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得不错,公子终于赶到河西时,战事并未结束。
秃发磐的确有些本事,趁秦王西撤和征西将军荀述接手战事的空隙,站稳脚跟,与荀尚拉锯一般胶着了月余。直到公子赶到凉州的前几日,方才出现转机。
据说是鲜卑人突然得了疫病,人畜暴亡。荀尚得了消息之后,即派细作打探,归来后说鲜卑人那边有许多新坟,还看到大批未及掩埋的牲畜尸首,有的烂在野地里,有的堆在坑中焚烧。
荀尚随即出兵试探,果然,鲜卑人一触即溃,纷纷后撤。
军中士气大振,随即大举进攻。鲜卑人且战且退,不到十日,已经退入了西鲜卑的旧地。
公子追赶上大军时,荀尚已将鲜卑人逐出凉州,并打到了前朝以来一直沦陷虏手的遮胡关前。
这简直大振人心,就在公子到达的前一日,荀尚已经按捺不住,向京城发出了喜报。
迎接公子和沈冲的,是桓瓖。
他穿着铠甲,腰挎宝刀,骑在马上奔过来的时候,乍看之下,竟是有了几分正气。
桓鉴对这个儿子煞费苦心,早早为他打点好,在公子还在为从军之事与家中置气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比公子早到了半个月。
“你是不曾见我等追击时的盛况。”他颇为神气,“那些鲜卑人退得似逃难一般,细软家当丢了一地,还有人捡到了秃发磐的金牌。我等一追便是数百里,若不是那些军士总忙着捡,贻误时机,秃发磐早已被生擒!”
他虽不满,却说得滔滔不绝,眉间神采飞扬。
公子问:“你一个押运粮草的司马,也可上阵追击么?”
沈冲则讶然:“这般涣散,将军竟不理会?”
“怎不理会,”桓瓖道:“将军用军法杀了十几个,才整顿过来。都是凉州新招的兵,会使刀枪的都无几个,何况军纪?可惜,还是让秃发磐退过了黑水。”
公子听着,微微皱眉:“这么说鲜卑是一路溃退至此?”
“这岂有假?一溃千里,几乎追不上。”
公子颔首,望着远处的山峦,若有所思。
“这么说,王师全胜在望?”沈冲道。
“这般情势,不全胜还可如何?”桓瓖说罢,遗憾道,“你二人还是来得迟了些,若与我一同来到,功劳簿上还能添些名目。如今鲜卑人一打就逃,这些日子虽追得痛快,却劳而无获。打过遮胡关便是石燕城,鲜卑人要是再这般退过去,便要遁入大漠,寻也寻不见了。”
回到住处的时候,公子十分亢奋。
“霓生,”他一边擦着刀一边说,“我也要上阵!”
我说:“公子是文职,如何上阵?”
“上阵又如何,”公子不以为意,“连子泉都可去上阵追击,莫非我去不得?”
我说:“如此,公子须得先找到鲜卑人。”
公子哼一声:“我自会找到。”
*****
皇帝是公子的舅父,沈太后是太子的祖母,论关系,荀尚、公子和沈冲也算得亲戚。
公子和沈冲到达之后,荀尚亲自在帐中设宴,为二人接风。
宴上,除了沈冲,还有一些幕僚和将官,桓瓖也在场。战事顺利,帐中气氛颇为和乐,几个贵胄出身的幕僚甚至如在雒阳时一般谈笑风生。
荀尚一身常服,未着戎装,在公子面前颇有长者之态。他先问了太后的身体,又问桓肃和大长公主的近况。公子一一答过,荀尚莞尔:“忆昔,余与筑阳侯同为先帝谒者,每逢隆冬夜中值守机要,定要轮流买酒,藏在袍中偷带入内。虽不得开怀畅饮,但彻夜谈史论道,实也痛快之至。”
公子道:“父亲亦尝与在下提过旧事,称将军乃渊博豁达之人。”
荀尚摆手道:“当年不过年少无忌罢了,筑阳侯实过誉。”说罢,他让侍从给公子添酒,又道,“元初与逸之初到,暂且歇息,待战事缓下,再熟悉营事移交文书不迟。”
沈冲道:“禀将军,在下与主簿已随桓司马巡过大营。”
“哦?”荀尚看看桓瓖,笑道,“不想我这主簿与帐下都督,竟如此勤勉。”
众人皆笑。
荀尚问:“你二人在营中巡视,可有甚感想?”
沈冲道:“将军治军有方,将士行止有度,士气昂扬,观之实为振奋。”
荀尚颇有得色。
公子却道:“将军,有一事,在下有虑,不知当讲否。”
荀尚讶然:“何事?”
公子正色道:“王师势无可当,叛军一触即溃,实为可贺。然在下听闻战报时,想起一事。秦王帐下长史谢浚,曾与在下提及秃发磐,说此人生性狡诈,善用疑兵。将军虽大胜在前,然仍须防备敌酋诡计,惟愿将军考鉴。”
此言出来,帐中众人都露出诧异之色。
荀尚还未开口,只听一人忽而笑道:“诡计?“鲜卑大疫,那些人畜尸首皆我等有目共睹,莫非还有假?敢问秃发磐损兵折将溃退至此,还有甚诡计可使?”
我看去,说话的人是荀尚的小儿子荀凯。
我看到桓瓖翻了一个白眼。
荀凱年少即在东宫用事,为太子伴读,在贵胄子弟中,颇为前途。不过此人依靠着太子,一向行事张扬,在桓瓖等一众贵胄的面前也眼高于顶,桓瓖对他一向无甚好感。
只见他脸上带着些酒气,不无嘲讽:“敌寇自凉州败退以来,每每交战,皆望风而逃。我等追了数百里,不过是为决战。若真如主簿所言,此乃诱敌之计,却是正好!我等巴不得他们莫再似个妇人般东躲西藏,出来决一死战岂不痛快!”
这番话说得激昂,旁人纷纷附和。
“确是如此。”桓瓖笑了笑,“荀校尉追击数百里,兵不血刃,实可喜可贺。”
荀凱面色微变。
“不可轻敌。”荀尚严肃地看一眼荀凯,未几,却转过头来,对公子道,“元初所言,余亦曾患之,与众将商议之后,方定下追击之策。元初虽为主簿,却有如此远虑,余实欣慰。”
公子见状,随即道:“在下惟愿随将军征讨叛逆,驱驰左右,在所不辞。”
荀尚笑道:“元初高志,实青年表率!”
说罢,再度举杯,与众人饮酒。
☆、遮胡(下)
“你说那些做甚。”宴后回到住所,桓瓖无奈地对公子道,“他是主帅,定策自然是他,你当众质疑,岂非拂他脸面?若换了别人,只怕早已遭他面斥。”
沈冲道:“元初也是出于职责。”
公子理直气壮:“我既为幕僚,有所疑虑自当据实陈情,岂可因脸面之事而吞声渎职?”
“渎职?”桓瓖笑起来,“你一个主簿,有甚职可渎?是丢了文书还是忘了记将军用膳吃了几口肉?”他拍拍公子的肩头,“劝你想开些,我等既为沾光而来,便安分些,每日吃吃喝喝等着回雒阳。如荀凯那般敢在将军帐中放肆言语的人,乃真为立功而来,方才有职可渎。”
“哦?”公子问,“荀凯是何职务?”
“骠姚校尉,领二千兵马。”桓瓖看着公子露出讶色,郑重地叹口气,不无同情道,“你朝思暮想要当霍骠姚,可惜不姓荀。”
公子很是不服气。
夜里,幕府派人将各式文书移交过来,他看也不看。
沈冲来到,看看堆了一地的文书,毫无意外之色。
“你若不想做主簿,告知家中便是。”他在案前坐下,从我手中拿起一册正归整的文书看了看,意味深长,“家中想必乐意之至。”
公子“哼”一声,少顷,终于也坐下来。
沈冲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他,公子没有接。
“你在宴上所言,其实甚为有理。”沈冲收回,道,“只是将军大胜在望,你无凭无据,如何信你?”
公子道:“要甚凭据?派出斥候去寻,总有踪迹。”
“你以为将军不曾这般想?”沈冲道,“他派斥候追踪溃军,从无间断,然一无所获。”
公子疑惑地看着他:“你怎知?”
沈冲晃了晃手中的文书:“斥候奏报在此。”
公子一愣,将文书接过,翻开。未几,目光定了定。
沈冲看我一眼,笑笑,不再扰他,起身而去。
*****
遮胡关位于凉州东北,曾是抵御胡虏的门户,故名“遮胡”。前朝以来,中原衰微,河西的西鲜卑和羌人渐渐势大,侵袭凉州,遮胡关亦一直落在了西鲜卑手中。
荀尚领兵两万余众,陈兵关前,势在必得。
我随着公子去看,远远望去,只见此地为一道山梁阻断,关城便盘踞在唯一的山口上,两侧峭壁绵延,横亘南北。遮胡关外往北三十余里,便是秃发磐的伪都石燕城。
“果险关也。”沈冲骑在马上望着,不由赞叹道。
桓瓖道:“此地山虽不甚高,却风化剥蚀,多有崎岖,人马皆不可行,通路唯此一条。只消扼守此关,便如阖上门户,东西南北莫得通行。昔日高祖亦曾派大军攻打,西鲜卑不过三千人据守,苦战数月无功而返。”
公子望了望,道,“若鲜卑人死守,只怕一场恶战。”
桓瓖道:“未必。”
沈冲和公子皆讶然。
“将军有良策?”沈冲问。
“何须良策。”桓瓖说罢,指了指关城上,“你二人看那城楼,可见得守卫?”
公子看了看,道:“无。”
桓瓖道:“将军早已派细作混入鲜卑溃兵中打探,回报说秃发磐不在遮胡关。传说他身染重病,已撤到了石燕城。遮胡关守军不过数百,皆老弱之兵,已是人心惶惶。”
“哦?”公子道,“此事若确凿否?”
“自是确凿。”桓瓖道,“我等一路追来,可曾遇过鲜卑人殊死阻拦?将军到此地已三日,每日起炊时,城中烟火寥寥,可见其中不过空壳。”
“原来如此。”公子颔首。
荀述果然没有再等,辎重运抵之后,随即攻城。
如桓瓖所言,攻城甚为顺利。
鲜卑人在城头往下射箭,但抵抗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逃走不见了。大军轻易地撞开城门,涌入遮胡关。
关城中的鲜卑人早已逃光,众军士喜气洋洋,荀尚在将官们的簇拥下登上城头,望着北方的苍茫之景,神色激动:“自前朝以来,遮胡关沦陷虏手已百余年矣,今重归我朝,同沐圣恩,吾辈之幸!”
众人闻言,无不动容。
古旧的关城内,处处是繁忙之景,纠集到此地的兵马和辎重熙熙攘攘。石燕城就在三十里外,众人都知晓遮胡关既不费吹灰之力得手,大军必然要一鼓作气继续攻打,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托这大捷之福,我的生意也蒸蒸日上。雒阳来的那五百骑卒跟着公子平白蹭了功劳,皆是欢欣鼓舞,称赞我算卦灵验,新老顾客络绎不绝。不过我心中还牵挂着别的事,趁公子去议事,也推脱了求卦的人,走出门去。
对于这遮胡关,我先前并非一无所知,祖父秘藏的那套无名书中曾提到过它。此地险要,不仅中原一直想夺回去,河西的羌人也打过主意。前朝大乱时,羌人亦在河西崛起,曾与西鲜卑争夺遮胡关。
无名书中提到过其中两三次战事,不过说来有趣,那无名书中所述之事,别处皆无从可见。我来到河西之后,曾用公子的职务之便,翻阅各处文书的记载,出乎意料,对于无名书中所提之事并无只言片语;我也曾向熟知遮胡关的军士和向导打听,亦无人知晓。
我想我那位记下此事的先祖大约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竟知晓了这么许多。
越是如此,我越是兴趣盎然。
遮胡关的关城不大,屋舍老旧,街道上闹哄哄的,许多军士和马匹大多塞不进城内,往城外扎营。
我四处走了一圈,路过一片老庙废墟,石像残破,古树生鸦,断壁残垣里垒着许多新土,似是坟茔。
刚想走过去,我被后面晒太阳的军士叫住。
“那边去不得。”他朝我挥挥手,“将军有令,不得近前。”
“那是何去处?”我问。
军士道:“便是鲜卑人的乱葬岗,埋的都是新死的人畜尸首,说不定是得疫病死的,草草埋了,隔着两三丈都能闻到臭。”
我好奇道:“若是得疫病死的,为何不烧了?”
“那谁知,许是鲜卑蛮夷不知晓。”
“甚不知晓,”旁边另一人道,“定是盼着王师也染上疫病,以毒攻毒,不然将军何以令我等把守?你莫靠近便是了。”
我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正想再多问两句,身后忽而有人在唤我,转头,是沈冲。
“你在此处做甚?”沈冲问。
我笑笑:“我无事可做,四处走走。”
沈冲看了看那破庙,道,“此处非安稳之地,你莫久留,随我回去。”
我并不喜欢公子之外的人对我指手画脚,不过沈冲例外。于是,我顺从地应一声,跟沈冲往回走。
虽仍值夏日,可河西的天气全然不似中原般,太阳晒在头顶,也全无溽热之感。我随着沈冲踱着步子,看着周围步履匆匆的军士,地上,两个影子一长一短,犹如世外。
说来伤心,荀尚对沈冲颇为优待,闻知他没有贴身侍从,当日便给他派了两个手脚勤快的小卒,我便再也不必伺候他起居了。这导致我再也没有了独处的借口,只能在公子去找沈冲,或者沈冲来找公子的时候才能见他。
我想,怪不得军士们都说行伍日子枯燥,不能看心上人每日在自己面前脱衣穿衣,的确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