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谣呼吸一紧,随后背过了身子。
乌利转身离开,沈姌推了一下她的手臂。良久,沈谣一把抱住了沈甄,红着眼眶道:“姐姐能送你出嫁了。”
——
天渐渐沉了下来,今夜上元节灯会,长安各个坊门皆开,彻夜欢闹,到明而终。
三姐妹更衣梳妆后,拉着身着厚袄的沈泓,阔步出了沈府,倏然一阵寒风吹来,沈姌侧头对沈甄道:“你穿的是不是太少了些?”
沈甄举了举手炉,“一点都不冷。”
沈姌看了一眼沈甄,心里断定,什么不冷,不过就是为了爱美,于是回头对苗绮道:“拿两个大氅搁马车里吧。”
两辆马车缓缓停下,四人下了马车后,不由一起朝天上看去,纵使他们已看过无数次灯会,可仍会对眼前的景象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安福门外灯轮高二十二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灯八万盏,簇之如花树。
灯烛华丽,百戏陈设,全长安,少女妇人千余人,皆在灯下游走。
旌旗交错,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在斜晖交映下,倒影成鲜。
一个卖灯具的商贩,低声道:“三位姑娘可要做平安灯?”
做平安灯是晋朝上元节的习俗,互赠以表祝福。三姐妹看着沈泓已经挪不动步子了,只好道:“和灯具如何卖?”
商贩指着龙膏、驼头、芳芭、兰膏道:“这些皆是五贯。”
又指着,百枝、九光、蜿脂这些道:“这些不卖,靠对诗可得。”
对诗,这可难不倒沈家女和那个矮矮的书呆子。
沈姌道:“那您先说?”
老伯道:“满目缤纷满目佳。”
沈泓挥了会胖手,“我知道!我知道!霓虹闪烁映天华。”
老伯抬起下巴往下瞧,这才发现下面还有一个人,便笑道:“那小公子再接一个,上元灯火迷人醉。”
沈泓又道:“我知道!璀璨今宵夜似花。”
沈谣摸了摸他的头,“啧,可以啊泓儿,我走的那一年,你可是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呢。”
沈甄扶额,低声道:“二姐,他现在是话太多,太多,太多了……”
“三姐姐别这样说。”沈泓有些委屈地看着沈甄,随后又拿小胖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老伯笑道:“这两个灯具,是小公子的了。”
沈姌又低头挑了几个,在一旁默默付了钱。
见沈甄今日如此投入,又不由笑道:“甄儿,你这灯是给谁做的?”
沈甄小脸微红,张了张嘴,一个“陆”字都没好意思说出口。
过了半晌,沈谣突然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眸色一僵。
沈姌道:“怎么了?”
沈谣沉声道:“阿姐,那是许三娘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资料《朝野佥载》
第123章
(许三娘不是许后。)
许三娘在抬眸的一瞬间与沈谣对视——
她停下脚步,脸色渐渐发白,忽然想到了甚,拉起许意清的手调走就走。
沈谣的眸色越来越沉。
纵使上元节没碰上,她也会去找她,如此撞上来,甚好。
许三娘脚步匆匆,用手臂推着缓步赏灯的人,沈谣从身后拿过了那把短弓,众目睽睽之下上箭,拉弓,左眼微闭,指尖一弹。
“咄”地一声——
箭矢穿过三娘的发丝,“噔”地一声定在了波斯庙门前的木桩上。
许意清双眸瞪圆,“三姐,怎么回事!”
不只是许意清,沈甄也是吓得不行,她低声道:“二姐,你在作甚。”
沈谣对苗绮和苗丽道:“看着泓儿。”
许三娘还欲再走,沈谣当街呵斥道:“站住!”
沈姌和沈甄跟着沈谣走到了许三娘面前。
许三娘颤着指尖道:“沈谣。”
沈谣笑着看她,“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甭管真公主还是假公主,总之,永和公主的封号是圣人亲封的。
许三娘见周围人多,握了握拳,故作镇定道:“殿下当街持剑,这是丝毫不将官府放在眼里?”
窃窃私语声入耳,许三娘又看了沈甄一眼,缓缓道:“差些忘了,今日是京兆府掌徼巡六街之职,难怪。”
这就是变着法地暗示众人去想沈甄和陆宴关系。
沈谣一字一句道:“许意宁,我阿姐当年坠入曲江,是你派人推的?”
许三娘下意识否认道:“这与我有何干系。”
沈谣又道:“那亲自送到侯府去的那名女通译呢?”
许三娘眼神回避,道:“我不知道殿下在说甚。”
沈谣嗤笑一声,再度拉弓,将冰冷的箭直接抵在了许三娘的额心。就像是许多年前,草原上,莱曼抵住了她额心那般。
许三娘的心怦怦直跳,但却认定沈谣不敢动手,便扬起脖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永和公主想要我的命,大可拿去。”
沈谣淡淡道:“我要你的命作甚?”
许三娘瞳孔微颤,“那为何还要如此?就为了羞辱我吗?”
坚硬的箭矢紧紧地抵着女郎的皮肉,沈谣笑道:“许三娘,我给你个选择吧。”
许三娘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此刻的沈谣和四年前的沈谣截然不同。
她根本不知她在想什么。
沈谣不紧不慢道:“今夜乃是上元,城门、坊门皆开,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跑,离开长安。”
许三娘嘴唇隐隐颤抖,又道:“不然呢?”
沈谣道:“你跑不掉,我便带你回草原,献给回鹘的男人。”
一听是草原,沈三娘瞬间有些崩不住了,有些绝望道:“谣谣,我也是无辜的,我没得选,这笔账你不该算在我头上。”
“无辜?”沈谣突然声嘶力竭道:“那你告诉我,我们沈家谁不无辜?”
沈谣看看着许三娘的眼睛轻笑,轻声道:“我会带你们去草原看看的,我总得让你们知道,许家都过甚,至于你活不活的下来,我们各凭本事。”
许意清也跟着红了眼眶道:“公主给的这叫哪门子的选择!这分明将我们往绝路上逼。”
沈谣看了看意清,缓缓道:“我记得你今年刚满十六,甚好。”
沈甄走投无路时,就跟你一样大。
世人皆说沈家三姑娘幸运,竟能得了镇国公世子爷的青睐,可又有谁知道,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侯府嫡女,被一个陌生男人收做外室,住在那一方天地里逢迎时,又是怎样的无助。
她难道不害怕吗?
她难道不绝望吗?
沈谣手臂回抬,收了箭矢,对她们二人道:“来,开始跑吧。”
许三娘和许意清久久未动。
“如果不跑,我便当做你们是同意随我去北方了。”
眼神交汇,沈谣严肃又认真的眼睛激发了许意清的恐惧,她拉着许三娘,转身便朝许府的方向跑去。
回到摊位,沈谣蓦地一下红了眼睛,身上好似被抽走了一股劲儿。
当她用箭矢抵主许三娘额心的时候,她有快意吗?
有。
可快意惜转瞬即逝,而更多地,是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的无力感。
元庆十六年的那场倾覆之祸,让沈家每个人都喘不上气。
沈文祁日夜愧疚,自责自己参与党争,祸及了家人。
可他有错吗?
他做过太子中允,又做过太子詹事,这样的背景,即便他不想参与党争,他撇得清吗?
沈姌亦在自责,自责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可十七岁的沈姌,又怎能猜得出许后在背后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便是连沈甄都在自责。
自责于她除了割舍掉属于她的尊严,竟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十六岁的沈甄是在家道中落后才明白,琴棋书画,救不了沈家,礼义廉耻,连幺弟的性命都保不住。
然,大仇得报,执念已去。
可她们曾失去的呢?
一切恢复安静后,围观的人潮四散,空中白鹭转花,华龙吐水,长街再度恢复了热闹。
几个人似什么都发生一般,
沈泓看着一直不动手的沈谣道:“二姐姐不给二姐夫做一个平安灯吗?”
闻言,沈谣木讷地点了点头,“好,那便做一个。”
半晌过后,沈姌看着沈甄手里快要成型的花灯道:“你做好了便送过去吧。”
沈甄看了眼沈谣,挽住她的手臂道:“我想在这陪二姐。”
沈谣哼笑一声,“少来,你少给我扣帽子,赶紧去,早点回,苗丽,苗绮,你们随她过去。”
沈甄磨磨蹭蹭不走,沈姌又道:“行了快去吧,你有话回府再说。”
不得不说,陆宴今晚着实是惨了些,上元节百官休沐,独独京兆府和金吾卫忙得不可开交。”
全长安一共一百零九坊,今日四面开门,通宵达旦,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小事也就罢了,左、右街使与左、右巡使上前调节即可。
可难就难在,有时候惹事的都是王孙公主、权贵豪强,若无毫无背景,便是带着身边的衙隶也不敢出声管。
这也就是圣人为何不愿将陆宴调离京兆府的原因。
沈甄一走,沈谣一边缠灯,一边低声道:“阿姐,再过两个月,她便嫁人了。”
“是啊。”晚风拂过,沈姌笑着抬头,只见几个男人从对面的方向走来……
沈姌嘴角一敛,有些慌张地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沈谣。
沈谣不明所以,正要回头去看,沈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谣谣。”
直觉使然,沈谣身子一僵,无助地唤了一声,“阿姐……”
她隐约猜到,那个人,也许就站在她身后。
沈谣屏住呼吸。
紧接着,背后传来一道男声,“随大人?”
“我说小钰哥,这花灯就这样好看吗?”
“嘿,你都出神了,瞧什么呢?”
第124章
华灯璀璨,微风拂过,随佑安目光怔住,垂于两侧的手臂不停颤抖,心脏狂跳不止……
他曾在他无边无际的梦里,黯淡无光的夜色里见到过无数次这个背影。
可唯有这次是真的。
他在心里念了一声谣谣。
眼眶微红。
他喉结滑动,又念了一声……
初烁空谷,漫若朝炬,随着那一声“小钰哥”,二人心里绷着的一根弦“叮”地一声就断了,尘封的记忆,就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旋转如飞。
元庆十二年。
那一年沈谣刚刚及笄,沈家女,百家求。一日,沈谣无意间听到宣平侯爷与阿耶打趣道:“二姑娘及笄了,不知配我家那个混小子如何?”
沈文祁一脸认真道:“佑安的心思?”
宣平侯爷道:“佑安跟我这武夫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明年的春闱,心里头没装娶妻这档子事。可总我想着男子应先成家再立业,沈兄,你我做个亲家如何?”
门外的沈谣撇了下嘴,转身便走。
不是他的意思,自然是不成。
夜里侯夫人坐在榻上跟她咬耳朵,“谣谣,宣平侯世子随钰、洛阳瞿家的长孙瞿子阳,对,就是去年来过咱府上那个,你更喜欢那个?”
沈谣懒懒散散地把下颔搭在母亲的肩膀上,眨了眨眼道:“我要是选了瞿子阳,是不是要嫁到洛阳去?”
侯夫人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过瞿家与咱们家也算是知根知底,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沈谣提了下嘴角,“可我不想离开长安,我不想远嫁。”
侯夫人叹了口气,“那……随家的那个,你觉得如何?我瞧着你和他倒是亲近。”
沈谣笑盈盈道:“我哪里和她亲近了?阿娘,女儿才十四啊,你怎么总惦记我的婚事呢?难不成明年你就要让我嫁人吗?再等等不成吗?有句话说得好,好饭不怕晚。”
“你瞧瞧你一个女儿家说的这叫什么话!”侯夫人嘟囔道:“行吧,再等等,也不急。”
于是乎,侯夫人这句“再等等,也不急”,就从沈文祁的口中,飘到了宣平侯那儿,最后进了随钰的耳朵。
长安贵女皆不着急出嫁,毕竟谁也不想十四五岁就跑到人家相夫教子,可定亲这种事……却是没人拖着的……
云阳侯这样的门第不可能让女儿盲嫁,“再等等”,显然是不合心意了。
随钰凝神良久,手里的《缀术》是怎么都看不进去了,眼前都是沈谣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他气的摔了手里的狼毫。
正值迎春佳节。
又是一年上元。
宣平侯世子雇了不少壮士才撞散了沈谣的侍女,他将沈谣拉到了一间佛寺廊下,咬牙切齿道:“二姑娘不妨给我句痛快话。”
沈谣道:“世子是何意?”
随钰看着她眼睛道:“沈谣!”
沈谣闭眼眼睛佯装肚子疼,推了推他道:“我肚子疼,世子让让。”
随钰没让,低声道:“装病装摔,你最是拿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