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沈甄已经离京数月,但她这张脸,到底是不容易被人遗忘的。
她梳着乐游髻,身着一袭鹅黄色的容纱曳地裙,脚踏一双软底珍珠绣鞋,头上斜着一支蕾花妆白玉簪,容貌昳丽,身段也更胜从前,就几步路,也好似带着华彩,溢着流光。
这惹眼的模样,一出现在众人眼前,立刻掀起了波澜。
沈甄走进一家当铺,将珠钗放进铜盘中道,“掌柜的,我有东西要当。”
“就这两支珠钗?”
“是。”
“这支一贯,这支三贯。”
沈甄接过,“多谢掌柜。”
西市孟家当铺旁边,是一家首饰铺子,外面站着好几个贵女,许家的许意清,王家的王蕤,孙家的孙宓都在,还有几个,沈甄便不大认识了。
王蕤道:“欸,那是不是沈甄吗?她怎么回来了?”
孙宓道:“我听说她被一个年逾五十的商户老爷买去,做了第七房小妾,那老爷十分疼她!
“受宠的话,按说不该缺钱啊,怎么会来当东西?”
王蕤捂嘴笑,“你们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五十岁?那岂不是能做她阿耶了?天爷,你快别说了,说这样的污秽话,也不怕回家挨骂!”
“我记得,沈甄曾经对你们也是极好的。”许意清缓缓道,“她也许只是另有难处,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孙宓小声道:“清清,我们也只是说实话罢了,你也不想想,她阿耶让咱们大晋死伤多少人……”
许意清睨着孙宓,冷笑一声。
心道:若不是沈家一朝没落给你爹让了位置,工部尚书的位置还能由你孙家人来当?
孙宓的父亲,便是现任的工部尚书,孙正荃。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谣言,更不缺对落魄美人的谣言。沈甄清楚,她们口中的第七房小妾,兴许都算是能入耳的……
许意清朝着沈甄的方向走去,孙宓在后面道:“清清,你快回来,你干嘛去!”
“三姑娘。”许意清站到沈甄面前,“三姑娘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就在今日。”沈甄笑道。
许意清道:“她们胡说话,我代她们跟你赔个不是。”
“不必,你是你,她们是她们。”沈甄一顿,“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三姑娘若是有难处,可以同我说。”
沈甄回头道:“多谢七姑娘好意,我心领了。”
离开当铺那条街,清溪气得手腕颤抖,“姑娘方才为何不让奴婢去解释?那孙宓简直欺人太甚,全然忘了以前是怎么眼巴巴在侯府门口等着姑娘的,现在竟这般诋毁姑娘名声……”
沈甄笑道:“她们爱说甚便说甚,嘴长在他们身上,我们如何管得了?她们便是当面不说,背后也一样还会说,你去解释了也是无用。”
清溪愣住,低声道:“姑娘好似变了些。”在清溪眼里,她家三姑娘是个很较真的人,一是一,二是二,是非好坏,泾渭分明。
沈甄低头看了看脚下,忽然觉得,长安还是那个长安,但她,确实变了些。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家族的倾覆之祸,经历了给人做外室的屈辱挣扎,又经历了在扬州时的尔虞我诈、被下毒、被追杀……
回头再看小姑娘家的这些个心思,又怎会轻易生出难过气愤的感觉?
沈甄头一次,连骂许意清一句虚伪都懒得骂了。
能让她难过的人,已是屈指可数。
傍晚之前,沈甄雇了几个工匠,在宅院门前挂了个匾额——沈宅。
沈甄抬手摸了摸,嘴角挂上了笑意。
第73章
元庆十七年,五月三十。
房檐下的风铃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夕阳西下,浓浓流云纷至沓来,将静谧的沈宅覆盖。
稀疏的雨点坠在地上,沙沙作响,不一会儿的功夫的功夫便大雨如注。
忽闻一阵敲门声,清溪放下手中的竹扫帚,皱了下眉,心道:这太子殿下上午刚送了两个女婢过来,这会儿又是谁……
须臾,清溪走进春锦堂,掀开幔帐道:“姑娘,有人来找了。”
“是谁?”沈甄正弯腰给她的白鸽喂食。
“是孙家小姐和王家小姐。”清溪撇嘴继续道:“东宫的人早上才来过,她们下午便来了,这一个个,果然都是千里眼、顺风耳。”
沈甄一笑,心里清楚,她们如此殷勤,不过是想来看看她过成了什么样子罢了。
又或是想看看,她的宅子里有没有男人。
沈甄伸手拍了拍鸽子头,长叹了一口气,“让她们进来吧。”
孙宓和王蕤一进屋内,眼神便四处打量个不停。
王蕤道:“三妹妹,你回长安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昨日我刚回京,还没来得及说,便遇上你们了。”说罢,沈甄抬手给两个斟了茶,“两位姐姐喝茶吧。”
王蕤尴尬地笑了一声,然后道:“昨儿也是巧了,清清说珠月阁新上了些钗子,约我们去瞧瞧,没想到竟遇上了你。”
“确实很巧。”
王蕤又道:“哎,去年你家出事的时候,我恰好生了风寒,阿娘不许我出门,三妹妹不会怪我吧。”
“自然不会。”沈甄看着她的眼睛道。
王蕤端起眼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若无其事道:“欸,对了,那八千贯,不知是谁给三妹妹还上的?”
沈甄指尖暗暗用力,淡淡道:“是阿耶曾经的学生。”
“是吗?”王蕤笑着拉过她的手,“那这段日子,三妹妹受了不少苦吧。”
“承人照顾,倒也还好。”
就在这时,孙宓率先递过来一个帖子,“沈甄,下个月许四娘要在曲江办赏花宴,你既然回来了,便一起来吧。”
“我就不去了。”沈甄推回道:“我与各位姐姐不同,每日还需照看铺面,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
孙宓是个沉不住气的,立马道:“清清念着往日情分,央求她四姐姐邀你同游,你竟看都不看便要回绝?”
王蕤推了下她的臂肘,打圆场道:“三妹妹有所不知,清清如此做,是特意为了你。”
“近来京城传出的那些话,想必三妹妹也有所耳闻了。咱们女子的名声大过天,三妹妹何不趁此机会澄清一番?也免得叫人误会才是。”
说罢,王蕤又给孙宓使了眼神,孙宓皱着眉头道:“沈甄,你若是差银子,就说出来,大不了我回家取,给你些。”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没什么想要解释的,多谢各位姐姐的好意。”沈甄将请帖推了回去。
孙宓一急,又道:“沈甄!你可真是不知好歹!”
沈甄不接话。
王蕤看沈甄这幅油盐不进的架势,知道再劝下去也是无用,便道:“三妹妹,这帖子我们就放这儿了,你先别忙着拒绝,再好好想想,毕竟这流言蜚语,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王蕤将孙宓从沈宅里拉了出来。
孙宓一甩手中的蒲扇,“她沈甄有什么好跟咱们摆谱的,也不看看她在外面是什么名声,我们亲自给她送帖子,已是给足了她面子,换做是别人,谁还愿意同她在一处?”
自打沈甄回京的消息的传出来,京中流言就像是烈火沾了油,火势蔓延之快,根本无法熄灭。
有人说沈甄给人当了妾室,有人说她去扬州做了瘦马,还有人说,她给人做了外室。
今日能回京,是被太子殿下所救。
王蕤将声音低了低;“外面传的,会不会有假?”
“嘁。”孙宓道:“你怎么也跟清清一样,还替她说上话了?我听阿娘说,云阳侯府被抄家之时,沈家的旁支为了避嫌,可是分文未拿!沈甄的亲叔伯都不肯出手相助,上哪能冒出来一个,不计回报还肯给她还八千贯的大善人!依我看,她八成是给人当了外室。”
“你别忘了,她那张脸,以前就没少惹出事来。”
“这倒是有几分道理。”王蕤低声道,“不过她也是命好,还能得太子殿下照拂。”
孙宓笑了一下,“也就仅仅是照拂罢了。”
墙外的声音渐行渐远,清溪盯着桌上的帖子,缓缓开口道:“姑娘,您去吗?”
“不去。”沈甄摇了摇头,“我虽猜不出她们这是唱的哪一出,但有一点,许家女绝对没有这个好心帮我正名声。”
许意清虽然永远都是那副舍己为人、大义凛然的模样,但实际上,她贯是会利用别人做事。
就如比昨日,她刚一进京,就十分巧地遇见了她们。
巧合吗?她不这样认为。
京城这些有名的贵女里,嘴巴最大的便数王蕤,与她结怨最深的当属孙宓……她怎么就那么倒霉,刚出门,就都撞见了?
她只怕是消息传的还不够快吧……
沈甄自知自己的心机不如许七娘深,便想着:既斗不过,那还不如敬而远之,少给自己惹点麻烦也是好的。
至于名声,她眼前闪过那人的脸,不由攥了攥手心……她也确实给人做了外室不假。
用过晚膳,大雨骤停,沈宅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沈甄蹙眉道:“这又是谁!”
“奴婢出去瞧瞧,要还是那几个人,奴婢就说姑娘歇下了。”
沈甄点了点头。
半晌过后,清溪返回,话还未说完,沈甄蓦地放下手中的绣帕,疾步走了出去。
而不远处的垂花门外,也有一人正朝她阔步走来。
那人鬓若刀裁,眸如寒冰,狠厉的眼角中忽然泛起一抹柔和,四目相对,他开口唤她。
“三妹妹。”苏珩一顿,“是我来晚了。”
沈甄愣住。
傍晚的风带着几分清冷,空气入喉,都带着几分苦涩的味道,“世子?”
苏珩一笑,“全长安,也只有你还唤我世子。”
沈甄这才发现自己叫错了,立马改口道,“侯爷。”
“你怎么叫都成。”
二人在凉亭中坐下,沈甄偏头看他。
年少时的苏珩颀长清瘦,芝兰玉树、现在却如山崖间的松柏一般,孤寒参天,笔直而立。
一别近三年,沈甄既觉得他陌生,又觉得他熟悉。相顾无言之后,二人同时开了口。
苏珩道:“这段时间,受委屈了吗?”
沈甄道:“护国公的事,我听说了,侯爷节哀。”
清溪端来茶水,放到桌案上,随后缓缓退下。
沈蓝色的上空,被红霞所染,愈来愈沉,苏珩看着眼前的亮如星莹的双眸,久久缓不过神来。
一晃,她都这么大了。
苏珩眸光稍暗,笑着同她说起了漠北。说起漠北的漫天风雪天有多冷,说起漠北的烈日艳阳天又多炙,说起沈甄送给他的猫,都已经生出了第五代子孙。
沈甄小时候养过两只猫,但因着对毛发过敏,云阳夫人强行要她把猫儿送走,小姑娘哭得泪眼婆娑,苏珩只好给她想了个法子。
他来替她养着。
沈甄眼前一亮,“侯爷给它们也带回来了?”
“想着回来见你,便都带回来了。”苏珩点头,“现下那些个猫崽子,霸占了我一个院子。”
两人到底是青梅竹马,一提起从前的事,关系立马亲近了许多,苏珩习惯性地给她斟茶,提起茶壶,缓缓倾斜。
哪怕他极力控制,也掩饰不住他整个手臂都在颤抖。
“你的手……怎么了”沈甄看着他道。
苏珩看了他一眼,随口道:“伤了。”
“怎么弄的?”
“被人挑断了筋脉。”
沈甄捂住嘴,低声道:“那你还能……”拿起剑吗?
将军的手臂意味着什么,谁会不清楚?
“不是还有左手?”苏珩笑道。
天色愈发暗了,一道微弱的阴影映在了他身上,时间倒转,不由沈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忍不住鼻尖一酸,潸然泪下。
苏珩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怎么,你嫌弃我?”
沈甄连忙摇头。
苏珩拿出一张帕子,替她擦了眼底,“哭什么,我左手还能打马球。”
“真的?”沈甄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
苏珩的手一空,随即道:“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去打听下?”
沈甄知道,他这在安慰自己。
默了半晌,苏珩一脸正色地看着她,“日后,长平侯府便是你的靠山,记住了吗?”
你受过的那些委屈,我绝不会让你再受一次。
……
——
京兆府。
陆大人忙碌一日,上午去太医院调出了大晋开国以来瘟疫的记录,整整一下午,都没看完眼前的卷宗。
食指抵额,揉了半响。
孙旭在一旁疑惑不已,他和陆大人共事多年,还未见过他主动查案,便道:“陆大人为何要看这瘟疫的记录?”
陆宴随口道:“就只是看看。”
孙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外头天气不错,道:“一会儿散值,陆大人要不要一同去酒楼喝点?鲁参军和郑大人都去。”
陆宴抬眸道:“你们去吧,我这还有卷宗尚未看完,就恕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