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婧英笑得有些苍白。她心中有愧有不舍。可她不配留下他。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
如果她在石头城便死在那支箭羽之下,如果她在鬼蜮就沉在潭底,如果她在竹邑没有吻他,萧练就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不会受那么多伤。
这个世界没有阳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胜者会是谁。萧练那样纯澈的人,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沙场是这个世界的沙场,不是他的。
何婧英抓住窗框的手指关节微微有些发白。她若是已经死了,萧练应该会走的吧?
还有将消息传出宫去的问题,何婧英想来想去,这宫里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石斛莩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随着送恭桶的时候将消息一同传出去,将消息先传出宫,再由宫外的人送去乱葬岗或者石头城。
虽然不能保证消息能真的送达周奉叔手中,但现在看来,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一夜很快过去,清晨的阳光半明半暗地照在窗框上,又渐渐移到的未央宫的地毯上。
何婧英敲着窗框等着石斛莩来收恭桶。只是眼见阳光已经移到了未央宫的正门处,石斛莩也没有来。
等了许久,未央宫的宫门终于被敲响。何婧英赶紧起身去将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太监。何婧英皱眉看着那个太监。
那个太监小心翼翼地看着何婧英:“娘娘,我是来收恭桶的。”
何婧英心中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石……昨日来的太监呢?”
那太监一说话,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他苦着脸道:“他上吊了。近日就只有奴才一个人干活。”
何婧英脑中轰地炸响,如遭雷殛。她茫然地看着那个太监:“你说什么?”
太监被何婧英的神色吓到,一时间只敢猥猥琐琐地缩在角落。
“他人在哪?”
太监嚅嗫道:“一大早就见到他死了,已经运出去了。跟今早的恭桶一起运出去的。”
何婧英嗓音沙哑:“送哪去了?”
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我们这种人能去哪?只能扔在乱葬岗。娘娘你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送恭桶了,今日只有我一个人干活,还有很多宫要一个一个收呢。”
自那太监说过乱葬岗三个字后,那个太监剩下的话何婧英就再也听不见了。
石斛莩自尽了,葬去乱葬岗。
眼泪渐渐在何婧英眼中蓄起。何必呢?明明可以有别的办法啊。只要宫外有人愿意传消息,何必一定要死人呢?
小华佗踏着阳光走了进来,看了一眼何婧英的神情,奇怪道:“你怎么了?”
何婧英将眼泪逼回去吞到肚子里。她冷冷地看着小华佗:“你来干什么?”
小华佗阴鸷一笑:“这整座皇宫都将是我的。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
“是吗?”何婧英斜眼看了小华佗一眼:“我倒是觉得拓跋勰和沈文季心理都不是这么想的。那个位置你真的坐得上去吗?”
小华佗阴鸷地看着何婧英:“王妃,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挑拨离间?”
何婧英平淡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拓跋勰不过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南齐半壁江山,到底是谁坐上那个位置他一点也不在乎。沈文季不过是不想做天下的罪人而已。等到你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半壁江山归了北魏,到时候民怨沸腾,他再起兵讨伐,你身上的血债随随便便一条都够他把你剁成肉酱的。”
“他沈文季要等得到那一天才行!”小华佗讥讽地笑道:“金銮殿上都还坐着一个人呢,他沈文季要是想坐,我也可以送他坐上去。”
小华佗又懒洋洋地说道:“只是夏日炎热,西昌侯的尸首才放了那么几日都开始长蛆了。我刚才去看了一眼,你不知道那白色的蛆在那龙椅上爬的样子有多好看。不愧是养尊处优的人,死了长的蛆都比穷人家身上的要肥一些。”
何婧英听得一阵恶心。
小华佗见何婧英铁青着一张脸心情大好,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笺来放在桌上:“这便是婚期,你可满意?”
何婧英皱眉看了一眼,她的“婚期”在半月后。
小华佗笑意盈盈地看着何婧英:“我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还是多多照顾照顾自己吧。”
小华佗轻蔑地看了何婧英一眼,转身离去。殿门再次缓缓合上。
何婧英从桌上拿起纸笺紧紧攥在手里。
十五日,只有十五日了,不知道石斛莩的消息能不能送到周奉叔手里。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周奉叔带兵进京的那一日。
不知道萧练究竟有没有走。
第二百八十章 军情
载着尸体的板车骨碌碌艰难走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车轮时不时会陷在坑坑洼洼的泥坑里,溅得推着板车的两个侍卫一身的泥。
“真是倒了血霉了,大早上就来做这个。”说话的侍卫一脸不耐烦。
另一个侍卫小声道:“省省吧,这宫里哪天不死人啊?我倒觉得早上好,晚上不是更吓人吗?听说乱葬岗在闹鬼呢。”
“这世道,鬼都活不下去。不过你说说这个人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自杀干什么?要是放以前啊,这还是要论罪的。”
说话时板车又抖了一下,那个侍卫伸手扶了扶板车上裹着草席的尸体:“我哪知道,这个人我就见过两次的,好像是才来净宫的,可能是什么事情想不开吧。”
“死都死不干净,还害得我们走这一遭,他跳个井什么的不行么?看不见也就不用管他了。”
“嗨,你行了,死者为大。这世道说不定多久就轮到我们了,积点口德吧!”
“我呸!你才是少说点不吉利的话吧!都要到乱葬岗了你咒谁呢!”
那个侍卫挥了挥手敷衍道:“行行行,说不过你,找块地方掘个坟埋了吧。”
板车推进乱葬岗,惊起一片鸦雀扑着翅膀四处乱飞。两个侍卫将板车上的尸体裹着席子放到地上,找了块阴凉点的地方拿起铲子开始挖坑。
乱葬岗上常年都散发着一股腐臭味,那个侍卫挖着挖着就不耐烦了。“太他娘热了,这就不是人做的事!”那个侍卫将铲子扔在地上:“老子去尿个尿。”
说罢那个侍卫骂骂咧咧地走到了林子后面去。乱葬岗上到处都是坟包,和被野狗叼出来的碎肉骨头,哪都不干净,连尿尿都找不到一个好地方。那侍卫撇着嘴四处走了一圈,见反正四处都是坟包,干脆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对着那个坟包尿起尿来。
一泡子尿还没尿完,那坟包里忽然发出“啵”地一声响,一只手从坟包里伸来出来。
“啊!!!!!!!”那侍卫裤子都来不及就摔在了地上。
另一个正在挖坑的侍卫听见了,赶紧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撒尿的侍卫提着自己的裤腰带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坟包里伸出的手来:“鬼!鬼!”
“白日里哪来的鬼?”
“那就是诈尸了!”
“大白天的诈什么尸?”
那侍卫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摆手道:“不埋了,不埋了!老子不干了!这什么鬼地方!”
“诶,那那个太监怎么办呢?”
“老子管他怎么办!”
那侍卫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推着板车就要走。
“诶!你等等!”另一个侍卫赶紧将那裹着席子的太监推进刚挖的浅坑里,又将周围的土胡乱推了些在席子上,权当是埋了。
两个侍卫一前一后出了乱葬岗。
就在方才那个侍卫尿尿的不远处,一个黑衣人缓缓走了出来。他脸上脏污不堪,伸出的手上也全是泥。
他走到那个浅坑前。刚才侍卫就是草草的推了土上去,他连铲子都不用,伸出手把土拨了开去,就露出了里面裹着尸体的席子。
他将席子打开,石斛莩骨瘦如柴的脸就露了出来,脖颈上一道清晰的紫痕。
黑衣人叹口气,伸手在石斛莩的身上摸索起来。他先检查了石斛莩的手上,他手五指拳曲但手心里空空如也。黑衣人再脱掉石斛莩的鞋子检查了一番,又探进衣服里,除了瘦骨嶙峋的骨头,他什么也没摸到。
这已经是这三天来他检查的第九具尸体了。
就这死人的速度,王妃真的能在宫里坚持十天吗?
黑衣人蹲坐在石斛莩的尸首旁边,将鞋子又给石斛莩穿了回去。死太多人了,黑衣人也不希望石斛莩到了地下去的时候太过于难看。
黑衣人替石斛莩把衣服穿戴整齐又将席子给他裹了裹。忽然他盯着石斛莩脖颈上的青紫色愣了愣。
黑衣人虽然不懂仵作那一套,但他是飞索卫,被他绞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记得用飞索绞死人时。那些人都会因为窒息而嘴巴微张,舌头也会伸出来一点。但这个人怎么是牙关紧咬的?
黑衣人伸手摸了摸他脸颊和脖颈,果然从外面就能感觉到他下颚处鼓鼓的有东西。
黑衣人一喜,赶紧掰开他的嘴,但他的牙关咬得十分紧。
黑衣人心中一惊,这个人在吊死的时候难道还能一直紧咬牙关不放吗?这是要有多深的执念才能控制住?
黑衣人没有办法,只能捏着他的下颚,两根手指一用力,将他的下颚骨卸了下来。那原本放在嘴里的东西,因为上吊的时候舌头前伸,都已经快滑到了喉管。如果不是石斛莩在上吊的时候咬紧了牙关,没有让舌头伸出来,这团东西就会完全滑进喉管拿不出来了。
黑衣人伸出两根手指将那一团东西从石斛莩嘴里拿了出来。那是一团油纸裹着的东西,黑衣人将外面的油纸拆开,里面一团写了字的白布就落了出来。
黑衣人将白布抖开,一看整个人都快跳了起来。果然是军情!
黑衣人正欲起身,一团阴影就笼罩了过来。
黑衣人一抬头,正好对上萧练琥珀色的瞳孔:“萧将军!”
萧练伸出手来,黑衣人下意识地就将手里写了字的白布递了过去。
萧练看了看白布上的内容,又看了看石斛莩,拿着白布的手微微颤抖。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黑衣人,声音嘶哑:“她果然没死对不对?”
黑衣人眼神躲闪了一下:“王妃,王妃已经死了。”
萧练垂下眼帘:“我去城门看过了,城门对面多了座新的坟包,是何祭酒的吧?你不用骗我。”
“萧将军……”
萧练微微蹙眉道:“她有她的计划,我也有我的选择。你不必再骗我了。”
黑衣人讪讪地低下头。
萧练看了看石斛莩,叹道:“这个人找块好点的地方将他埋葬了吧,他是王妃的恩人,大齐的恩人。”
“是。”黑衣人正色道。
萧练一步一步走出乱葬岗,他的手紧紧撺住手里的军情。
她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