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我来过两三回,那暗渠的入口也已经打探清楚,就在一处屋舍残垣里。从前先帝初定都之时,雒阳颇为混乱,这个地方曾是不少流民的居所,挨着结实的宫墙,到处盖着简陋的居所。不巧,那暗渠口因得是现成的窟窿,被一户人家用作了地窖。后来此地被贵胄们圈占,流民被赶走,那些屋舍也就被拆除了,只有挨着宫墙下的地方有些残垣。
贵胄们自然不可能像流民们那样不讲究,贪图宫墙结实,也挨着建造屋舍,故而这暗渠口的地窖也就一直不曾被人发现,连着残垣一直保留着。
“就在此处?”公子有些疑惑。
“嗯。”我应一声,用脚在地上各处踩了踩,未几,一个地方传来中空的声音。
我随即用铁锹将上面的浮土刮去,未几,一块木板露了出来。
这木板很是厚实,然而经过许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快要朽坏了,幸而上面覆了土,还生了草,无人留意。
桓瓖站在一边八方,公子和沈冲过来,帮我将木板移开,地窖入口豁然在眼前,月光下,黑洞洞的。
我将一根在庖厨引火用的松树枝点燃,遮着光,待烧得稳了,丢到地窖里去。光瞬间将里面照亮,只见这地窖倒是做得甚好,四壁平整,也无积水,大小可容数人。从前地窖主人还挖好了简陋的阶梯,可沿着走下去。
公子正要下去,我将他拉住。
等了一会,只见火苗仍烧着,并无熄灭之势。
“这是做甚?”公子似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若地窖常年不透风,则易使人憋窒,若可烧火则无妨。”我答道,“现下无妨了,下去吧。”
说着,我便要往下走,公子却将我拦住。
“你在上面把风便是。”说罢,他向桓瓖道,“子泉,你随我等下去。”
桓瓖亦无多言,三人顺着阶梯,一路下到了里面。
地上甚为安静,如桓瓖所言,并无人来打扰。我往下面递了一根蜡烛,问,“如何?”
“找到了。”是公子的声音,未几,里面响起来铁锹挖土的声音,低而沉重,在夜里,就算再轻微也能听见。
我在上面四处观望着,就算在笃定无人在周围,听到这些动静也足以让人不安。
其实更让我不安的,是这三位贵胄挖土的手艺。无论公子还是沈冲和桓瓖,他们虽然平日里也不避武事,但从小不曾做过粗活。所以这一回,他们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碰到铁锹,就算知道怎么用也无人尝试过,只怕一个农人半个时辰能挖好的坑,他们三人加起来一个时辰都挖不好。
公子大概以为我会有别的又省事又快捷的清淤之法,当他听到我说要带铁锹自己去挖的时候,跟另外两人一样露出了诧异之色。
想想也对。如果我哪天出到大街上对人说,桓皙桓公子、沈冲沈公子和桓瓖桓公子用铁锹挖泥,不但没有人会信我,大概还会嘲笑我是惦念着皇帝会用金扁担的乡下人。
但事实如此。
我耐心地在上面待了许久,听着里面传来的那些不太着调的挖掘声,似乎好一阵子,他们还挖得无所适从。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又忍不住,想下去问。可才走到那地窖入口,我忽而听到里面“哗”一声闷响,心头一惊。
“公子!”我压低声音唤着,下了地窖。黯淡的烛光中,却见里面尘土弥漫。潮湿而冷冽的霉味在地窖里飘荡,只见那挖掘之处,一个大洞豁然显现。而大洞前面,三人一边喘着气,一边用袖子捂着口鼻,脸上不掩惊喜之色。
这暗渠的出口之所以被掩埋,乃是外面的土石崩塌所致。幸而并不厚,公子他们三人齐心挖掘,不久便打通了。我举着拉住靠近那洞口,火苗不停起舞,可见里面通风。待他们将挡路的土石简单大致清理开,我也不再点火相试,带头走了进去。
这暗渠,果然是曾经精心修筑,四壁皆以砖石砌成,数百年不塌,甚为坚固。如无名书中所言,它并不高,我们四人都须得躬身行走。我还好,公子、沈冲和桓瓖三人看上去走得很是辛苦。
头顶,时不时有水落下,但地上并无积水,无名书所言不虚,那泉水早已干涸。
“这暗渠通往何处?”沈冲问。
我说:“当初设暗渠之时,为了维护之便,地上必有入口。这地道中有风,说明那入口仍在,通往何处却是不可知。”
公子在我身后低声道:“这地上多有干爽之处,想来就算有入口,也必是不露天,故而无雨雪灌入。”
我颔首,正待说话,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窸窣的说话声音。
他们显然也听到了,即刻停住。
公子举袖过来,与我一道挡住烛光。
桓瓖示意我们噤声,轻手轻脚地走到前面去细听。
未几,那阵说话声过去,周围复又寂静。
“是夜巡的宫卫。” 桓瓖忽而道。
“你怎知?”沈冲道。
桓瓖笑了笑:“我与同僚夜巡时,也爱说那些不三不四之言。”
公子却皱眉:“如此说来,此地有守卫路过?”
众人一时安静。
我说:“他们走远了,且出去看看。”
☆、第83章 探路
入口的上方, 是一块硕大的铁箅。墙壁倒是不高,不到五尺, 公子他们三人不须全然直起身, 头便已经可碰到铁箅。
桓瓖小心翼翼地撬动铁箅,不一会,那铁箅便已松开。他挪到一边,探出头去看了看, 似乎觉得无碍了,伸手攀着地面,脚蹬在壁上, 一下上了去。
沈冲跟在他后面,亦轻松而起。
可到了我, 却有些费劲。我个子不似他们那般高, 虽可伸手够到地面, 却不好借力。而这入口也窄,壁上平整, 一时也找不到足够支撑攀爬的下脚之处。
“霓生。”沈冲似发觉了我的困难,伸手下来。
我正要去拉,突然,我的腰被箍住,接着, 双足离地。
我和沈冲皆是一愣。
只听公子道:“快上去。”
我忙将手撑在地上, 用劲, 不一会, 到了地面。
再朝那入口看去,只见公子也出了来。光照黯淡,看不清他的神色。
夜风冷冽,我却依旧能感觉到脸上的烧热。
“这是何处?”只听公子问道。
沈冲将那箅子放好,也走过来,声音平静:“当是一处园子。”
我收起那些杂念,跟着往四周看去。
这里,的确不露天,但其实也并不算是室内。走出去,借着月光,片刻,得以看清。只见这里奇石堆叠,砌作洞穴山景,那暗渠的入口,正在这样的山洞里。
同时,我也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桓瓖刚去外面探了探,走回来,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压着声音骂道:“随地便溺,谁这般不要脸。”
沈冲没说话,淡淡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只见他转头来,眼睛似乎看了看我和公子,一闪而过。
“这是好事。”公子四下里看了看,低声道,“这是个花园,方才那几个侍卫想来是无意间至此,并非特地巡视。”
众人皆颔首。
“我甚少来慎思宫,”桓瓖道,“不知这是何方位。”
“慎思宫只有一处花园,在西南角。”沈冲道,“想来就是此处。”
“那太子妃何在?”桓瓖又问。
沈冲道:“当离此不远。”
公子沉吟,道:“我等既然来了,可探探路。”
其余人等皆无意见,亦无多言,借着夜色往花园外而去。
如沈冲所言,太子妃的宫室就在不远,走没多久,我发现了四周的景致有些眼熟,虽是在夜里,但远处宫墙和楼台的轮廓,在夜色中一览无遗。
这般时辰,慎思宫里的守卫就算醒着也困意难当,且显然不会有人想到,有这样高大坚固的宫墙护着,还能有人溜进来。我们在寂静的宫道里行走了好一会,除了遇见几只觅食的猫,并无半个巡逻的人影。
待得到了太子妃的宫室前,只见那院门紧闭,并无声音。
“便是此处?”桓瓖问。
沈冲颔首。
我望向四周,未几,目光停留在远处一座七层的楼台上。慎思宫之中的宫室建得不高,除了四周的城墙,最显眼的便是那楼台。上次我跟着沈冲和公子来慎思宫中的时候,就曾经看到过那楼台,白日里,复道横空,雕檐画壁,宏大而华丽。
“怎么了?”许是发觉我定定看着不不动,公子低声问道。
“那可就是宝楼?”我问。
“正是。”
我颔首。
宝楼,是先帝的藏宝之所。慎思宫的两大功用,一是囚禁倒霉失势的贵人,另一个就是藏宝。
先帝的功绩之中,除了承前启后稳固高祖基业之外,还有敛财。他一声极为爱财,收藏了各色天下珍宝传世重器,在他去世的时候,据说宫里专门用来收藏珍宝的武库已经快装不下了。对于现在的皇帝而言,此举并非坏事,因为他继位的时候国库空虚,于是皇帝从先帝的宝贝里拿出了一批充入国库,解决了财政大事。
这是旁话。先帝的宝物里面,按价值分三六九等。其中最名贵的,他认为放在武库不妥,转而看中了城墙坚固守卫严密的慎思宫,在宫中兴建宝楼,将头等珍宝都藏在了其中。
众人宫室四周看了看,忽然,前方有些光亮和人语声,似乎是夜巡的宫卫,看样子是往这边而来。
四人忙躲入月光的背阴之处。
“下一步如何?”桓瓖问。
沈冲道:“回去。”
桓瓖和公子皆有些诧异。
“现下便回去?”公子道。
沈冲声音冷静:“现下宫门紧闭,打探不出什么,且今日不过是探路,多生枝节无异。”
桓瓖和公子相视一眼,不多言语,随着他一道,原路离开。
返回的时候,我们已经算得熟门熟路。四人依次下了那暗渠,沈冲最后放好了箅子,各自弓着腰,往出口走回去。
地窖的外面,仍是寂静一片。冬日寒冷,连虫鸣也没有,更加显得我们是在偷鸡摸狗。
四人从地窖里出来,公子将那木板盖上,几人又仔细地盖上浮土。这般时节,草皆是枯黄,倒不会有人注意这里被人动过。
待得看上去无碍了,我又用一条树枝清扫了泥土上的脚印,跟着他们回宅子里去。
许是夜里实在太累,我回到了房里,沾枕即眠。迷迷糊糊地才睡了好一会,我就被人叫醒。
却是这宅里的仆妇,好声好气地告诉我,说公子已经起身了,稍后还要上朝,正等着我给他更衣。
我蓦地想起昨夜的事,清醒过来,一边答应着,一边披上衣服,打来水洗漱一番,梳了头,往公子房中而去。
公子果然已经起身,并且自己穿好了衣服。昨日来这里的时候,我将他上朝的衣服也一并带了来,可不必回桓府。
“公子用过膳了?”我看了看案上的食盘,问道。
“用过了。”公子道。
我看看天色,讶然:“公子怎起这般早?昨夜睡得不好?”
“睡不太着。”公子说罢,示意旁边伺候的仆人退下。
那仆人应了,恭敬地行礼走开。待得他身影消失在门外,公子转向我,面上不掩兴奋之色。
“霓生,昨夜之事可是做梦?”他说。
我无奈而笑,一边给他整理着身上的官服一边瞅着他:“公子做了一回贼,便这般高兴?”
“这怎能叫做贼?”公子不以为然,道,“我等乃是为匡扶社稷。”
他仿佛又回到了西北的时候那样,雄心勃勃,满怀热情。我笑而不语,给他整好衣褶,又将他的冠摆正。
公子主动地微微低头,眼睛看着我,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