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表公子何出此言,若表公子是死读书,天下读书人谁人不是?表公子学问广博乃是众所周知。便说治园,同辈之中,恐怕亦无人可胜过。”
“不过是个不讨旁人喜欢的爱好罢了。”沈冲微笑,叹口气,“为难了惠风她们,别家公子身边的侍婢都是做些精细之事,只有我身边的还要挖土锄草。”
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沈冲的园中也有温室,虽不如昌邑侯府的温室大,却也栽了许多南方花木。在这般萧瑟的时节,仍然郁郁葱葱。院子里的花木萧瑟,除了施施肥翻翻土,无甚可做。不久之后,沈冲便又去了温室。
我自然也跟在他后面。
温室中与外面不一样,暖和少风,来自南方的花木仍是郁郁葱葱,一派生机。
看着它们,我忽而想起了淮南。
上个月在那里的时候,公子看着祖父田庄中仍然葱郁的树木,很是好奇,问我淮南的树叶可是从来不落。
我说也会落,只是还未到时候。
公子颔首,四处张望。直到第二日离开的时候,他也仍然兴致勃勃,活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里人……
“……霓生”沈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回神。
只见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我方才与你说话,你不曾回应,有心事?”
我忙道:“不是,只是看这些花枝,觉得有趣。上次才剪过,怎又长起来了?”
沈冲道:“岭南花木四季生长不断,今日距你上次来修剪时,已过了一个月。”
我想了想,确实。上次修剪时,正好是我离开雒阳去淮南的前一天。
“表公子还记得日子?”我哂然道。
“自是记得。”沈冲道,“你上回说这花木修剪甚为繁琐,让我再修剪时,务必要与你一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来此处,就是想等着你。”
我愣了愣,恍然记起来,的确是有此事。我去淮南的时候,还一度心痒痒地肖想过,这温室大小正适合孤男寡女独处,盼望着淮南的事赶紧结束,好马上赶回雒阳,天天和沈冲来待一待……许是因为后来公子突然跟了去,将我的计划打乱,又是要应付他又是要跟他去谯郡,竟一时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你忘了?”沈冲问。
我窘然,忙道:“不曾忘,只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我不得空闲前来。”
说罢,我岔开话,“我听说,表公子打算明日就回东宫?”
“正是。”沈冲道。
“表公子何必急于一时?”我说,“表公子大伤新愈,难免体力不继,何不待痊愈无碍之后,再到东宫赴任?”
沈冲摇头:“我放心不下皇太孙。如今东宫臣属大多撤换,他尚是年少,只恐有失。”
我说:“公子担心皇后对他下手?”
沈冲道:“如你先前所言,那是迟早之事,我更不能在家空等。”
我忽而有些羡慕皇太孙,有沈冲这样的人全心地爱护着,此生何求……
“霓生,”沈冲看了看周围,目光变得严肃了些,压低声音,“以你之见,皇后何时动手?”
我说:“须得看太后病势,若太后再无好转,皇后定然不会久等。”
沈冲皱起眉头,道:“若太后病好了呢?”
“即便太后病好,皇后亦不会等待许久。圣上一旦晏驾,皇太孙便是新君,皇后必定要在此前行废立之事。”
沈冲沉吟,没有答话。
我继续道:“故而我以为,此事既是定数,表公子就算日日守在皇太孙身旁,亦于事无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表公子还是不去东宫为好。”
沈冲看着我,片刻,苦笑。
“霓生,”他说,“我曾答应过太子妃,必守在皇太孙身旁照顾周全,皇太孙在东宫之中已是举目无亲,我又怎可出尔反尔?”
我心里叹口气,没有说话。沈冲品性就是这样,即便知道前方艰险无比,也不改初志。在别的贵胄眼中,他或许是个不知好歹、迂腐的傻瓜,但平心而论,这却是十分难得的品质。
或许也正是因此,公子能与他推心置腹,把他当作挚友。
沈冲还待再说,一个仆人忽而来到,禀报说桓瓖来了。
桓瓖?我和沈冲皆是讶然,未几,只见一人进了院中,正是他。
“我就知道你又在摆弄这些。”桓瓖走过来,看着沈冲摇头,“这般良辰,别人赏花喝茶,你倒似个农人一般。”
“农人皆良匠,有何不妥。”沈冲道,“你怎来了?”
“自是来看看你。”桓瓖道,“今日正好放假,思及多日不曾登门,心中过意不去,特来探望。”
“哦?”沈冲笑了笑,“多谢。”
其实就算桓瓖不说,众人也是心知肚明。
他是无处可去,因为他跟家中闹翻了。
与公子和沈冲一样,桓瓖的婚事也令桓鉴夫妇十分头疼。不过公子未婚,是因为谶言;沈冲未婚,是因为沈延图着给他娶公主;而桓瓖,则是因为他自己挑剔。
桓瓖自己虽是个来者不拒的浪荡子弟,但对于娶妇,要求却多得似皇帝选妃一般。我曾听他在公子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他五不娶。不是世家不娶,不识字能诗不娶,不是绝色不娶,不性情温顺不娶,不能与他同乐不娶。
公子听了冷笑,说他可凭本事孤独终老。
“这么早成亲有甚意思。”桓瓖不以为然,“他们不过是想找个人来管束我,无趣。”
他说到做到。
从他十几岁起,桓鉴夫妇就一直在为他寻找合适的亲事。雒阳高门贵胄不少,与桓瓖门当户对的闺秀其实并不难找,然而每每桓鉴夫妇有合意的,桓瓖总是看不上,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别家,父母准了便是成了。但在桓瓖身上,这如同一句笑话。桓鉴也曾想强按他低头,但桓瓖第二日就不见了,谁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桓鉴府上连同桓肃这边,上上下下闹得鸡飞狗跳,到处找人。直到过了一个月,所有人都被折磨得麻木之后,桓瓖走了回来。他完完好好,看着还胖了些。据说是自己跑去了长安终南山那边的一个小寺院里,捐了点香火钱留宿,每日无事便出去游山玩水,混了一个月。
此事,桓瓖的下场自然是极惨,被桓鉴狠揍一顿是免不了的,而后还被关了起来。但当他还想再强压桓瓖定亲的时候,桓瓖趁人不备,又跑了。如此三番之后,桓鉴怕了。
桓瓖到底是他的儿子,从小宠到大,总不能把他打死。所以此事闹过之后,夫妇二人都软了下来,有两三年不敢重提。
如今,桓瓖已经满十八岁,且也在朝中有了官职,桓鉴重燃希翼,又开始为他问起了亲事。
桓瓖知晓之后,甚为恼火,再度与桓鉴大吵一通。
他如今是殿中中郎,也有爵位,到底要顾及些面子,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走了之。但如今闹得正僵,他便是放假也不会回家。桓肃和桓鉴乃是同路,去那边与回家无异,所以,桓瓖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淮阴侯府。
“怎霓生也在?”桓瓖看了看我,问道。
他的目光里满是揶揄,我视而不见,一本正经道:“我奉长公主之命,过府来服侍表公子。”
说着,我却又不禁瞥了瞥沈冲,他神色如常,似乎对桓瓖的暧昧神色全无所觉。
幸好桓瓖没有纠缠,转而道:“听说今日元初去赴任了?”
我说:“正是。”
“你不去送他么?”
我说:“长公主让我一早过来,且府中也有车仗,不必我送。”
桓瓖又露出那欠打的暧昧微笑。
“如此。”他说罢,不再理我,转而对沈冲道,“听说城阳王又给你赐了茶,不请我饮些?”
沈冲无奈:“你就是为了这茶来看我?”
桓瓖道:“你过得似僧人一般,也无别的物什好让我惦记。”
沈冲笑了笑,让仆人去唤惠风烹茶,与桓瓖往书房而去。
我唯恐桓瓖跟沈冲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也跟着去。到了书房了,我洗了手,服侍在沈冲身旁,顺便监视桓瓖。
但他似乎当真是来喝茶的。与沈冲聊了聊近来一些共同友人的闲事,又说了说朝中之事,还一贯的吊儿郎当插科打诨。不过,他并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给我添乱。
心底松一口气,我望望外面的天色,希望桓瓖快点走开,不要打扰我与沈冲花前月下。
沈冲毕竟精力不似康健时充沛,先前又摆弄了花草,与桓瓖聊了一阵,又用了些小食,已有了些困倦之色。我这般尽职尽责的侍婢,自不会放过机会,对沈冲道:“表公子该歇息了。”
桓瓖讶然,道:“还未到午时,怎就要去歇息?”
我说:“表公子身体还未痊愈,自与常人不同,养伤最忌劳累,按时作息方可康健。”
沈冲莞尔:“你是不知晓她多厉害,我卧病之时,万事都须得听她的,一点怠慢都不可。上月她离开许久,我反而有些不习惯。”
“表公子哪里话,我既来照顾表公子,自当尽职……”我嗫嚅着,心里却甚是受用,美滋滋。
“是么。”桓瓖看了看我,亦一笑,无所置评。
在我的安排下,沈冲顺从地歇息去了。
我照顾他更衣服药,在榻上躺下,替他捂好褥子。
沈冲看着我,眉间舒展。
“霓生,”他说,“我有时甚羡慕元初。”
我讶然:“为何?”
“有你在身旁,他必是每日过得欢快。”沈冲说着,唇角微微弯了弯,“比从前好多了。”
从前?我诧异不已:“表公子说的从前是何时?”
“自是三年以前。”沈冲道,“他还未曾得那场大病,你也未曾到桓府之时。”
我心中一动,这话倒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提起,登时好奇起来。
“我不知公子三年前是什么样。”我说。
“脾气执拗,任性。”沈冲道。
我不禁笑了笑:“如此说来,却与现在无异。”
沈冲摇头:“差得远。”说着,他苦笑,“元初自幼成名,如他这般孩童时便可出口成章的人,必是早熟。加上他名声在外又出身高贵,同龄人大多对他敬而远之,玩不到一处。而家中对远处寄予厚望,一边课业繁重,一边又无度溺爱,予索予取,将元初的脾气惯得很是乖戾,稍有不如意便要生气。这在外人眼中看来,自是天生傲骨的性情中人。而他身边之人则无不小心翼翼,唯恐何时疏忽又惹他恼怒。”他看看我,道,“你或许觉得他到圣前请战乃是任性,但这在从前,不过稀松平常。当年袁氏当权,他曾因一言不合当面顶撞袁太后,累得太后与长公主全家到袁太后面前请求恕罪。”
我惊诧不已。现在的公子虽然在我眼中也是个被惯坏的人,但在人前,他知情识礼,并非做事不计后果之人。
“此事当真?”我疑惑地问。
“自是当真。”
我说:“公子不曾与我说过。”
“他提来做甚。”沈冲道,“此事已经过去多年,且乃当年屈辱,故而谁也不再说起。”说着,他莞尔,目光深远,“元初一向甚为孤独。当年他虽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甚少有开心之时,我虽是少有能与他说上话的人,却很少见他笑。”
我说:“公子现在也不太爱笑。”
“比从前好多了。”沈冲道,“你可见过他乱发脾气?”
当然有。我不禁想起去淮南之前的那天夜里,公子无缘无故跟我生气的样子。我至今不明白,不过是我跟着长公主去了一趟东宫没有告诉他,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沈冲继续道:“他性情也比从前开朗多了,遇事能为他人考虑,这在从前乃是不可想象。”
这倒是确实。至少公子待我不错,故而我虽然心怀鬼胎,但也会真心实意地为公子打算。
“这未必是因为我。”我说,“公子当年生病之时,过得甚是折磨。或是经历了这般大劫才有了顿悟,因此改了性情。”
“他能撑过那劫难,不也是因为你?”
我想了想,也对。
“这许多事,若非表公子告知,我几乎不知晓。”我不好意思地说。
沈冲淡淡一笑。
“故而我羡慕元初。”他说,“他可有你陪伴,乃是幸事。”
那目光深深,却又似意蕴深远。
我望着他,怔了怔,只觉耳根微微发热。
沈冲看着我,忽而道:“霓生,我父亲想将你要过来。”
我说:“我知晓,不过主公和长公主……”
“你想过来么?”
我一愣,看着沈冲。
他也看着我,目光平和。
心无来由地狂跳,好像一个新手骑在狂奔的马上。
“我……”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过了会,我嗫嚅道,“就算我想,主公和长公主恐怕不愿。”
“与他们无关,只要你愿,我自有办法。”沈冲道,“霓生,你愿过来么?”
我哑然。
如果在从前,我会婉拒,因为只有在桓府,我才能大把挣钱。但现在,我地契在手,新近又从长公主身上狠狠挣了一笔,足够我将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既然如此,我大可答应下来,毫无负担地来到沈冲身边,在我离开雒阳之前,完成那暗搓搓的小心愿……
但话要出口时,我却在想别的事。
比如,公子知道了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