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长发女生神色微妙起来:“认识?”
她想起这个老头的话,又望向陆晅:“你是他孙子?”
“不是。”
“对啊。”
在场两位男性同时说道。
年轻那个拒不承认,年长那个欣然应下。
俩女生懵神:“……?”
她们打量着两人,猜是爷孙俩在家闹别扭,所以装作不认识,老头子铆足了劲闹腾,特孩子气地找存在感也是因为这个。
平白无故误入一桩家庭冲突,短发姑娘面露窘态,忙替自己朋友道歉:“不好意思,我们不知情,她……就是替我打抱不平……”
陆晅不再看玄微,只说:“多少钱,我转给你们。”
“不用了,真不用了。”短发女孩紧张到鞠躬,拼命拉着同伴走。
长发女生只能扔下一句“看好自家老人吧——”便扬长而去。
她们一走,路口就剩两个人。
陆晅手插回兜里,呵出一口白气。
他满腔难以言表的情绪。
说实话,这个重逢与他想象中的画风迥然不同,虽有过不太唯美的预料,但肯定不会是跟一个谢顶邋遢老头在尾气充盈的路边上大眼瞪小眼。
玄微抿了抿嘴,划拉着脚。
陆晅不吭声,她也绝对不会主动跟他讲话。
陆晅有很多话想问,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这身衣服哪来的?”
准确说,应该是——你这身男装哪来的,一点也不合身,还装腔作势穿着,以为自己挺像回事是吗。
玄微睫毛垂了垂,就是不望向他:“干嘛,你想入手啊?”
陆晅:“……”
陆晅说:“你想什么呢。”
玄微:“那你问我衣服干什么?”
陆晅淡淡别开眼:“搭的太丑,还有哪个男的会这么穿?”
玄微炸了:“哪里丑了?”
她终于剜去一眼:“你以为你很好看吗?”
陆晅大言不惭:“我个子高皮肤白人又年轻,起码比你这种老头好看吧。”
玄微瞠目结舌:“……你要脸吗?”
陆晅面色不改:“我说的不是事实?”
玄微五指收拢,最终还是放开,她抬手,随意划了两下,转身要走。
“往哪跑呢?”陆晅直接喊出声,像个凶巴巴的家长。
玄微步伐没有迟滞,头更是没回一下,接着朝他反方向走。
妈的,一种认命的绝望透顶在陆晅心头弥漫,他三两步追上,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往哪跑呢?”
死老头无辜脸,双眼晶晶亮:“我回家啊。”
“你家住这个方向?”陆晅与她并排行走。
玄微歪了下头:“对。”
陆晅深吸口气,不由分说道:“我去参观下。”
玄微皱眉:“你不上班?”
陆晅道:“反正这半个月把年假都休完了,不介意再翘一天班。”
他讲得轻描淡写,却让玄微心头一揪。
她不想承认更不想表露这种情绪,只低不可闻地“哦”下。
陆晅发现她跟比赛较劲一般健步如飞,走得比十八岁人还稳:“你多大岁数了,要一直这样竞走?要拿金牌?”
“……”玄微速度放缓,心里骂骂咧咧地咬了下吸管。
陆晅视线又来到他手中奶茶上,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东西他就心软,情绪擦不出半分火星,只故意问:“这你家门口买的?”
玄微一顿:“……嗯,怎么?”
他追问:“好喝?”
她语气寡淡:“一般吧。”
陆晅低哼:“那还跑挺远来买呢。”
玄微哈、哈短促地笑两声:“我只是路过好吧,顺便买了杯。”
“嗯,”他顺着她话:“顺便跟着个别人到人行道,看见女孩子跟他要电话,不惜横冲直撞棒打鸳鸯差点把人手机都撞烂了,都是顺路。”
玄微眯眼,一副听不懂不了解样子:“我就过个马路,怎么可能会特别关注你们凡人在干什么。”
陆晅冷声:“是,对,号码是随便一记,电话也是随便一打。”
“没、错!”玄微直视前方。
陆晅愈发毛躁。
虽然知道她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是为了气他,可他偏就着了道,被挑起了全部脾气。
多少天没见了?
没一句解释,没一句好话,一如既往的臭脸摆谱,一成不变的收拾烂摊子,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尽给他听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他是专门跟在她后面擦屁股的纸吗?
陆晅心头窜火,说了句“过来说话”就捉住她手腕,拐进街角一个走巷。
他们停在墙边,青砖路,灰岩瓦,环境与初见时格外像。
玄微背贴着墙,乌溜溜的瞳珠始终滑向别的地方,四处乱转,就是不看面前男人。
陆晅是真想把它们给掰回来,再唬一句老实点,最后还是忍了,只问:“这段时间去哪了?”
玄微吸一下鼻子:“你管呢。”
陆晅抿抿唇:“你朋友那?”
玄微一顿,警惕回:“我爱待哪待哪。”
“貔貅是不是?”他大脑灵活,思路如编程一般逻辑通畅:“衣服也是他的?”
玄微不隐瞒了:“对。”
一种掺杂着嫉妒、羡慕、迷惑等诸多情绪的不平衡感冲刷过来,陆晅呼吸变快:“你遇上事了找他也不找我?”
他是她男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她那些狐朋狗友。
玄微能察觉到他不忿,并被其传染,也跟着不爽起来:“你知道你之前做过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陆晅眼神明亮到压迫:“之前我除了上班都在伺候你。”
伺候……
这个形容……
为什么听起来格外顺耳……
即使负面情绪有所减淡,玄微也不放弃嘴硬:“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什么,你说啊。”
“不想说了,”她想起来就来气:“再问就吵架!”
可陆晅只希望借此机会一一对峙交代清楚,可惜这头白眼龟眼神依旧怕飘忽乱闪,脑袋跟个敏感的探头似的摇来晃去,就是不来到他脸上。
他真想把她下巴扳回来,给她控住。
可就是这张沟壑纵横的老爷子脸怎么看怎么出戏,怎么看怎么下不去手,让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情绪都变成一滩一无是处的糊墙烂泥。
陆晅百般无奈地垂臂:“能变回来再跟我吵吗?”
玄微下巴一甩:“你说变回去我就变回去?有理由吗?”
男人胸腔长久起伏一下,语气并没有因为接下来的内容而变得平缓,依旧凶了吧唧:
“想你了,不行吗?”
第53章 第五十三枚硬币
话音刚落,玄微哑然。
她手背在身后, 指端不由在青砖上抠了两下:“你说变回来就变回来吗?”
陆晅无语。他重重叹口气, 垂眸看向她手里奶茶杯:“你要抓多久?”
“什么?”玄微跟着去看。
陆晅直接将那只空纸杯拿回自己手里,转身走了。
指腹一空, 玄微抬眼, 见男人走到不远处垃圾桶,把空杯丢了进去。
她的心突然就跟化了的岩浆蛋糕似的, 一下子软软趴趴。
这种情绪来得骤不及防。
仿佛吞了颗青酸果,她只能用力捏了下鼻子, 才将这种突如其来的伤感逼退。
等陆晅转头回来,她面色已经复原。
他走回去,刚要跟她讲话, 女孩又从兜里扯出一只袋子, 悬空递给他,神色自若道:“还有一个。”
陆晅低头看, 是已经被她吃干抹净的麦丽素。
“……”他问:“还有别的吗?一次性给我。”
玄微睫毛扑闪两下:“没了。”
陆晅第二次去丢垃圾。
盯着他莫名任劳任怨的背影, 玄微死抿着唇, 才不至于让自己嘴角浮现两个小弯钩。
趁陆晅还未调头, 玄微确认了下周遭没人, 迅速抹去易容术,恢复原貌。
陆晅在巷口转身, 目光一碰上女孩的脸, 人就顿住了。
他眸光深了点, 只停两秒, 就快步回到她跟前。
他快速扫过她白净无暇的面孔,小而巧挺的鼻尖,还有那两段柔软的睫毛……都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样子。
女孩遽地扬眸朝他看过来。
陆晅怔然,怨气也在顷刻间被这双明澈如水的眼睛净化,烟消云散。
他音色变得极度平静:“舍得变回来了?”
玄微袖口有些长,被她不耐烦地往上拉扯:“我想什么时候变回来就什么时候变回来啊,看我心情。”
陆晅倾身,想替她卷好。玄微抽手,又被他捉回去,强行挽起两道。
他垂着眼睛:“貔貅给你卷袖子吗?”
“我自己会,”玄微收手,又装模作样翻捣两下,“又不是没手。”
陆晅回:“有手不能自己丢垃圾?”
“不能。”她一脸问心无愧。
看她毫发无伤,陆晅悬了半个月的心才轻忽坠地,他凝视着她,有了点得寸进尺的念头。
陆晅心神一动,把女孩拉进怀里。
“诶——?”玄微被迫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让你抱了吗——”
陆晅怎么可能放:“什么都不想干,你手长那干嘛?”他顺势把她小手臂摁到自己背后:“只能拿来抱人了。”
玄微:“……”
陆晅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是他一直在用的洗涤剂,还有他自己的气味,那种柏木一般清爽、平和、扎实,又富有能量的年轻气息。
他的怀抱温暖且久违。
仿佛有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了,她都快忘掉了。
玄微渗出泪水,她一声不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哭,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安静少晌,她攥拳在他背后猛锤一下。
陆晅痛得嘶了一声。
这女人,每次实行家暴都跟榔头凿洞一般狠。
但他仍未撒手,只深吸气,把她拥得更紧,不自觉低哄:“知道了知道了,你手还可以拿来打人。”
他认了,随她怎么泄恨,即使他一无所知。
只要她回来,能真切回到他怀里,平平安安,有血有肉,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悄无声息地抱了会,有风穿堂,头顶鸟雀振翅飞过。
玄微湿漉漉的眼他衣服上蹭了两下,呜咽着:“我差点死掉了。”
陆晅皱了下眉:“那你力气怎么还这么大?”
玄微破涕为笑:“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好,要不要道声谢?”他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脑后头发。
“不必了,”玄微嘟着嘴:“我本来准备永远不理你的。”
这话陆晅不爱听,“为什么?”
“因为……”玄微竖起头来,振振有词:“因为你对不起我。”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伤心事,豆大的泪珠往下淌,完全止不住:“我钱都没有了……我壳里钱全部没了。”
这幕让陆晅快心绞痛了,他无措地抬手,用指腹胡乱抹着她脸颊:“什么钱?跟我说。”
玄微拎高自己蔫了的小包,抽噎个不停:“就那天,我跟阉人斗法,那个地方没有水,只能把我的钱全融了,不然我就死了。”
陆晅反应过来:“你那些钱币?”
玄微伤心点头,幅度异常微弱。
陆晅不知所以:“为什么找他斗法?”
玄微小脸像沾了晞露的轻荷,事已至此,她也不顾及什么颜面了,只想将那天的事一股脑吐给他,这个总不计代价不问对错对自己好的人,她得让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是如何坑害她一次又一次的:
“都是你说焉浔把九婴的魂魄锁在自己身体里,我就也想等你死了之后把你留在我体内,我瞒着你去找他,让他教我,就上当骗了,他们一个要我肉身,一个要我内丹,我斗不过他们。”
她带着哭腔倾吐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陆晅都用心聆听。
这十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空白,荒芜,无能为力。
他在一年之初就请完了年假,踏遍杭城的江河湖川,去了灵缘寺少说十次,像唤了精神疾病一般到处投币,说想她了,要是能听见这句话就回家吧。
可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她在人间讯息难寻,能轻易抹去痕迹,他这一生恐怕都走不进她的圈子,只能傻坐在家里,头绪全无,无从下手,对自己失望,也绝望到谷底。他从小到大学业有成,顺风顺水,志得意满,是“别人家小孩”,却在短短几天内开始自我怀疑,憎恶自己为什么这么普通,为什么只是个凡胎。
他怕今后都见不到她了。
余生忽然变得比想象中要长。
到头来,罪魁祸首居然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