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突突地乱跳,顾西决强忍着去把李子巷的墙都给敲掉翻人的冲动,不敢打草惊蛇。
他知道他把人惹急了挂掉电话,再打过去不可能会有人接起。
于是只好耐心地,先说比较重要的事实:“昨晚的事,我也不知道实情,他们只说让我带你回家吃饭。”
所以。
你别生我气。
别抗拒我。
有什么事就要和我联系,和我说,知道了吗?
他把没说完的话吞在肚子里,知道自己不用说的那么明白,她肯定能听懂。
电话那边听了他的话,陷入短暂的沉默,耳边只剩她小声哭时候不太平缓的抽泣声,好像还在努力控制幅度不想让他听见。
顾西决原本觉得澄清完就好了,现在这个情况,他又被她停不下来的眼泪淹得不太确定。
“哦,”她说,“你不知道。”
其实姜鹤听了他的话,心里确实稍微好过了一点点,那种被人施舍的卑微感褪去了一些……她抬手将耳边的头发挽至而后,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瓣,沙哑着嗓子慢吞吞地“哦”了声。
胸腔里的心脏刚刚落地没有三秒,又升起了别的忐忑。
她听见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震耳欲聋。握着手机的手心冒出一点汗,她几乎就要握不住手机的金属外壳。
“那,”她犹豫地问,“他们也跟你说了,那个?”
问完之后就脑袋发晕,她就十分后悔干嘛自己非要逼死自己,就不能得到这个让自己能舒坦一会儿的答案后就挂电话睡个安心觉吗?
可她偏不,姜鹤怀疑自己可能是个受虐狂。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电话那边顾西决用鼻音短暂地应了一声。
姜鹤不说话了。
顾西决也不说话了。
韦星涛想说话,他想说电话费要钱的,你们别在这搞沉默。
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那个问题是什么,介于它的危险性足够毁天灭地,至少韦星涛是挺期待的。
但是关键时刻,顾西决没有逃跑,先怂了的是姜鹤……她满怀心思,抱着被子坐在被窝里怂成了一团,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淌,把韦星涛的被子糟蹋得一塌糊涂。
她窸窸窣窣地猛抽纸巾。
顾西决拿着电话听她哭了一会儿,学校里的早读铃响了,周围的声音嘈杂了起来。
少年大概是站起来,直接走出了教室,刚在外面站稳,就听见电话那边的小姑娘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顾西决,你还要去哪,你把手机还给人家邵雅欣。”
他回头看了眼教室,无奈一笑:“我走出来了你都知道,开了摄像头啊。”
姜鹤浑浑噩噩地“嗯”了声。
“别哭了,”他站在走廊,压低了声音,“真不要我去接你?”
少年弯着腰,俯身靠着栏杆,走廊上的人都走光了,f班的班长从前面伸脑袋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半阖着眼,长卷的睫毛遮去了漆黑眸中的情绪……
整个人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平易近人。
班长识相,用脚趾头也猜到这份温和并不施舍于每个人。
所以还是不敢出声打扰他,犹豫了下,脑袋又缩回了教室里去。
走廊上,余光早就注意到了教室前面那股欲言又止的动静,顾西决自然也没搭理他,耐着性子听电话里的人越劝越哭,抽抽搭搭地说:“接我做什么,你又不知道我在哪。”
“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我不告诉你。”姜鹤吸了吸鼻子说,理智还在,特别倔强地说,“你回去上课吧。”
“哭够了?”
“早就没哭了。”
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着哭腔。
“明天来学校吗?”
“下午不难受了就去。”
“下午不行,”他淡淡道,“昨晚找了你一晚上,我也得回去睡觉。”
他就是陈述事实,也没想到这话亲自从他嘴巴里说出来效果比从旁人描述杀伤力差那么多,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姜鹤原本就烧得粉红色的脸蛋现在成了猴屁股,她嘟囔着用最含糊的声音说:“对不起。”
电话挂掉了。
最后她听见他说的话,是他轻描淡写的嗤笑。
“这病的,倒是挺乖。”
姜鹤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韦星涛,红着脸看他抽了两张纸擦了下屏幕上她蹭上的眼泪,然后把手机放进口袋里。
韦星涛转身给她拿了体温计,递给她,看她甩着体温计夹到腋下。
“不回去?”他问。
“不回。”她答,毫不犹豫。
他笑了:“把我这当招待所啊?”
“给伙食费的,”姜鹤嘟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出手就塞给我几千块,怎么现在抠成这样……”
“那天巷子外面站着警察,现在外面站着谁啊,”他轻飘飘地问。“顾西决?”
他声音里带着轻佻,姜鹤被他又说得脸红,现在她听见顾西决的名字就想脸红,心脏乱跳那种,忍不住想他今天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上一次这么有耐心地和她说话好像是,嗯,没有。
大概那是上辈子的事。
韦星涛垂眼看她双眼出神地撕着纸巾,把好好的一片纸撕成小片小片雪花状的。
一副少女心思都是春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望着他:“能给我一块热毛巾吗,我脸好疼。”
眼泪干了以后,盐份都在脸上了,她脸皮薄,还是敏感皮。
“是因为它意识到它的主人不想要它了才那么疼的。”
韦星涛忍不住嘲讽她,说着站起来,把她昨晚搭额头用的毛巾用热水冲洗了下,回来的时候还体贴地给她带了瓶大宝sod蜜,姜鹤看着那瓶东西,心中感慨:啧,乔恩兮同款。
啊,这香味,是穷鬼的味道。
“我擦脚用的,冬天防开裂。”韦星涛还忍不住雪上加霜,“后来我发现凡士林更好用。”
姜鹤擦干净脸,给自己擦唯一的护肤品。
“姜鹤。”
“嗯?”
“你刚才怎么没问顾西决那个问题?”
害他干等半天,戏都没看到。
“哪个?”
姜鹤低着头往手上倒第二轮面霜,她在加强面部,准备往上糊第二层……妈的这大宝还挺好用的啊,香味还有点后调,也很好推开,使用感居然和莱伯妮琼贵面霜五五开?
对不起,为刚才看不起它的冒失与无礼道歉,这是宝藏。
是她狗眼看霜低。
“你怎么不问顾西决愿不愿意和你订婚?”
“咕叽”一声,面霜被挤了巨大一坨铺满整整掌心,姜鹤一脸惶恐地抬头望着韦星涛,脸蛋红扑扑的,像只惊慌失措的猴子。
她那双刚哭红的眼睛此时此刻睁大很大,乌溜溜的充满了谴责地瞪他,仿佛在无声责备:你怎么可以打开潘多拉的宝盒?
然而,他就开。
还要倒过来抖一抖,确认一下魔鬼都被放出来了没有。
“你就是因为不敢问也不敢听他的答复,才赖在我这里的是吧。”
韦星涛勾了勾唇角,觉得自己无比聪明。
姜鹤盯着他半天,伸手拉过他的手,在他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把掌心的面霜蹭了一半在他的手背。
“韦星涛。”
“干什么?”
“你这样容易没朋友。”
坐在他的床上,占据了他的床,浪费了他半瓶面霜的人温和地说,想了想,又补充。
“也容易没有女朋友。”
第55章 阳光下
韦星涛和姜鹤无声对峙了几秒, 他败下阵来, 可是他不想输,于是拿出杀手锏:“姜鹤,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他声音轻飘飘的,所以姜鹤不信。
“我走都走不动, 你可能只能把我拖出去了。”她不要脸地说。
“我可以打电话给顾西决。”
“你俩什么时候好到你通讯录里还存了他的电话了啊?”
“……”
还真被她说对了, 他确实没有顾西决的电话,也不允许他的电话来污染自己的通讯录。
韦星涛发现自己磨嘴皮子也磨不过她,只好转身去给她找药倒水堵住她的嘴……然后想到病人房间要通风才能好得快, 他又伸手推开了窗,让外面的阳光照进来。
李子巷这种地方谈不上什么光照,只有太阳特别好的天气才会有一点点光,比如今天。
昨夜的暴雨如恍然隔世,今日屋外碧空如洗,阳光灿烂,白色的云朵飘在湛蓝的天空懒洋洋的。
“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小龙女,”姜鹤在他身后的床上说, “这天气怎么跟着我的心情变换而变化。”
韦星涛伸头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又看了看屋子里抱着被子的小姑娘,她居然一脸认真地说这种话。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你确实病的不轻, 都有幻觉了。”
姜鹤没搭理他,侧耳倾听,她能听见窗户打开后,清晨的李子巷似乎比高档小区更充满活力, 楼下传来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还有自行车铃叮铃叮铃声。
她嗅嗅鼻子:“什么味道?”
坐在窗框上的少年探身往外扫了眼:“阿香婆的豆腐花出摊了。”
姜鹤直愣愣地望着他,韦星涛漠然:“你又饿了?”
“不许饿吗?”姜鹤说,“我请你吃豆腐花,你只需要帮我跑个腿?”
“我看你现在挺有精神的,躺床上越躺越病,还不如爬爬楼梯说不定更有力气点,”韦星涛站起来走到床边,抢走她怀里的枕头,掀开她的被子,“体温量好没,我看看……这不退烧了吗?”
被体温计出卖,姜鹤没有办法,只能从床上爬起来,手软脚软地跟着他下楼去吃早餐。
她昨晚来的时候整个人不在状态,天又黑还下雨,她只来得及匆匆瞥一眼李子巷,现在天亮了,她得以看见这被她定位为城市的伤疤的地方的全貌——
老旧的楼房林立,楼房之间应该保持的间距和隐私在这个地方成为了一种笑话……没有阳台,每家在窗户下面安装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洗干净的衣服就挂在架子上。
从外套到内裤,甚至还有大红色蕾丝边的内衣。
姜鹤红着脸收回目光,低着头专心地看脚下脏兮兮的 水泥砌平且并没有贴拥有华丽花纹大理石的地面。
耳边一阵铁门的刺耳响声,她吓了一跳。
一抬头发现原来是他们在楼梯间里偶遇一家送小孩上学的,操着外地口音的女人推着比姜枭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出门,嘴巴里骂着“拖拖拉拉不知道像谁今天又要迟到了哎哟我真的是造了孽把你生下来”这样的话……
姜鹤不敢挡她的道,和韦星涛一块儿背靠墙边给那对母子让道,那个女人嘟囔着“谢谢”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了她蜡黄的皮肤 混沌的眼珠还有眼角的细纹。
这女人也许最多三十多岁,但是看上去却比白女士憔悴得多。
她身上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并不是体臭或者是干脆不洗澡的汗臭,就是油烟 体脂油还有发油混合之后的闷馊……
姜鹤下意识抬起手捂住鼻子,想到这样做并不礼貌,又飞快地把手放下来,有些不知道如何自处地瞪大眼。
站在她旁边的韦星涛看着她几个动作,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用放缓的声音说:“干嘛啊?”
姜鹤没有立刻回答他。
而是伸脖子看了看楼梯下,确认那对母子已经走远了,才缩回脑袋,一双深色瞳眸之中闪烁着诧异的光芒,望着韦星涛。
“你听见那个女人对她儿子说的话了吗?她说她是造了 造了孽才把他生下来,”她吞咽了一口唾液,才震惊地继续说,“她儿子还这么小,怎么能跟他说这样的话?”
“怎么了?”韦星涛奇怪地反问,“气话而已啊。”
“气话也不能啊,小孩子会当真。”
姜鹤想到的是她自己,在她的印象里,她小时候就是因为白女士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说着“你不学习就没有用”“姜鹤,你再这样继续下去长大后会一事无成”类似的话而自闭……
小孩的心思细腻而敏感,大人却总觉得他们什么也不懂。
她曾经也是受害者。
所以她不能理解。
特别不能理解这样的家长。
韦星涛原本有些不以为然,但是转头看见她眼中真实存在着不认同与对刚才那个小男孩的担忧……他沉默了下。
“那个女人今年三十多岁,中专文凭,五年前和她老公来到李子巷,他老公是工地打零碎工的……一个月也有万把块吧,他们一家三口原本准备攒够钱就离开这里。”
少年的声音平静而缓慢,平铺直述地给她讲了一个短短的故事。
“结果他们搬来没多久,当家的在工地出了事故,双腿被砸落的巨石砸成了肉泥……建筑公司赔了十几万全部砸了进去就为了保命,最后命保住了,这个家也算是完了。”
“刚才那个女人送完儿子上学后,又要去街上找传单或者洗碗的工作维持生活,每天深夜十二点多才回来……”韦星涛轻笑了声,歪头看着姜鹤,“那么问题来了,就这样一个看不见未来,早被生存磨平了棱角的人,你觉得从她的嘴巴里能说出什么优美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