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再走两步,他停下来,握着鱼叉,盯着水面。
水声哗哗而过,仿佛除此之外无所动静。公子立在水中,如雕像般静止,引得我也不禁摒心静气。
突然,他将鱼叉扎下,在水面上溅起水花。待他再将鱼叉拿起来,只见上面已经叉着一条鱼,在叉尖上徒劳地挣扎。
我又惊又喜,不禁笑起来。
公子将那鱼取下,扔到案上,我忙跑过去,拾起鱼,放到竹篓里。
他的确是个高手,没多久,接连再下,虽得到的鱼有大有小,但几乎每次都不落空。
可惜鱼篓不大,未多时就满了。
公子走回来,坐到沙地上,我取出巾帕给他拭净腿上和脚上的水,船上鞋袜。
“打了多少?”公子问。
“有七八条。”我说,“可要拿回宅中?”
公子摇头:“这鱼已经刺伤,死了就不好吃了,须得现在就做。”
我诧异不已:“现在?”
“自是现在。”公子说着,站起身来。
他将短刀在水中洗了洗,又将一条鱼从篓中取出。我见他竟是要剖鱼,忙要上前接替,公子却抬手将我止住,“你不会,勿动。”
我:“……”
他神色坚决,我也只好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看他动手。
跟打鱼比起来,公子剖鱼显然很是不在行。他盯着鱼腹,好一会,才下刀去,却划得不够开,掰扯得有些艰难。
我看不过去,道:“公子,还是我来吧。”
公子看我一眼:“你剖过?”
我瘪瘪嘴角:“不曾。”
公子:“……”
他没理我,将鱼腹再划开些,终于打开来。可当他看到里面血糊糊的内脏,他皱了皱眉。
我不禁问:“公子从前来打鱼,可有人陪伴?”
“宅中一个叫阿丁的老仆。”公子道,“可他三年前就不在了。”
我问:“打鱼也是他教的?”
“嗯。”
我心里叹口气,这位老仆确实有心,让公子做最有趣的部分,自己则揽在最脏的,让公子天真至今,给我们都出了难题。
那鱼腥十分钟,混着血气,我不禁想到遮胡关的时候,公子见到死尸便呕吐的事。正担心会不会再来,却见公子皱着眉,迅速将那些内脏抓出,待得取净,将鱼放到水中清洗。
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紧绷着脸,唇角几乎抿成一道直线。
一条洗净之后,他放在旁边的禾草堆上,又从鱼篓中拿出另一条,照样剖开,洗净……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忽而对公子生出了几分敬佩。
我说:“公子,鱼油和鱼子也甚是好吃,公子可留下……”
“不要了。”公子一口拒绝。
我只得闭嘴,继续看他剖鱼。
待得那些鱼全数收拾好,公子长吁一口气,将手在水中搓洗许久,用巾帕擦了又擦。
好一会之后,他终于将巾帕放下,又去取柴火。不远处的农田上,堆着许多禾草,河边上也有些被水冲来的树枝浮木。虽昨夜下过雨,但入秋日久,这些柴草都已经干透,可作烧火之用。
我正要跟着他去帮忙,公子却又将我止住,道,“你看着鱼,莫教野狗叼了。”
哪来的野狗……我四下里望了望,哂然。
阿丁显然仔细教了公子如何烤鱼,不一会,公子抱来柴火,在一处空地上堆好,还用石头叠起了灶,用树枝把鱼穿好,架在上面。
他这般流利熟稔,当他掏出火石的时候,我已经见怪不怪。
未几,禾草被点起,公子将干柴架在上面,将火拨旺。
他知道如何烧火不会冒出浓烟,免得将鱼熏黑;那石头灶台也搭得颇为讲究,不高不低,鱼架在上面,不会被火烧到,却能烤熟。
我蹲在公子身边看着,不一会,就闻到了烤鱼的香味。
公子不时翻动着,鱼皮和鱼肉的颜色渐渐变黄,鱼油在上面点点炸开,闻着那味道,我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给你。”待得烤好之后,公子取下一条,递给我。
我瞅着他,虚情假意:“还是公子吃吧,这是公子做的。”
“还有许多,凉了便不好吃了。”公子道。
我笑笑,不再推让,大方地接了过来。小心地在上面吹了几口气,咬下一点。
出乎意料。我本以为无盐无味,这烤鱼也就吃个香。但公子的手艺竟是精湛,鱼的表面虽焦黄,里面的鱼肉却仍然鲜嫩清甜,胜于我以往尝过的任何一顿。
“如何?”公子问。
我吃得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
公子看着我,莞尔。火苗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带着一层温暖。
少顷,他转回头去,将烤好的鱼放在一边,又将鱼篓里剩下的鱼串起,继续烤起来。
公子的鱼虽然好吃,但毕竟都是大鱼,我们吃了三条之后,已经觉得饱了。
我将剩下的鱼盛到食盒里,公子将灶里的火灭了,与我一道牵了马,离开小河边。
“从前公子与阿丁来,也是公子烧食么?”我问。
“起初是阿丁,后来我觉得有趣,便自己来烧。”公子道。
我了然,忽而觉得公子跟那些离了仆人便如废物一般的纨绔还是十分不一样。至少只要他愿意,还会学着做吃的,且做得十分不错。这么想着,我的思绪又飘起。想当年祖父带着我在外头游逛的时候,也时常要露宿,自己煮食。可惜无论他还是曹叔,做饭最多只能做到可下咽,讲究美味则远远算不上。以至于后来回了淮南,我吃到陶氏做的饭菜之后,便坚决地要祖父将她请来做厨娘。
我以为公子又是捕鱼又是烤鱼,大概也玩够了,要回老宅里去。可过了岔路口,我发现他又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公子要去何处?”我问。
公子道:“再去寻些吃的。”
我讶然:“去何处寻?”
公子道:“去了你便知晓了。”
见他悠然的模样,我知道他定然不会先告诉我。有了方才之事,我也不乱猜,只跟着他前行。
沿着小道,走了不出三里,公子在一处屋舍前停下。
我望了望,只见那是一处农舍,用荆棘扎作篱笆和柴门,上面攀着瓜苗的藤。
当我们走到近前的时候,一条黄犬从院子里跑出来,对着我们大声狂吠。不久,屋中走出一位老妇,向黄犬喝了一声,黄犬随即安静下来,跑到别处去了。
“来者何人?”老妇走出来,问道。
“朱阿媪,是我。”公子上前,微笑道,“多年不见,朱阿媪可还记得?”
老妇走近前,眯着眼睛打量公子,片刻,似恍然想起。
“可是从前那总跟着阿丁来换酒食的儿郎?”她问。
“正是。”公子道,“朱阿媪好记性。”
老妇露出笑意,招呼公子和我入内。
“阿丁去了之后,我许久不曾见你,以为你再不来了。”老妇道,“今日来此,可又是要换酒食?”
“正是。”公子将食盒拿出来,道,“多年不曾做鱼,也不知可还对阿媪胃口。”
老妇将食盒打开看了看,取来一双箸,剥下一点鱼肉放入口中。
“甚好,是阿丁当年做的滋味。”老妇满意道。
公子问:“阿媪今日可做了黄酒和酥饼?”
“黄酒有,酥饼不曾做,你且坐着,我现下去给你做来。”说罢,她将食盒捧走,到灶台边上煮食去。
公子应下,乖乖地站在一旁。
我将这屋子四下打量,只见陈设虽简陋,却收拾得颇为干净。
“这阿媪从前是做食肆的,”公子低声对我道,“她做的黄酒和酥饼远近闻名,有时乡人登门来买也买不到。从前阿丁与她相熟,知道她爱吃鱼,总带我来用鱼换,她便常做给我吃。”
我了然,看看公子,心想以他那挑食的脾性,也不知这黄酒酥饼有多好吃,能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朱阿媪做起酥饼来,甚为行云流水,毫无苍老之态。和面烧火,事事有条不紊。公子看了一会,走过去给她打下手,朱阿媪也不客气,让他加柴添火,又让他取这取那,全无拿他当贵客的意思。
而我站在一旁看着,倒成了无所事事的那个。
“这是你的妇人?”间隙时,朱阿媪看看我,向公子问道。
我和公子皆是一怔,莫名的,我的耳根热起来,哭笑不得。
公子却神色自若,看了看我,微微一笑。
“阿媪怎知她是女子?”他问。
朱阿媪摇头:“有甚不知。生得这般眉清目秀,不是女子是什么。”
听着这话,我心底莫名的舒服,觉得这位朱阿媪果然是有眼光的人。
我看看公子,笑笑,故意道:“他也眉清目秀,阿媪怎不说他是女子?”
朱阿媪道:“他虽也生得好看,可男子女子终是不同,声音举止皆各有异。若说谁看不出来,不过不曾用心罢了。”
我想了想,此言倒是不假。
有公子帮手,酥饼做得很快,一个时辰之后,黄澄澄的酥饼已经出锅。朱阿媪用荷叶包了,又给了公子一小罐酒。
公子谢过,带着我与朱阿媪道了别,走出门去。
我问公子:“公子从前与阿丁得了酒食,往何处去吃?”
公子道:“不过用些酒食,往何处不可?”
我说:“可这般野外,公子也不曾带坐席。”
公子骑在马上,忽而指指田野中一个个的稻草垛:“那不就是现成的坐席?”
我愣了愣。
☆、第66章 仕任
我觉得, 今日带着我出来的这个公子,似乎是个假的。
他会打鱼、剖鱼、烤鱼,会拿着鱼去乡妇家中换吃的,会打下手, 还从不嫌弃禾草堆, 像个乡邑少年一样, 毫无顾忌地坐上去……我觉得就算我告诉了惠风,她也不信, 且会指责我污蔑她心目中公子那高洁无匹的仙品。
“公子不怕脏?”我问。
“不过禾草,有甚脏?”公子反问。
我:“……”
我觉得跟他比起来,我反而像个大户人家里出来的矫情子弟, 嫌这嫌那。
“上来。”公子朝我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 也伸出手去。公子的手掌温暖,将我的手握住, 稍一用力,便将我拉了上去。
公子将朱阿媪的荷叶包打开, 拈起一块酥饼,吃了起来。
我也拿起一块,咬一口, 只觉酥香满口,甜而不腻,果然美味。比雒阳吃到的那些都好吃多了。
公子又将朱阿媪方才给的两只竹杯拿出来, 将黄酒的泥封拍开, 往杯中满上。
我接过一杯, 尝一口,只觉清而不冲,余味却是绵长,果然也是上品。
这时,我又相信了这是真的公子,跟着他,吃不到难吃的食物。
“此酒后劲足,你须得慢些喝。”公子道。
我应下,喝一口酒,再吃一口酥饼,果然人间乐事。我一边吃着,一边瞅着公子,只觉今日竟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公子发现了我的眼神,看过来。
我忍不住道:“从前我怎从未见公子做过这些?”
“从前你未曾来过谯郡。”公子道。
我好奇地问:“莫非这些事只能在谯郡做?”
“也不是。”公子道,“别处无这般酥饼和酒,我便是去打了鱼来也无甚乐趣。”
我了然,到底还是为了吃的。
我又问:“长公主知晓么?”
“不知。”公子道,“从前阿丁一向偷偷带我出来,无别人知晓。”
我点点头。这般说来,如今,我就成了那个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别人。莫名的,我心中有些隐隐的快活。
酥饼并无多少,我和公子分食,不久,即吃得精光。
我说:“公子回雒阳前,可再去与朱阿媪买些来。”
公子摇头:“不必。”
我问:“为何?”
“朱阿媪年纪大了,做出这些来已是不易。且她只爱吃烤鱼,钱物反而嫌弃。”
我心中不以为然,觉得无非是那些人的钱给少了。要是公子拿个几金去换,朱阿媪未必还会想什么烤鱼。
不过公子这般风雅的人,自然更喜欢人们讲风骨。与他在这样的事上面抬杠毫无意义。
他似乎颇为享受当下,抿下一口酒之后,在草堆上躺下,望着天空,以手枕头。
我有些倦了,挑着离公子两尺远的地方,也躺下去。
从前,我在淮南的时候,也曾经这样躺在干草上。身下软绵绵的,干草的味道甚好,令人舒心开怀。
天空中,一行大雁正在往南而去,整整齐齐,排作人字。
我忽然想起方才朱阿媪说的话。
一直以来,我对我扮男装一直甚为自信,觉得自己不必易容,只消穿上男装便可混迹男人堆里毫无破绽。事实也如此,我跟着公子出门,常常可遇见别家那些长相姣好的少年男仆,站在一处,并不突兀。只是最近这一年来,我也觉得我身上变化越来越大,许是越来越掩不住了。
“公子。”我唤一声。
“嗯?”
我转过头看着他:“我穿这男装,很不似男子么?”
公子露出讶色,看我一眼。
“你何时似过男子?”他反问道。
我:“……”
许是见我瞪起眼睛,公子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