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讶然。
我说:“我记得离开雒阳前,曾在公子书房中看到王绪送来雅会的帖子。若未曾记错,便在下月初,公子回到雒阳后不久便是。”
公子道:“你是说,让我去王绪的雅会?”
“正是。”我说,“温禹与王绪私交甚好,定然也会到场。”
公子听了,意兴阑珊。
说来,王绪与公子也不算全无关系。他也出身琅琊王氏,与桓瓖的母亲是族亲,桓瓖管他叫舅父。不过公子赴宴,一向看心情。王绪的雅会多是朝官,有温禹那样的人在,也不爱好玄谈。道不同不相为谋,故而虽然王绪时常邀请公子,但公子总以各种理由推脱,从不曾登门。
我说:“公子若到那雅会上去,王绪必然大悦,局面可开。”
公子没有接话,看着我,目光中颇有些玩味。
“霓生,”他问,“你如何知晓这许多事?”
我说:“自是听说的,公子那赋甚为有名,打探打探便知。”
“不止此事,还有朝中那些。”公子问:“你每日在府中,如何打听得这般详细?”
“用不着打听。”我神色自若,“淮阴侯与表公子曾说起过此事,稍加推测,便可知因由。”
公子露出狐疑之色:“怎你听说了便可推测,我却不曾从别人那里得知?”
“因为他们笨。”我得意洋洋。
公子“嘁”一声,不置可否。
☆、第67章 奇毒
太后病重之事关系重大,公子并无怠慢, 如同去河西时一般加紧赶路, 风雨无阻。
桓府这般大队人马,一看就是来头不小, 无人敢惹,路上自然也不会像我来时那样遇到山贼土匪。
第四日的午后, 公子一行回到了雒阳。
闻知长公主等人去了宫中,公子也不歇息, 换了一身衣服, 就让我随他一道入宫。
这是宫变那夜之后,我头一次来太后宫。
才踏入太后寝殿,一股浓重的药味便迎面而来。宫人们来来往往,脚步轻得听不到, 皆愁云惨淡。
太后卧在榻上, 双目紧闭, 人事不省。
长公主和沈延、杨氏都守在榻旁,神色焦虑。
公子过去, 与众人见了礼, 再看了看太后, 目光亦沉重下来。
据服侍的宫人说, 太后在宫变那夜的惊吓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夜里常常惊醒。当时太医来看过之后, 说太后年纪大了, 心力衰退,本来就易受惊动,而那夜乃是受惊过度,故而致此。太医给太后开了些宁神的药,但无济于事,不久之后,太后得了一场风寒。
那风寒较从前更为凶猛,且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太后的身体由此衰弱下去,从前的旧疾也跟着复发起来,烧热不断,清醒过来也总说这里痛那里痛,颇为折磨。
公子在太后榻前照看的时候,长公主朝我使了眼色。片刻,她起身出去,我也跟着出了殿外。
“如今太后身体亦难撑了,那事须得加紧。”她说。
我说:“这些日子,梁王可有动静?”
“他?”长公主冷笑。
梁王果然有动静。
不过,并非是对皇后动手脚,而是对皇后大献殷勤。
梁王为太子太傅,皇太孙回到东宫之后,他为皇太孙开的第一门课就是读孝经。除此之外,还令其在东宫众人之前,背诵尧舜禅让篇。而对于东宫的臣属,梁王也大举撤换,多是庞氏一系。这些人多有不学无术之辈,在皇太孙面前言行无状,太子少傅范景道看不下去,愤而辞官,梁王则即刻奏请将皇后的表兄张衍任为太子少傅。
对于梁王如此贴心的作为,皇后自是十分满意,大加赞赏。
我问:“上回在东宫时,豫章王说要辞官就国,不知他去了么”
“半月前就去了。”长公主说着,叹口气,“听说王后的病又重了。他就算不走,朝中之事他也管不到了,留在雒阳亦是无益。”
“圣上病体可见好转?”我又问。
长公主摇头,长叹一口气。
“虽清醒,仍说不出话来,也不可自行动弹。我与他说话,其状也是愈发痴呆,也不知听不听得出来。”说罢,她问我:“你可有良策?”
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说:“如今太后又卧病,只怕命数有变,须得再算。”
长公主忙问:“何时?”
我掐了掐指头,道:“今夜子时乃是大吉。”说罢,眉头皱了皱眉,“只是……”
长公主察觉到,问:“时辰不好?”
“不是时辰。”我叹口气,“此事牵连者,皆内宫皇室,较荀尚等牵连更大。阳气若不足,只怕不仅卜算无果,反而要累及公主。”
长公主果然神色变了变,道:“那须得多少阳气”
我说:“若要阳气充沛,须得二百金来化。”
“二百金?”长公主亦露出些惊诧之色,好一会,颔首:“如此,你早做准备。”
我顺从道:“公主放心,奴婢知道。”
二百金,是从前的十倍。
对于大事,长公主花钱一向舍得。故而当她听到这个数的时候的时候,神色间虽然颇为肉疼,但到了第二日,她还是拿了出来。
二百金毕竟比二十金多多了,也沉多了。故而设机关的时候,我须得花费了一番功夫。
这个数,并非我一时心血来潮开大价,而是我已经决定,这是我最后一次装神弄鬼。一来这终究不是正道,做多了难免露出破绽,后果难测;二来,田宅的地契已经在我手中,离开桓府的时机就在不远。待得此事完了,我便按先前的计议,离开桓府。二百金,加上我买地剩下的余财,足够日后挥霍。
这一步一步,都是我在淮南赎地之后就想好的,若无意外,年前便可结束。而在大事完成之前,我须得步步小心,稳妥为上。
所以,我告诉长公主,子时行事。
这般麻烦,原因无他,乃是为了避开公子。
先前,他已经对我鬼鬼祟祟的行踪有了怀疑,我各种瞎掰才敷衍过去。现在他不用上朝又不去国子学,白日里,我很难找到合适的理由在他面前脱身。
至于为何不可让他知晓,理由有二。
其一,此事乃是诓钱,祖父说过,凡偷鸡摸狗的事,如无必要,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一向拿反噬的危险来恐吓长公主,不让她泄露秘密,包括公子。
其二,如果说这府中,有谁能够对我装神弄鬼的事始终保持怀疑,那就是公子。他虽大部分时候很相信我,但拿这种江湖把戏来哄骗他,我并无信心。
如我所愿,因得白日奔波,夜里,公子睡得很早。
我则精神抖擞,待他熟睡之后,悄然离开。
子时之前,长公主已经将金子供奉到了浮屠祠里,关闭门户。我设下机关偷梁换柱之后,大大方方地现身,沐浴更衣,又大大方方地与长公主一起回到浮屠祠中,作法问卦。
“如何?”待我一番装模作样之后,长公主问道。
我坐在蒲团上,一抖塵尾,少顷,睁开眼睛,眉头皱起。
“此难要解,只怕较先前更为繁琐。”我叹口气道。
“哦?怎讲?”
我说:“梁王确有反心,只是畏惧皇后声势,只得卑曲逢迎避人耳目,以待时机。”
“时机?”长公主冷哼,“这般懦弱狡猾之徒,不过是只想投机,要别人先出头罢了。”
我说:“梁王越是对皇后毕恭毕敬,其反心越盛,只是须得时日。若太后仍康健,长公主大可袖手以待,但如今永寿宫这般变故,却是等不起。如今之事,皇后和庞氏已是无法回头,唯有行事到底才有生路。故而他们不会容得皇太孙多少时日,太后愈弱,则动手之日愈近。”
长公主问:“如之奈何?”
我说:“长公主但想,一旦皇太孙遇害,局势将会如何?”
长公主道:“自是皇后以圣上名义下诏,将平原王立为太子。”
我颔首:“如此,诸侯王可会愿意?”
长公主一愣:“诸侯王?”
我说:“自高祖分封以来,诸侯王日益势大,乃是众所周知。虽朝廷多有削弱制衡之策,但收效甚微。如赵王和梁王,虽明面兵马各是两万,但私兵部曲奴客恐远多于此,且多年来,王国隐匿资财之事从不罕见,一旦纠结作乱,朝廷只怕难以镇压。”
长公主皱眉:“你是说,他们会谋反?”
我说:“只要皇后杀皇太孙,诸侯王必反诸侯王多年来之所以相安无事,乃是天子仍在,师出无名罢了。皇太孙一旦被皇后所害,天下便陷入无君之境。各诸侯王早已虎视眈眈多年,现成的良机又怎会错过?圣上虽在,但已形同废人,只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人人皆可攻入雒阳。故于此事而言,大患并非在皇后和庞氏,而是诸侯王。一旦诸侯王作乱,天下将重陷战乱之中,玉石俱焚。”
长公主神色沉下,目光不定:“这……”
我说:“不过公主要破此局,亦并非无法。”
“何法”
“此法有上下两策。”我说,“所谓上策,行事最易,其生门,乃在圣上。”
“圣上?”长公主疑惑不已,片刻,明白过来,大吃一惊,“你是说,圣上的病可治?”
“正是。”
她又惊又喜,却又不解:“你先前不是说,圣上之事乃天机,无力卜问,故无法医治?”
我叹口气,道:“此事本是无解,如今奴婢得天意所示,全仰仗公子之力。”
长公主急急问道:“怎讲?”
我微笑:“公主可知,公子此番也去了淮南,助奴婢拜祭先祖?”
长公主目光动了动,道:“哦?竟有此事?”
我知道她这是装蒜,公子的去向,不可能瞒得过她。
我说:“正是。公子助奴婢祭祀先人,心诚之至,感于上天。故而奴婢先人为报公子,特为陛下的病症出了一策。只是圣上毕竟乃天子,此策有好有坏,还须公主抉择。”
长公主目光一亮:“好在何处?可是为圣上治病之法?”
我说:“是,也不是。”
“怎讲?”
“皇后说荀氏毒害陛下时,曾提及太医蔡允元,说此人广知毒物,公主可还记得。”
长公主皱眉,道:“下毒之事不过皇后圈套,那蔡允元便是帮凶。”
我说:“话虽如此,可中风之症难治,公主亦知晓。若要保圣上必然醒来,也只有靠此人。”
长公主:“哦?”
我说:“蔡氏世代行医,最拿手的便是毒物,前朝太医蔡敏曾配过一剂药,叫风回散,常人服下,未出三刻即毙命;而中风者服下,则可顷刻见效,康复如初。”
长公主吃一惊:“有这等事?”说罢,她却露出疑色,“那蔡氏若有这等神药,岂非早已闻名天下。”
“这便是曲折之处。”我笑了笑,“蔡敏当年制得此药时,确曾名声大噪,然很快便出了事。”
长公主道:“何事?”
“当时的丞相贾勉中风不可言语,服下蔡敏的药之后,第二日便暴亡。朝廷以谋害重臣之罪,将蔡敏逮捕下狱,不日之后,蔡敏即横死狱中,此药亦再无声息。”
长公主想了想,道:“有这等事,如此说来,却是不可用。”
我说:“公主有所不知,贾勉暴亡之事,实与蔡敏无关。彼时宦官篡权,与贾勉等重臣争斗甚烈,此事乃是有人为除掉贾勉,偷将贾勉的药掉了包,却嫁祸给了蔡敏。这般祸事非同小可,蔡氏族人亦从此谨言慎行,为免事端,再不敢用此药。”
“竟有此事。”长公主了然,又道,“可如今已过去多年,若此药已失传,如之奈何?”
我说:“并未失传。如今蔡氏家学集大成者,便是蔡允元,他熟知蔡氏各类祖方,必也知晓风回散。”
长公主的脸上露出希翼之色,片刻,却道:“可他是皇后的人,就算我去找他,他如何肯助我?他既是如此贪图名利之人,又怎保他不会去皇后面前卖了我?”
“不必公主去找他,他自会来找公主。”
“怎讲?”
“此事奴婢自有办法。”我说:“蔡允元之妻孙氏,与公主身边的李女史是同乡,彼此识得。蔡允元虽性情高傲,对孙氏却是一向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且蔡允元虽是皇后的人,可他所求之事,只有长公主和圣上能给。”
长公主问:“何事?”
我说:“蔡允元虽入太医署已有二十余年,然一直不过是个医士,而与其同龄的太医张缇已官至太医令。蔡允元对此甚为不满,亦因此与张缇不善。蔡允元曾有立功受封之念,曾向皇后提出医治圣上,然皇后非但不许,还将其斥责了一通。公主但想,若此时公主示意明路,蔡允元岂会不愿?公主放心,待得依奴婢之计行事,蔡允元必是死心塌地。”
长公主露出了喜色,却又犹豫:“如你所言,这回风散虽有奇效,可究竟是毒物,圣上服下,若万一……”
“这便是须得长公主抉择之处。”我看着她,“圣上病势沉重如此,虽每日药石不断,依太医之言,亦撑不过半年。若公主放任不管,半年之后山陵崩,则是佞人为所欲为之时。等死,不若一搏,公主明鉴。”
长公主目光炯炯,未几,变得沉着而坚定。
“治好了圣上,而后呢?”
我说:“圣上虽可治,但皇后掌握禁军大权。她杀了太子、荀氏和谢氏,孤注一掷,本已十拿九稳。圣上一旦醒转,他们必是自知大难临头,难保不会做出弑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