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
县丞柳方赶在天擦黑之前回了府,柳夫人看看外边天色,上前接过他的官帽官服,不满的说道:“这新来的知县也是的,打从他上任后,这日日都是这么晚的,你们衙门到底有甚重要的案子不成?”
抱怨着,又忙接了丫头递来的茶水奉上。
柳方喝了茶水,落了坐,才开口:“没大事,不过是清理积年的文书罢了。”
衙门里边要核对\清理\封存,自然费事。
柳夫人不以为然:“就一些文书类的就这般大张旗鼓的……”
柳方打断她:“行了,你个妇人家知道什么!我身为县丞,这文书仓储本就归我管,如今衙门里积年的文书乱糟糟的,他没怪罪下来就不错了。”
“对了,何夫人今日到了,你明日备一份大礼过去。”
柳夫人也是听说了这事儿的,还有些不乐意,不过她到底听柳方的,只得不情不愿的嘟囔道:“知道了。”
柳夫人在这县里横行霸道了几十载,如今却要捧着个乡下出身的丫头,心头哪里能高兴。
柳方不知这些,只摆摆手:“快些传膳吧,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得上衙门里去呢。”
何平宴身为知县,是最为忙碌的一个。
黄芪总算派上了用场,回去给米仙仙报了个信儿:“老爷说不回来用饭了,让夫人并公子们吃着就是,他要晚些才回来。”
“知道了。”米仙仙点点头。
几个孩子坐在下首,闻言问道:“娘,爹不回来同我们一起吃么?”
米仙仙看着满满一桌菜,先前只觉得香气扑鼻,这会儿突然就没了甚胃口,她温柔笑笑:“他是知县老爷,县里所有的公务都得等他处理呢,咱们先吃着,不用等他了。”
“这县官老爷可真忙啊。”三饼感慨了句,握着银箸吃了起来。
他也不用丫头给布菜,米仙仙几人也不习惯这个,摆了摆手,让丫头们都退到外间。
“娘,你吃。”大饼敏锐的察觉到了米仙仙不高兴,半大的小少年很自觉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帮着照顾娘亲,夹了她喜欢的菜色,看着她吃了才开心的抿着嘴角。
米仙仙只觉得心都化了。
对着大儿子,又有些愧疚。
几个孩子中,大饼是唯一一个在记事的年纪知道父亲失踪的,且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里,他从小小的奶娃长成了半大的少年,从学堂回来之余不是看看书便是照看弟弟们,鲜少见他与村里的孩子们玩,也唯有何安来寻他时才能见他稚气的小脸带着些孩子气。
他也从来不问父亲的事,似是知道一问娘亲便会伤心。
小小的肩膀,时常会在米仙仙不虞时成为她的依靠。
她捏了捏他的小脸:“我们大饼啊,可真是娘的解语花。”
“不过你还小呢,该是娘亲照顾你们才是。”
她给几个孩子都添了菜,没何平宴在,母子几个照样吃得高高兴兴的。
前院的县衙里就显得清冷异常了,除了巡逻的衙役,只有烛火在微风的吹拂下若隐若现的。
何平宴头顶玉冠,身着常服,一身挺拔如玉,正伏在案上挑灯办公。
衙役们知道这位新任的知县大人是个勤政的,都不敢打扰了去。
何平宴不过才接了这个知县位置,这几日大多是在看柳平县往年的大小事,安排六房重新清点归置文书,便是这还甚么都没做,整个衙门上下便很是忙碌。
上任知县刘大人倒是有一颗上进的心,但他在位多年,许是已经知道升迁无望了,是以对六房下属管理很是疏懒,导致各房的文书等错乱无比。
何平宴唯一庆幸的是,这位刘大人虽政绩能力欠佳,资质平庸,但好歹并非是个昏聩的,也没出甚么冤假错案来。
台上的烛火已经燃了一半,烛泪顺着烛沿滑落,与火花碰撞时,蓦然发出刺耳的声音。
何平宴一手捏捏眉心儿,下颚紧紧绷着。
忽而一股清甜香气涌入鼻息,柔软无骨的小手在他额头细细按压,指尖上带着细微的薄茧,力道不重,却令他恰到好处的舒展开来。何平宴唇角勾起了笑,睁开眼,伸手一把把人扯入怀里。
“怎么来了。”把人抱了个满怀,闻着她独有的体香,整日来的烦闷消散了不少。
米仙仙闻言哼了声:“还不是有人连晚膳都不用了。”
她斜眼看了看桌上翠色的盅:“我特意让人参去厨房吩咐给你熬的汤,快喝了吧。”
何平宴浸在这衙门的杂事中,原本半点胃口也无,这会儿见小姑娘殷切的看着她,很是担忧他的身子,自是不想浪费她这番心意,掀了盅盖,清香之气扑来,汤呈白色,微微带黄,上边并没有太过油腻,上边还细碎的撒了些葱末。
何平宴喝了一口,味道香浓,还带着些辛,让人顿时胃口大开。
米仙仙从他怀里起身,往外边走:“我先回去了,你办公吧。”
到了门口,又叮嘱:“不许太晚了。”
何平宴很是听话:“是是是,多谢夫人大晚上跑来送吃的。”
哼,才知道的么?
米仙仙骄傲的转身,提着裙摆,身边伺候的忙举着灯笼替她照着路。
她可是何家的好儿媳!
像她这样温柔善良,通情达理的好妻子提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临走,她还给了黄芪一个肯定的眼神,并让他定要好生守着,以免有人趁机作乱。
夜半,何平宴总算放下了公文,起身回了后院。
他轻手轻脚的去洗漱了,正要回房,人参坚定不移的挡在面前,手中还抱了床被子:“夫人说了,让老爷你今晚去书房里睡。”
搬到府里头一晚,夫人就要把老爷给撵出房,人参刚听到的时候只觉得耳朵都聋了。
夫人怎的敢哦!
这自古以来,恃宠而娇的妇人有几个落到好的?远的不提,就是前任刘知县后院的四房夫人妾室们,平日里在后院闹闹也就罢了,真到了刘知县面前,还不是得伏低做小的。
不然早就下堂了。
多的是人想取而代之。
面对何平宴,人参的底气很是不足,垂着脑袋,似是预料着他要勃然大怒,一副已经准备好了挨训的模样。
谁料——
二话没说,何平宴从她手中接过了被子,高挺伟岸的身躯带来淡淡的压迫感,只见他在门前驻足好一会儿,又问她:“夫人可还说甚么了吗?”
人参顿了顿。
“夫人、夫人说让你好好反省反省。”人参几乎是闭着眼说完。
说完,她恨不得退回到房里去。
事实上,米仙仙当时还加了句,叉着腰十分得意的叫嚣,说“要是反省不好那就不用上床了。”
其实米仙仙一直觉得婆家大嫂张氏某些主意确实是很有用的。
比如这个把男人揣下床,等过两日他总是舍不得婆娘被窝要来哄,只是张氏遇上的是大哥。
性格憨实,正直,这些夫妻间的闺房事自是不懂的。
哎呀,正好便宜了她。
不过这话人参没敢说,她觉得夫人已经够大胆的了。
她虽然没说,不过何平宴了解人,知道小姑娘占理的时候很是会打蛇上棍的,轻轻笑出了声儿,抱着被子从容的去睡了书房。
半点被赶的狼狈愤然都没有。
房里,米仙仙母子睡得正香。
次日一早,丫头婆子们还没从他们知县大人被夫人给赶出房的震惊中醒来。就见何平宴踏入了厨房。
“老爷,你怎的来了!”厨房婆子吓了一跳,忙说,“老爷,你要甚你吩咐一声,老奴给你做便是,这厨房脏,可别脏了老爷的脚。”
何平宴恍若未闻,他一身玉冠常服,瞧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一般,熟门熟路的走到灶台前,掀了盖子,熟练的下锅淘米。
婆子楞是给吓了一大跳。
连在一旁切菜的小厮都怔在了原地。
“楞着做甚么,烧火。”他淡淡吩咐一声。
常婆子这才如梦初醒,恍惚的坐在台下,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知县老爷,这整个柳平县内最大的官老爷亲手熬了一锅粥,配了两碟小菜,还给下了一碗面,撒上各种料,香喷喷的很是惹人馋。
这面,正是昨儿夫人点了今早吃的。
直到他端着走远了,常婆子跟两个小厮才真真回过了神儿。
“娘哎,我老婆子还是头一回见当家汉子下厨房的!”
就他们老爷那模样,动作纯熟,手法利落,动作间行云流水,甚至连衣袍都是干干静静的,绝非头一回下厨的人能做的。
甚至,应是下厨多年才能形成的。
“咱们夫人到底是摊上了个什么神仙相公啊,老娘这辈子要能被这么伺候一回那才叫死而无憾了!”
米仙仙醒来时,面前就是摆放好香喷喷的面条。
她相公伏低做小,语气温柔至极,仿佛带着蛊惑一般:“仙仙,别生气了,是为夫的错,下回为夫绝不会再瞒着你了,可好?”
温热的气息淡淡的拂过她的颊边。
米仙仙红着耳朵,眼神乱晃:“嗯。”
其、其实她也没有很生气啦。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晚9。
比心。
第47章
清早,何家一辆马车从何府大门驶了出来,一路行过热闹的街道,最后停在了昭明书院门口。
马车刚停下,昭明书院院长孔举人便领着两位夫子在门外候着。
待何平宴夫妻领着几个孩子下了马车,孔举人迎了上来,抬手施了一礼:“大人、夫人。”两位夫子也一同见了礼。
米仙仙微微含笑。
何平宴很是平易近人,“孔师兄不必见外,你我都师从恩师,自有情分,此次也是送犬子来进学,师兄不必多礼。”
面对惜年师承同一先生下的师兄,何平宴身上半点架子都没有。
孔举人中年模样,蓄着胡须,一身长衫,身上是常年浸染笔墨才有的浓郁气息。见状,他面色也柔和了几分,目光放在几个孩子身上,温和慈爱:“你让人送来的字帖文章我已看过了,基础都打得很是牢固,假以时日,必定是不逊于其父文采的郎君,大人好福气啊。”
能被如此夸奖,作为当初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的米仙仙最是骄傲了。
得亏她有先见之明啊!
她挺了挺小胸脯,小模样还没得意够呢,她相公正与孔举人交谈,却突然扫了一眼来。
那一眼极淡极轻,转瞬即逝,却满是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小动作。
米仙仙脸颊微微泛红。
孔举人已经让两位夫子带着大饼几个进了学堂,早在村里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在学堂里读过书了,如今换了个地方,又是几兄弟一起,半点没有不适应的,提着自个儿的小篮子就跟着走了。
“……那下回请师兄吃酒。”
何平宴公务繁忙,孔举人书院一应也等着他做主,两人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何平宴带着米仙仙上了马车,等他们的马车离去后,孔举人才转身回了院里。
被留在马车上的小儿爬在窗边,两只胖胖的小手抓着窗沿,眼巴巴的看着离书院不远处的小摊子。那摊子前站着两个妇人,小贩带着笑抱着冒着热气的竹盖到一边,麻利的给捡了几个蒸得香甜软糯的糯米团子去。
马车一走,小儿被抱着到了怀里,眨眼间就离着那小摊子越来越远了。
到了繁华热闹的街上,人群涌动,马车也慢了下来。铺子里的各色香气交织成浓浓的诱人香气,勾鼻逗喉的,还有小贩沿街叫卖着:“冰糖葫芦,买冰糖葫芦了。”
红艳艳的果子裹着糖水,很是馋人,四饼拍了拍米仙仙:“娘买。”
米仙仙没来过这县里头,这会儿见了外边,看甚么都有趣。
很快糖葫芦买了来,四饼也不要爹娘喂他了,自个儿捧着长长的冰糖葫芦舔了起来,大眼都笑弯了。
“饼饼,你的手手痛不痛啊,要不娘给你拿吧。”
米仙仙说。
四饼把冰糖葫芦抱得更紧了,都快沾在了衣裳上了,大声道:“饼饼不痛!”
很是护食。
米仙仙低声闷笑,歪着头倒在何平宴身上。
他略显无耐的看了看自个儿的小妻子。
米仙仙虽然笑了自个儿小儿子,平日里也没少对着相公抱怨小儿的性子,让他多管管。但见他捧着长长的冰糖葫芦使劲儿舔着时,心里却十分满足。
那是心里说不出的温馨。
四饼懒馋泼全占了,但米仙仙就是觉得他无论怎么瞧着都乖巧可爱。
米仙仙觉得自个儿有病。
且跟她娘家哥和嫂子一样,都病得不轻。
她抽了秀帕给他擦了擦嘴。
四饼也很是配合的抬了抬小脸。
娇妻小儿在侧,还有几个懂事活泼的儿子进学,何平宴把母子俩拥入怀中,细细体会着难得的温绻。外边,车夫问了声儿:“老爷,可是直接回县衙?”
“不了,停在街旁吧。”他沉声道。
转头温柔的问她:“头一回来县里,我陪你到处走走可好?”
仙仙目光灼灼看着他。
那眼里,蕴含着比满天星辰还耀眼的光芒,她轻轻靠在他肩上:“回去吧。”
见他要说,她柔软的小手覆在他手上,柔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衙门事多,以后有的是时间的,好不好?”
他还能说甚么呢?何平宴看着她,长叹一声:“好。”
“等忙过了,我就好好陪你。”
“嗯。”她轻轻闭眼,勾着嘴角,满脸满足。
马车很快到了县衙,何平宴一手抱着小儿,一手牵着人,慢慢下了马车。
黄芪早就在衙门口等着了。
米仙仙催他:“去吧。”
何平宴眉眼染着笑,在她头顶拂过,临走前还招了大舅子米康来让他送米仙仙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