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片刻,他忽而道:“上次我去逸之院子里时,你给他做的那茶,我怎从未喝过?”
  我一愣。
  蓦地听他提起,那日院子里的事重新浮现,我颊上微微一热。
  “那茶是淮南乡中的土法。”我解释道,“淮南寻常乡人喝茶,不过煮些茶汤再加些别物调调味,清而寡淡,表公子身体有伤,我故而做给他喝。公子平日烹的茶这般讲究细致,定然要嫌弃此法粗鄙。”
  公子不以为然:“我又不曾吃过,你怎知我会嫌弃?”
  我看着他,讶然。
  “公子要喝?”我问。
  公子说:“要。”
  我说:“可此处无烹茶食料。”
  公子朝远处望了望,片刻,道:“这有何难,那路边上的,可是个茶棚?”
 
  ☆、第64章 茶棚
 
  如公子所言, 路边有一处茶棚。
  虽不大,但因为临近乡邑, 行人众多,生意甚好。
  公子兴致勃勃,执意要去喝茶。且林勋等人要去护卫,他也不让。
  “便去喝个茶,有甚可护卫。”公子道, “那茶棚不大,尔等跟在旁边反而招摇, 有霓生跟着便可。”
  林勋见他如此说,也只好远远跟着。
  公子拿了钱囊,径自丢下众人, 和我一道往茶棚走去。他以前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进了棚子里, 四下里看了看,神色好奇。
  他虽不曾带侍从, 但衣饰相貌皆是不凡,茶棚主人看到他,忙迎出来,殷勤地招呼:“这位公子, 想用些甚?小店茶炊饭食皆一应俱全。”
  我问他:“可有本地香茶?”
  茶棚主人道:“有, 不知要哪种香茶, 本店有桂香、槐香、芍药香……”
  我说:“便要桂香。”
  茶棚主人唯唯应下, 引我和公子落了座, 自去忙碌。
  乡间的用物皆是简陋,案台不过是粗木所制,漆也不曾上过,面上被蹭得一层油腻的光;而席子也是用了许久,多有残破,垫布上有些来历不明的污渍。
  我以为公子大概看一眼就会走开,但他盯着,皱了皱眉,少顷,坐了下去。
  “乡人无甚讲究,公子若觉不喜,还是回去再做。”我说。
  公子镇定自若:“无妨。”说罢,继续朝四周打量。
  桓府的人马足有二三十,颇有些鲜衣怒马之气,无论在何处都颇为显眼。此地行人不绝,自众人到河畔歇息之时,便已经引得许多来往的行人或当地农人驻足观望。
  当然,被看得最多的仍然是公子。
  他相貌气度皆出众,无论在何处,总能吸引一大片目光。如今亦然。他才在案前坐下不久,驿馆就变得热闹起来。一些来兜售果物特产的乡人女子,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也不做生意,只扎堆聊着天,将目光频频瞅向公子。
  我看着公子,只见他一脸淡然,只拿起案上刚刚呈上的茶,往上面轻轻吹气。
  “所谓桂香,便是加了桂花?”他问我。
  我说:“正是。”
  公子低头,轻轻抿了一口。
  我感觉周围的嘈杂声忽然安静了些,瞅去,只见无论男女,都看着公子,各种目光都落在他的神色。
  心底叹口气。乡野之地的人尚且如此,谁说喜好美男子不过是京中士人的癖好。
  看着公子放下杯子,我问:“如何?”
  “甚好。”公子道。
  我心中大慰。
  这时,茶棚主人又呈上两盘豆糕。公子提箸夹起一块,尝了尝,问我:“这也是当地特产?”
  我也吃一口,停顿片刻,正要说话,忽而闻得邻座道:“你听说不曾,荆州那边的蝗灾,又加剧了些。”
  我一怔,看去,只见是两个人在闲聊,听口音,当是本地人。
  “哦?有这等事?”另一人道。
  “你不知么?原本只是在荆州,如今连豫西也有了。”
  “我等怎未听闻?昨日我家妇人还说,她去汝南探望舅母,路上的流民少了。”
  “这当是明光道之力。听说那道门中筹措了许多粮草,入门者都有粥吃,还有房住。”
  “啧啧,这么好……”
  我听着,未几,看向公子。
  只见他正吃着豆糕,不紧不慢,不知是专心品尝还是想这事。
  正在此时,忽然,门口一阵吵嚷。
  “走开走开!”只见是一处案席上的旅人正驱赶三个来乞讨的小童,不耐烦地挥着手,“我等无钱无食,快走开!”
  那三个孩子衣衫褴褛,身形瘦弱,脸上也脏兮兮的,嘴里说着“公台大恩大德”,又去了别处。
  别处的人也是一样驱赶,只听邻座道:“想来都是那些荆州流民的孩子,也是可怜。”
  “可怜不得,你若是给了,不久就要来一群……”话才说着,却见那三个小童朝这边走了来,连忙噤声。
  公子看上去比周围人都有钱,三个小童目光一亮,即刻走了过来。
  茶棚主人忙拿着笤帚走出来,凶神恶煞喝道:“都出去!谁教你们进来!出去出去!”
  小童们吃了一惊,忙后退开去。
  “主人家,无妨,不必驱赶。”公子忽而道。
  我讶然。
  茶棚主人忙道:“这位公子,他们都是些乞儿,小人怕他们烦扰了公子吃茶……”
  “不过行乞,何来烦扰。”公子说罢,让那些小童上前。
  小童们看着他,犹豫不已。
  公子将面前的豆糕推了推,他们眼睛一亮,即刻过来,拿起豆糕就吃。
  我看着公子,不知他意欲何为。
  只见他看着小童,神色平和。看他们吃完,又吩咐店主人再加三盘。
  店主人露出诧异之色,三个小童也看着他,目光狐疑不定。
  “公子是善人,小人这就去取来。”店主人满面堆笑,往后厨而去。
  公子回头,向小童们问道:“你三人姓什么?家住何处?父母何在?”
  小童们面面相觑,一个年纪大些的壮起胆来,用浓重的荆州口音道:“我等都姓于,我叫于宝,二弟于侨,三弟于植,南郡人,父母都死了。”
  公子问:“怎来了豫州?”
  “祖父母带来的。”他说。
  “祖父母何在?”
  “上月也死了。”
  公子眉间一动。
  少顷,他问:“你们平日便乞讨为生?”
  于宝点头。
  公子神色沉下。
  他将钱囊拿出来,交给他:“拿去吧。”
  于宝目光闪了闪,与旁边的两人对视片刻,将钱囊接过。接着,三人齐刷刷向公子跪下,嘴里一边说着“恩公福如东海波寿如南山石”一边要行三叩九拜大礼。
  公子伸手虚扶,道,“不必多礼,去吧。”
  小童们起身,又鞠躬再谢,向外面跑去。走到门前时,于宝忽而回头来看了看。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外面,公子皱着眉,长叹一声:“民生多艰。”
  “公子还是想想自己。”我也叹一声,指指他的腰上,“公子的玉佩不见了。”
  公子看一看腰间,愣住。
  林勋就在外面,要拿住人并不难。
  我跑出门口,朝他喊了一声,林勋和两个侍卫即刻将那三个小童拦住了。
  他们虽看着瘦弱,却颇有些江湖本事,躲人时像泥鳅一般灵巧。不过到底是孩童,且桓府的侍卫也不是好对付的,未过多时,就被抓了起来。
  公子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瞪着眼,气喘吁吁。
  钱囊和玉佩已经被搜了出来,林勋拿在手里,向公子问道:“公子,如何处置?”
  公子看着那几个孩童,面无表情。
  “为何偷窃?”他问。
  于宝涨红了脸,不说话,将头扭向一边。
  我问:“你三人,背后主使是谁?”
  听得这话,三人的眼神动了动。
  于宝狐疑地瞥我一眼:“甚主使,我家中就三兄弟,主使就是我。”
  我颔首,道:“如此,便休怪我等不客气。”
  三人一声不吭,于宝绷着脸,另外两个年纪小的则紧紧闭起眼睛。
  大概以为我要动粗,公子皱眉,低声道:“霓生,不必……”
  我对他摇了摇头,对林勋道:“老林,启程之后,可将他们放了。”
  老林亦诧异,问:“为何?”
  “他们不过是小童,拿了也无用。”我说,“走之前,莫忘了将那茶棚主人捉起来送官,再将茶棚烧了。”
  此言出来,三人面色大变。
  “你……你这毒竖!”于宝骂道,“你不得好死!”
  我看着他,一笑:“如此说来,我未曾猜错,那茶棚主人才是主使。”
  于宝愣住,瞪着我,说不出话。
  如我所料,那茶棚主人与这三个兄弟是一伙。
  被林勋拿来之后,茶棚主人声泪俱下,说他们也是无法。他叫杜之洋,是三兄弟的舅父,家人相继死去之后,只剩下他们舅甥三人相依为命。杜之洋原本在荆州时,也做过茶棚买卖,手艺甚好,如今到了豫州,他见日日乞食也不是办法,便想着重拾旧行当。但他身无分文,只得去借贷。无奈他们是流民,钱甚是难借,好不容易借到,利钱也奇高。杜之洋起早摸黑,茶棚生意也不错,但还是捉襟见肘,难以还清。眼看着要走投无路,舅甥四人便只好想出了这行乞偷窃之策。
  杜之洋也不算糊涂,知道要在本地立足,乡人定然不能惹,所以兄弟三人一向只盯着过路的外乡人行窃。不过公子虽然也符合这规矩,但他一看就不是凡人,杜之洋唯恐惹麻烦,其实并不想下手。他用笤帚驱赶兄弟三人,就是在打暗号。不料公子竟阻止了他,让三个兄弟上前。公子出手阔绰,且身上的衣饰华贵,兄弟三人一时起了贪念,没有忍住。他们原想着公子这样毫无防备的人,定然会后知后觉,待得发现,他们早已跑远躲了起来,兴许也会像先前偷过的人那样不了了之。没想到,公子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有手下,一下将他们逮住。
  公子听了杜之洋的话,沉吟。
  “如此,也算情有可原。”公子道,“至于属实与否,我自会派人查问。”
  杜之洋点头如捣蒜,忙道:“小人若敢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公子没理会,却从林勋手中拿过钱囊和玉佩,看了看,少顷,将钱囊递给杜之洋。
  杜之洋怔住,望着公子,片刻,伸手接过,喃喃道:“公子,这……”
  “这些钱,这钱本是我给于宝兄弟的,尔等仍收下,想来足够还债。”公子道,“至于这玉佩,乃是我家传之物,不可予人。”
  杜之洋喜出望外,忙叩首道:“小人不敢奢求!公子大恩大德,小人铭记于心!小人阖家就算今生无以为报,来世也要做牛做马为公子驱驰!”
  公子没答话,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站着发愣的兄弟三人,转身往车马走去。
  “这位郎君!”杜之洋拦住我,低声道,“敢问郎君,你家公子是哪家高门?”
  我看他一眼:“你打听做甚?”
  杜之洋激动道:“公子乃我家恩人,定要每日为他祷告福寿,怎可不知名氏?”
  我笑了笑,道:“我家公子最烦怪力乱神,你若感恩,日后便好好过活,莫再去做那些歪门邪道之事。”
  杜之洋面色涨红,只得唯唯应下。
  车马重新走起之时,已是午后。
  “先前你说那死了二十多万人的大战,谁胜了?”马车外,青玄骑着马,和林勋继续闲聊。
  “公孙晤胜了。”林勋说着,笑了笑:“不过刘阖比公孙晤活得久。公孙晤虽胜,却也元气大伤,不久之后即被高祖所灭。而刘阖从豫州败退之后,去了荆州,又退去了楚地,凭借南方天险和瘴气自保多年,直到十余年前才被先帝所灭。”
  青玄听着,好奇道:“说到这个刘阖,我听说他也自立为皇帝。”
  “他算得甚皇帝。”林勋道:“前朝惠皇帝逊位,将天下禅让高祖,按理说,高祖才是正经皇帝。只不过刘阖颇有些蛊惑人心的本事,说惠皇帝乃是为高祖所迫,正统仍在刘氏,也确有许多前朝旧臣去楚地投靠于他……”
  我听了一会他们说话,回想起方才之事,不禁问公子:“公子不怕那杜之洋说的谎话?”
  公子反问:“以你之见,他们可果真是流民?”
  我说:“杜之洋虽说本地方言,但荆州口音仍掩饰不住,那三个小童则全然说荆州话,应当不假。”
  公子颔首:“既是流民,定然艰辛,能帮上些也好,何苦计较是不是说了谎。”
  我看着他,心中忽而有些柔软。
  公子到底心地良善,就算明知可能被骗,也还是会忍不住出手帮助别人。当然,他不缺钱,但许多贵胄名士也不缺钱,素日里行事却计较刻薄。单是这一点,公子就能将许多人比下去。这是他的好处,也是他的短处。我不禁又忧心起来,他这般纯良之人,又总是想做一番大事,只怕日后一旦没有了桓府的庇护,他会被人算计得栽下跟头。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有些沉重。
  我不会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尤其是如今拿到了地契,我只要再挣些金子,便可找法子赎身,离开桓府。如果某一天,我在乡间听到公子落魄的消息,会不会难过?
  这答案十分明了,我定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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