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揪出一袋虾片,双目失焦几秒,而后嗫嚅问:“我是有点想不开……”
她咻得望向貔貅:“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貔貅问:“知道什么?”
玄微嘭一下拍开那袋虾片,鲜味溢出:“就……我前世这些破事儿。”
貔貅毫不犹豫:“那肯定了,但凡像我这种上了些年纪阅历丰富的仙兽, 自然都知道。”
“啊啊啊啊啊啊, ”玄微双手扯着包装袋遮脸,倒头长啸:“好丢人好丢人啊——”
貔貅见她双腿乱蹬,羞耻到无地自容:“知道又怎么了,几千几万年的, 谁没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再说了, 你这事哪里丢人了。”
正装男人斟酌着措辞:“很悲壮,很凄美,今世还能再续前缘,多好。”
玄微忽然反咬起他:“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前尘事,前尘了,这是我们约定俗成的规矩,”貔貅当真为自己叫冤:“再说了,当初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跟他勾搭上,朋友圈全是夸他的,还为他一掷千金修习易容术,对了,还有把你坑得不轻险些丧命的歪门邪道锁魂大法,你一直瞒着我?还怪起我来了?”
玄微后知后觉,脸一下涨红,硬邦邦挤出几个字:“就当我眼瞎。”
上辈子居然这么喜欢这个凡人,真乃奇耻大辱。
玄微躺回地上,盯着洁白的天花板,上面有一块日光瘢痕。
她在心底咬牙发誓,她以后再也不要见到陆晅了!绝对!
——
翌日大早,玄微去貔貅衣帽间选了一套男装,用易容术将自己打扮成老头,打车去往钟山广场。
此行并无别的目的,只是想确认下她消失这几天,陆晅有没有心力交瘁而亡,死了是最好,这样唯一知道她这些狗屁事儿的凡人从世间消逝,那她也不用再夜不能寐,颜面尽失。
天蒙蒙亮,路灯未灭,如一朵朵花开于幽森之下。
玄微找了一根靠着,路上人烟稀少,只有车辆穿行。
寒气沁鼻,玄微百无聊赖等着,过了会,她从兜里掏出一包麦丽素,蹲到路牙旁,边嚼边等。
她头顶几根白毛被风吹乱,神情略显沧桑。
一个小女孩背着书包走过。
几秒后,她甩着马尾辫回来,停到玄微面前。
叮叮叮,女孩往她面前丢了几颗硬币。
玄微:???
她讶然抬眼。
女孩满脸同情:“爷爷,你去买些早饭吧。”
下一秒,这个看起来饱经沧桑,瘦骨如柴的老头一蹦而起,还用枯枝似的手指着自己,凶神恶煞地冲她嚷嚷:“买你妹啊,我看起来很像乞丐吗?”
女孩被他吓到,泫然欲泣,手背捂脸跑远了。
玄微险些气晕。
她拎起身上快盖到膝盖的宽大毛衣,阿貅这件男装还是LV的咧!
虎落平阳被犬欺。
都怪陆晅那个狗东西,害她囊中空空,腹有诗书气自华,腹无财宝气自衰,她没了金银财宝的烘托,才会被这帮子有眼无珠的凡人认成乞儿。
玄微皱了下鼻子,捡起那几枚一元硬币,嫌弃地塞回兜里。
气死了气死了,气到每根血管都在尖叫,她真不知自己为何大早跑到这来,躺阿貅的小洋房里睡大觉不香吗。
可来都来了,打车费也付了,不确认一眼岂不是在浪费钱。
如今她身无分文,白手起家,也要适当学会省吃俭用。
玄微叹了口气,再也不蹲路边,转头去到保安亭。
门警正在站军姿,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微一垂眼就看见一老爷子的秃顶,他以为他有事求助,礼貌问:“爷爷,您找人吗?”
“别多问,”老头脾气还不小:“管好你自己,看好你的门。”
门警:“……?”
吃光整袋麦丽素,玄微捻了下指,看到手里轻忽忽的包装袋,目光突地暗了两度。
以前在外边吃东西,食品垃圾都是陆晅主动接手,帮她丢垃圾桶的。他说垃圾分类太难,不舍得她劳心伤肝。
习惯未免过于可怕。
玄微在心里唾弃自己,把包装纸狠狠揣回兜里。
再抬眼,玄微一怔,速速退到警亭后。
这趟没白来,还真让她见到陆晅了,男人扮相照常,背着他万年不变的双肩包,一身黑色大衣,像是天地间冷冽的一笔重墨。
玄微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快八点了,是他平日上班时间。
哇靠,她火气腾得窜上来,这人怎么回事?没有肝颤寸断悲痛欲绝就算了,还在正常工作?上辈子能为她自杀未遂,这辈子她都不知所踪了!他竟然还不为所动一如既往?真是一辈不如一辈!
玄微扬拳,看他疾走如飞路过,拐进大门外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陆晅进去。
他直接走到一旁保险柜,倾身拿了一块饭团和一支酸奶就去收银台结账。
玄微面对门边货架,装模作样翻着上面的杂志。
纸页如风,吹动她脑壳上可以忽略不计的白发。
她耳廓一动,听见收银员跟陆晅寒暄:“最近怎么不买零食了啊?”
男人微微一愣,没接话。
收银员嘟、嘟扫着价格,又问:“减肥呢?瘦了好多啊。”
男人敛目,眼底黑沉,黯然无神。
玄微不再用余光偷瞄,大胆斜了眼陆晅。
方才她没仔细瞧,现在定下神来从她角度观察,他确实面颊如削,脸色微有些发白,状态是肉眼可见的差。
玄微回头,唇角有了弯弧。哎嘿嘿嘿,看他过得不好,她就放心了。
“也看不到你跟你女朋友过来了,闹别扭了?”收银员替他将那些东西收拾好,长辈一般絮絮叨叨:“女孩子嘛,就要多哄哄。”
陆晅欲言又止,最后一个字没说,只应了声“好”,便走出便利店。
玄微把杂志插回去,刚要跟,想想又回头刷了杯热饮。
插上吸管,她才健步如飞地追了出去。
陆晅一直走到人行道,她也保持一米左右的间距,尾行其后到人行道。
正值上班高峰期。
路口熙熙攘攘,但陆晅个头颇高,跟灯塔似的,在人群中也十分醒目,完全不用担心跟丢。
玄微心无旁骛吸起手里奶茶,还是久违的味道,奶的浓醇,茶的清苦,糖的甘甜,调和得恰到好处,一点不腻。
一口气干掉一大杯,她手里一下轻了许多。
玄微咂咂嘴,再扬眸,隔着人身罅隙,她看到两个女孩停到陆晅身边。
她们眼光熠熠,其中一个指着手机,在问路。
陆晅稍稍倾身,似在试图看清屏幕上的字眼。
接着,玄微听见他熟悉的嗓音,隔着人流,不远不近传来,在教那俩女生怎么走。
女生连声道谢,短发那个顿了下,又把手机递回去,问他可不可以加个微信。
下一刻,人群中一阵骚动,众人如多骨诺米牌,连番被撞开,不得已辟出一条道,回头找罪魁祸首,却没想到就是个柴瘦老头。
也太没素质了,为老不尊。有人揉着肩暗骂。
老头旁无若人那般,径直从最前面聊得好好的三个年轻人中间猛力穿过。
女生高举的手机,一刹被碰飞出去,摔出两米远。
短发女生吃痛,哎唷一声,皱着眉跑出去捡手机。
“你干嘛呢!”她身畔的长发女一把扯住玄微,她妆容凌厉,看上去就不好惹:“走路不长眼嘛你?”
玄微止步,气氛一时僵滞。
绿灯已亮,各人赶着上班上学,没那时间看热闹,便绕道而行。
玄微掉头,一把扯回自己毛衣,重拍两下,像是不当心沾了一身灰。
她盯住那女生,眼如鹰隼。
长发女生从未在一个古稀之貌的老爷子身上看到过这种精锐眼神,气势登时弱了一些:“你凭什么撞人?”
此刻,短发女生也回来了,她热泪盈眶地抚着自己屏幕:“呜呜,手机屏幕好像摔坏了诶。”
长发女生也仔细看了看,安慰道:“会不会只是保护膜碎了?”
短发女抹了下右眼:“不清楚诶。”
长发女生没好气道:“出来旅游一趟真倒霉,还说杭城人素质高,结果呢?”
短发女生扯她一下,小声:“别说了,这位小哥哥人就很好啊。”
长发女生凑近耳语:“因为坏人都老了啊……”
玄微非凡胎,五感何等敏锐,她听得一清二楚,一下炸声质问:“你骂谁?”
长发女生不看她一眼:“骂谁自己心里清楚。”
一番插曲碰撞,也让陆晅有些尴尬。他不想久留,摸了下眉尾说:“我赶着上班,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
话音刚落,脚还未抬,短发女生不死心叫住他:“小哥哥,等一下啊,”她语气绵软,有些撒娇的意味:“真的不可以加个微信吗?”
男人步伐顿住。
玄微绷着身站那,想看这个狗人到底作何反应。
下一秒,她脑袋上方传来陆晅清晰沉磁的嗓音:“不了,我有女朋友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枚硬币
“不了,
我有女朋友了。”
陆晅讲完话, 就越过三人, 朝马路对面走去。
玄微怔愣一下,而后噗笑出声。
长发女生不明所以地乜她一眼,燃生出不快。
刚要追上去, 玄微胳膊再度被那个长发女孩扯住。
朋友被拒, 这个老头的恶劣反应彻底惹恼了她, 她不想就此放过他, 只抑扬顿挫假装客气道:“爷爷啊——我朋友的屏幕您不处理一下就想走?”
短发女生的少女心似乎也跟着手机屏一并碎裂, 她神色难过, 只轻声道:“算了……算了吧, 你跟个老人计较什么啊。”
“为什么要算?吃亏的不是你吗?”长发女生怼她道。
玄微惦记着陆晅去向,心烦气躁问:“要多少?”
长发女安静两秒, 说:“您看着给啰, 这是最新款水果机, 修个屏我估计得不少钱。”
玄微扬声:“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直接给个数额行不行?”
“大爷啊,您这是什么态度啊, 先撞人弄坏手机的是您吧,”长发女一脸好笑:“您一把年纪了视力不好连记忆力也变差了吗, 要是老年痴呆犯了是不是得帮忙联系下您家人好让他们来接你啊?”
这女的过于狂妄了吧。
玄微也被激怒,直接撂话:“行, 我现在就叫我孙子来, 你们等着。”
长发女白他一眼:“那我们就等着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在外处世准则, 短发女生一直劝朋友算了,无奈长发女也是个暴脾气,死犟在那,铁了心要跟这坏老头理论较量,不肯善罢甘休。
一会有你们好看!
玄微恨恨想着,不屑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取出貔貅送她的那台新机,思忖片刻,熟稔地拨下一行数字。
——
陆晅正踩着阶梯下地铁站,两旁人流汹涌,他大衣口袋里手机急剧震动起来。
他微蹙了下眉,把手机取出来,屏幕上,是个陌生本地号码。
个人信息被肆无忌惮泄露与分享的时代,他没少接到过类似的骚扰电话。
但今天不知为何,他的心倏然猛跳。
陆晅停在高台上,按下通话键。
“喂——”
苍老的男性声音。
陆晅心沉了下去。
“陆晅,我遇到事了,你现在给我过来。”
陆晅愣住。
音色可以伪装,但这种理所当然就对他颐指气使的口气,天底下独她一份。
陆晅立刻回头:“你在哪?”
“我在哪?”对面口气有点咬牙切齿:“我在你——刚刚——说你有女朋友的地方。”
陆晅失语。
他挂断电话,握紧了手机,用力到关节发白,而后将它揣回兜里,继续往下走。
走了两阶,他又止步。
下一刻,人头攒动的走道上,一个青年突地逆行飞奔,自然会引来不少侧目。
而他恍若未闻。
原来心脏真的能够撞到胸腔发痛,陆晅人生头一回有了这样的认知。
他停在那个路口,喘息急促。
他往人行道对面望去,刚刚两个问路的女游客还站那,而那个老头,不,玄微,正待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她吊儿郎当倚在一只消防栓上,姿势要多拽有多拽,喝个饮料也跟抽大烟似的。
他视线定格到他手里的奶茶杯上,不自知地勾了下嘴角。
她的这些出其不意,这些情理之中,总是轻易让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红灯过于漫长。
终于可以通行,陆晅大步流星穿过人潮,停在他们跟前。
短发女孩见他回来,双目睁圆,有些惊讶。
长发女孩也瞧见了,指着他说:“欸——你?”
玄微闻声,漫不经心瞥来一眼。
这一下立马被陆晅抓住,男人不再移开一寸目光,眉心紧锁,仿佛要将她桎梏其中。
玄微不动声色偏开头,清了下喉咙,揣兜立正。
陆晅这些天被折磨的不轻,暂时还不打算原谅她的杳无音信下落不明,以至于开口询问时,他的口气也不大中听:“你又出什么事了?”
玄微拍了下宽松潦草的毛衣下摆,不看他,只委委屈屈道:“她们要我赔手机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