着蟹壳里的膏,他露出嫌恶之色。
  “这有甚好吃?”他说。
  我说:“公子尝尝,可好吃了。之所以挑这般时节来吃,便是要吃这膏。”
  公子盯着蟹壳,好一会,提箸,勉为其难地挑一点,放入口中。
  “如何?”我问。
  公子将蟹膏在口中停留片刻,眉头仍然微微皱着,却没多说,又挑了一点,吃了起来。
  他一向挑剔,看他竟是吃了下去,我不禁生出些浓浓的成就感来。我又取了箸,夹起蟹肉,点了点醋,放到他的碗中:“公子再尝尝这个。”
  公子夹起来,放入口中。
  “好吃么?”我看着他。
  “嗯。”公子道,“尚可。”
  对于公子来说,尚可便已经是难得的赞誉。我心情大好,看他快要吃完了,又去取蟹再剥。
  不料,公子却道:“不必,我自己来。”
  我讶然,道:“剥蟹又腥又麻烦,公子但吃便是。”
  公子却满不在乎,看我一眼:“不过剥蟹,我一个男子,莫非还不如你?”
  我啼笑皆非,觉得近来颇有些怪哉。
  从前,他明明对我的侍奉享受得理所当然,现在竟会说什么男子不男子的。
  “公子真要自己来?”我问。
  “这还有假?”
  我不多言,再拿起一只蟹,继续拨开。
  公子学着我的模样,也拿起蟹和剪子,一步一步地跟着卸腿剥肉。他学得很认真,专心致志。但蟹壳究竟硬,公子第一次对付,颇有些狼狈,不是用力太大以致蟹腿碎烂便是蟹壳飞了出去,袖子也被汁水弄脏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公子瞪我一眼,待得剥好,却将碗推到我面前:“你吃。”
  我愣了愣。
  “为何给我吃?”我问。
  公子不紧不慢:“不是嫌我剥得不好么?便赐你了。”说罢,却将我的那碗拿了过去。
  我盯着他手中的碗,又看看我手中的,又好气又好笑。刚才说给他剥他不愿意,如今却又要来拿我剥好的。
  “公子还是吃自己剥的。”我忙道,说着,就要将碗换回来。
  公子一手将碗压住:“为何?”
  我说:“这碗蟹壳上杂物还未清理干净,腿肉上也全是碎壳。”
  公子瞪我一眼,提箸把蟹壳和蟹腿上的杂物剃净。片刻,推回来:“清理净了,吃吧。”
  我:“……”
  公子却已经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他夹起一块蟹肉蘸了醋,放入口中,姿态文雅,一如既往。然后,端起酒杯,啜一口黄酒。心无旁骛,仿佛全无杂念。
  方才不是还嫌弃么……我腹诽着,也不再拒绝,就着他的那碗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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