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而与公子相比,桓瓖则顺利得多。
  与公子相反,桓瓖并非主动要去,而是他的父亲桓鉴亲自出面,在荀尚帐下给桓瓖谋了职,在后军里当管粮草押运的司马。
  桓瓖对此无异议,事情定下时,他还得意洋洋地特地穿着一身铠甲来桓府吃饭。
  那日,公子十分暴躁。
  回到室中的时候,他将家人刚送来的几封聚宴请帖扔在地上,厌恶道:“边陲危急,这些人竟还有心事沉溺玩乐之事,莫非是要应那什么璇玑先生的谶言!”
  说罢,他走到剑座前,取下宝剑,“锵”地拔出,然后,一剑朝烛台削去。
  儿臂粗的蜜烛瞬间斜斜断开,未几,顺着切口滑下。
  我和青玄对视一眼,一声不吭。
  公子也不说话,气呼呼地把剑丢到榻上,自去沐浴更衣。
  夜里,我在室中叠着衣服,公子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打了打纱帐上垂下的香囊,一荡一荡。
  “霓生,”他忽而道,“给我讲你祖父那些书中的故事。”
  我无奈,他心情不好就要我讲故事。
  “公子要听什么样的?”我问。
  “随便。”公子枕着一只手臂,无所谓道,“有趣便是。”
  这是他在当年生病时养成的习惯。
  我和他都只能待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给他讲故事,每日三则,从无重样。
  那时,公子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我说,是从我祖父收藏的书里看来的。
  他十分惊奇。
  “你识字?”他问。
  我有些不高兴,心想我看上去像个白丁么?
  “我祖父乃读书人。”我说。
  公子问:“那你怎做了奴婢?”
  如果是别人这么问我,我大约会甩个白眼,反唇相讥或者干脆吵个架。但公子看着我,双目清澄,仿佛果真只是好奇问问,教人无法发脾气。
  我只得跟他简要地说起我家的过往和被族叔连累的倒霉事。
  “袁公的小儿子我识得。”公子听完,沉默片刻,道,“他弃市时,我还去了送行。”
  似乎怕我难过,他补充道:“不过他脾气甚坏,你未嫁成也好。”
  我有些无语。这话说得好像我是因祸得福。
  从那以后,公子每当无聊,便会让我讲故事给他听。他总是听得十分认真,有时,他甚至会为故事中的一些见解争执起来。
  公子师承大家,自有一股傲气。我发现每当这个时候,强硬的直辩只会让他傲气更甚,但迂回诡辩往往能收获奇效。不巧,我正是个中高手。
  在我看来,他皱眉的时候,恼怒地涨红脸的时候,被我顶得出说不出话的时候,和他笑起来的时候一样好看。
  但他就算气得摔书,也从不责罚我。有时,他冷着脸不理我大半天之后,会忽然对我说,我的话虽不入流,但还是有几分道理。
  我每每啼笑皆非,却又不禁惆怅。
  到了离开这里的那一天,我或许不会十分高兴。
  因为乡里毕竟无聊,我大概再也不会找到一个像公子般能跟我斗嘴的人了。
  “霓生,你曾说你祖父也去过河西,你想去看看么?”听我讲完一个杀人奇案的故事之后,公子忽而问道。
  我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
  “不十分想。”我答道。
  “你定然想。”公子半坐起,反驳道,“你说过,你想看看你祖父去过的地方。”
  我无所谓:“公子,我祖父去过的地方多了,看也看不过来。”
  公子“哼”一声:“那便无法了。”
  我心中得意,正以为占了上风,只听公子又道:“昨日我练字那些纸,还是让青玄烧了。”
  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时间设置错了,我以为今天4号_(:з」∠)_
 
  ☆、征途()上)
 
  就算是桓府的奴婢,想要几年内靠主人的赏赐攒够赎身和买下一个田庄的钱,那也是做梦。所以,我须得另辟蹊径。
  比如,公子平日邀约甚多,而他总是爱去不去,想见公子的仰慕者们便免不得要来打听公子的动向。作为公子的贴身侍婢,此事无人比我更清楚。能参加那些苑游雅会的人,非富即贵,从不吝啬钱财,所以我每透露一次收钱二百,甚是良心。
  比如,我时常给府里的人算命。
  因得当年梦见仙人赐药之事,我在众人的眼中自有几分神化,来找我看八字命格的一向络绎不绝。机缘如此,我自不会放过。相士胡诌那套并不难学,仆婢们所求之事也无甚难解,每人每次二十钱,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公子自然不知晓我的算盘,但他不是傻子,身边有一酷爱敛财的人,断然不会无所察觉。
  他问我为何爱财,我说公子有所不知,奴婢小时候尝为梦靥所扰,不得安眠,遍访良医无果。后来遇得一高人,说奴婢命有不足,阳气欠缺,寻常药石无用,须得以万腰缠放枕下伴眠,方可化解。
  公子问,何谓万腰缠?
  我说,民人携钱,为防遗失,常裹于腰带中缠起,故名腰缠。万腰缠,乃指老钱,经无数人经手,吸得阳气充沛,故可治奴婢顽疾。
  公子道,如此,钱有了便是了,何须再要。
  我说钱上虽有阳气,可终会损耗,须得源源补充才是。
  公子了然,思索一番以后,摇头道,这终究非长久之计,若有朝一日无人来算,如何是好?
  我说,公子不必担心,奴婢自有办法。公子待奴婢这般好,奴婢便是终日无眠也要为公子护佑。
  公子虽一副厌烦马屁的神色,但显然,对我这般甜言蜜语十分受用,平日里高兴了就会给我赏钱。
  可惜,就算如此,公子也帮不了我许多。
  桓氏这样的百年旧族,家风甚严。如公子这般未成家的儿女,日常消耗一律由府中采买,零用的钱并不太多。而虽然公子自幼得来的赏赐攒了满满几间库房,但库房有专门的管事看守,无论进出都有账可记。
  所以,靠公子赏钱致富一途乃是希望渺茫;偷窃也实不可取,若被察觉,我要保命只能逃走。而我还不想那么快离开公子,故是下策。
  幸好公子除了钱还有名声。
  公子这般高高在上的人,世人虽热捧,却够不着。他不喜交际,寻常人想要见到他,比入宫还难。这使得与他有关的物什,在黑市里总能卖到高价。
  比如,他的手书。
  公子的书法师从名家,且青出于蓝。他落款的手书,由于过于稀少而有价无市。
  这简直浪费。
  当然,我不会偷拿公子正经的墨宝去卖,名士有名士的格调,被人知晓卖字,那是要被耻笑的。不过也两全之法。市中有专门的字稿买卖,都是从各名家仆婢手中收来的练字废纸。虽无落款,但识货的人一看便知。寻常人与名家难得攀上关系,要得个真迹更是困难。所以不缺钱的人,可去买字稿回来,想研习的人可临摹,爱虚荣的人就挑品相好的裱一裱,聊以慰藉。
  公子虽任性,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说他靠父母荫庇,徒有虚名。
  所以,我告诉他,在我们乡里,像他这般年纪的子弟,早已能够自食其力,做活养家。
  他不服气道:“我亦可自食其力。”
  我反问说:“公子如何自食其力?”
  公子想了想,语塞。
  我见他陷入思索,循循善诱:“公子可知,在市中,公子一字多少钱?”
  公子露出懵懂之色:“字?甚字?”
  我笑笑,公子果然无知。
  他听我说了字稿之事,恍然大悟。
  他问:“如此,我的字可卖几钱?”
  我说:“这我可不知,不过我听说,安康侯大公子的字稿,大字市价每字二百钱,小字每字五十钱,可谓绝无仅有。”
  如我所料,公子露出鄙夷之色。
  “霓生,”他说,“你也将我的字稿拿去卖。”
  我大惊:“那如何使得?公子切莫与他人去比。”
  “甚比不比。”公子道,“你不是说还有人买去做字帖?既是为了学问,乃大善。”
  于是,我只好顺从地、尽职尽责地,将公子的字稿带出府去。市中做这路买卖的去处我早已打听好,价钱轻松杀到了一字五百钱。
  我回去将禀告公子,公子露出得色。
  “区区资财,不足道耳。”他一脸满不在乎。
  就这样,公子默许了我卖字的行径。
  只是他毕竟十指不曾沾泥,不知道积居奇的道理。
  公子写过字的每张废纸都由我收着,所以每字五百钱这样的事,只在第一次发生过。以后我每次交易,价格从未低过每字千钱。
  可惜再傻的羊羔,被薅多了毛也有变精的一天。
  公子居然用此事拿捏我,果然是出息了。
  *****
  最终,我还是答应了。
  除了钱,还有别的理由。首先,此事在他心中已然成魔,此番去不得西北,日后还会嚷着去别的地方。其次,我听说,沈冲的父亲沈延也为他在桓尚帐下谋了职,是录事。
  沈冲是沈延这一支的独苗,据说沈太后甚是不乐意,但沈延坚持己见。
  其一,沈延对沈冲一向寄予厚望,断不会让他只做到博士。而要往高处再走,功勋乃是必须。
  其二,录事乃文职,虽不算太高,但也是要职,什么功劳都不会漏下。并且,录事就在主将帐中听命,莫说刀兵,连雨都不会淋到一滴,对于只想安稳混功勋的新进子弟来说,是再理想不过。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和公子一样,生出了熊熊的报国之志。
  如果及时,公子和沈冲会一道上路。从雒阳到河西,快则二十来天,慢则一两个月。我可与沈冲朝暮相对不说,搞不好还会遇到些危急之时。我这般弱女子,一时找不到公子,便只有依靠沈冲,荒天野地孤男寡女……咳咳。
  两日后,公子在一场宫筵上,向今上面陈从军报国之志。今上十分欣慰,对公子大为赞赏。
  雒阳是个人人乐于散播传言的地方,尤其是对于公子这般人物。当主公和大长公主在家听到消息的时候,外头已经人尽皆知。
  主公大怒,将公子训斥了一顿,大长公主则亲自前往宫中面见今上,求他收回成命。
  然而今上不为所动,反称赞公子是贵胄表率,告诫大长公主不可阻挠。
  见得木已成舟,桓府无法,只得将公子西行之事张罗起来。
  对于一个从军的人而言,桓府给公子安排的阵仗可谓豪华,车马用物齐备,随扈有十余人,从庖夫到护卫,一应俱全。
  公子那仗剑天涯的大梦岂容得许多端茶递水的累赘?他自是不肯,交锋数次之后,主公和大长公主终于让步,将随从减至五人。一个是贴身服侍的青玄,另外是是四个粗使男仆兼侍卫。
  青玄得意又无限同情地对我说:“霓生,女子不可从军,你不能跟着公子了。”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既能出此谋划,便定然不会乖乖留在府里。
  隔日,大长公主的贴身女官李氏来找我给她卜问左眼皮跳动的凶吉。当夜,府里的赵管事就来找我,让我收拾好物什,也跟随公子一道出征。
  青玄瞪着我,仿佛我做了什么奸诈的事。
  这实在冤枉。我不过免费为李氏算了一卦,顺便聊了聊我们乡中的奇闻。比如,从前我家有个从军回来的佃户,他时常跟我们说战场上人的各种死法。
  当然,李氏不仅爱占便宜,还是个嘴碎的人,什么事到了她那里都像亲身经历似的添油加醋说一番,那我是管不了的。
  于是作为专司为公子替死的人,我重新被大长公主重视起来。
  至于女子不女子的,很少人知道我是女子。
  公子这般人物,平日少不得应酬,而当朝的风雅之士们已经不流行带美婢出门,他们更青睐长相姣好的男僮。所以,我自入府以来,一直以男装示人,从无违和。
  出征亦无妨。公子从前回谯郡或者去大长公主的封邑之时,我也曾随他出过远门,途中不便之处,不过是如厕和沐浴更衣之类的事。跟别的仆婢比起来,公子的贴身侍从总有许多优待,比如挨着公子的住处要一间偏室,或者搭一处搭一顶小帐,并非难事。别人只会以为这是名门公子规矩多,见怪不怪。至于癸水之类的,给公子做奴婢的好处是时常会得些赏赐,多是些卖不上什么价钱的布料,带上两匹轻便的的足矣。
  桓府仆婢们知我要随公子出征,好些人看着我,露出此生惜别的神色。
  惠风来与我送别时,问我:“你不怕么?”
  我说:“怕甚?”
  “自是那些刀兵之事。”惠风一脸戚戚然,“那都是些莽夫,你一个女子,又不会打斗,万一……”
  我说:“放心,那些侍卫会护我。”
  惠风:“那些侍卫是护你家公子的。”
  我说:“可我家公子要靠我保命,我的命更不可丢。”
  惠风一想,觉得有理。
  “霓生,”她拉着我的手,“若是我家公子留任河西,你便放心地留下陪他;你家公子交与我来侍奉,我必不负你。”
  我肖想了一下,觉得如此也是甚好。
  其实若说我不担心安危,那是假话。不过,我也有挡灾之物。便是我左脖子上用细丝绦串着的一颗玉珠。它很是特别,羊脂般纯白的底色,中间带着一抹朱红,我从未在别处看到过。据说这叫血玉,虽名字听着猎奇,但甚少人知晓,也值不了什么钱。
  这是我跟着祖父生活之后,他送给我的,说此物可挡灾辟邪,保佑平安。我甚是喜欢,后来一直戴着,果然完好活到了现在。
  公子曾觉得此物单调,有时高兴了,会赐我些漂亮的饰物。我每每皆欢喜收下,然后仔细收了起来,打算日后卖掉。而平日里,我仍戴着我的玉珠。它是我身上唯一一件祖父留下的物什,在我眼里,什么也比不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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