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去三哥那里接受复查的事。Elaine,请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如果您看到我有任何情绪失控的地方,那么我就去接受治疗。
相反,如果一个月后,我没有什么不好,那么请你信我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梁京眼下就在用她的兢兢业业证明她很好。
她不会情绪失控,不会寝食难安。
她可以拿自己的劳动力换取对等价值来活命自己,她不需要Elaine为了她去矮自己的颜面与尊贵。
即便她拿不到祖母留下来的一厘遗产,她也想坚持自己想坚持的。
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跳到21点了,梁京聚拢心神想要回去了。她关电脑收拾桌案,弯腰去抽矮柜的抽屉,想拿出自己的包。
使劲拉了几次,都没抽动。
蹲身去看,才发现,是包的链条夹在抽屉与柜体的缝隙里,早上她随手合上,应该是不小心卡住了那活动槽。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大力出奇迹。
正当她一门心思蛮力拉抽屉的时候,有人冷不丁地站在工位隔板边,一双手搭在沿上,声音低低沉沉地递过来,
“你干嘛呢?”
章郁云!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梁京直接喊出来了,再就,一副要哭的样子。
“你有病啊。不出声地冒出来!”
她是真吓着了,整个人瘫在地上,眼睛红红的。
章郁云从右边绕过来,俯身想把她捞起来,梁京打开了他的手,最后,一气之下,那抽屉也莫名被她扯开了。
她自顾自地拿自己的东西,章郁云不禁打趣她,“吓着了?还是以为我是鬼?”今天毕竟是中元节。
章郁云笑吟吟地逗她,岂料,梁京仰面来,湿漉漉地眼睛里,有他着实看不懂的情绪:愤恨还是惶恐。
这个话题着实不能继续。
开间里,只这一隅亮灯了,照着她的工位像黑暗海面上的一座孤岛,她是这岛上唯一的人。
梁京一身牛仔背带裤,打底是件雪白的T恤,通身很淡,她用一块细方巾系在领口,点缀跳色。
于是,人在淡薄与微微的色彩里得以俏皮灵动。
章郁云一只手斜抄西裤口袋,他要问问她,给我那条干巴巴的微信是怎么回事,“很抱歉,没有及时回你短信。一来我出了点事故,二来,基于你表情包开头,我怀疑你想找我人.肉代购,我的秘书经常这么干……”
梁京被他身高腿长地堵在工位上,章郁云依旧一身熨帖的西服、领带今日一点花色没有,全素黑的,头发也修剪了,两鬓铲青,短发更短,显得人很精神,五官也更立体。
他呼吸里拂着淡淡的酒精味道。
梁京迟迟未言,章郁云干脆问她,“不好笑?”
也知道这话里,存着些隐约的狎昵危险,他补言,“方秘书已婚已育,和她先生感情很好。”
对面的姑娘被他点中心思般地难逃难堪,章郁云即便看到了,也不打算继续促狭她,
灯下看她人,继而,温和地再寻了个话题,幽幽地,不着边际地:
“上次你说的书找着了嘛?”
“……”梁京不明白地看看他。
某人点拨她,“要你沈三哥帮你找的那本小说。”
就此,梁京无名烦躁起来,她不喜欢他一大摞的问题,也反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晚来这里?”
来问问你单给我一个表情的短信算怎么回事。章郁云近距离盯她似无底妆的脸,稍倾,未曾作答。
他看她桌上电脑关了,案上喝地挂耳咖啡还没清理掉,
“能走了嘛?”他问她,“你不急着回去的话,我请你吃夜宵罢。”
章郁云一本正经地重来汇她的目光,极为认真地告诉她,“我饿了。”
第七章、小蚁大象(4)
章郁云二十四岁那年回国的,爷爷派去的车子只接到了他的行李。
他来这里吃馄饨和烧腊了。酒足饭饱没人民币付账不说,还和老板谈起生意来。
老板是个已过五十的爷叔。这里也没个正经的食肆名字,“祖传”的手艺,烧腊摊是从父亲手里接手的,日复一日的老汤慢炖,拿时间和口碑挣了块无冕招牌。
馄饨是老板娘想出来的另外生计,久而久之也成了店里的招牌。
夫妻俩都识得章郁云,小家伙打小在这里吃馄饨,后来大了来的少了,听说是出去上学了。现如今回来了,章郁云问老板,有没有兴趣挪个地方营生。
管保比这里伸得开。这里拢共就四张方桌的开间。
章郁云喜欢这处的人间烟火味。他说,请老板出山吧,去拂云楼。您如今一年的进项,我给您翻三倍,只是小吃的味道传下去罢,收个徒弟,如何?
老板坐在张油渍斑斑的条凳上,分烟给章郁云,七角梁上电线悬下来的电线上就一只晕黄钨丝灯泡,势单力薄地在过堂风里摆。
对方这才知道,这年轻人是拂云楼的少东家。S城赫赫有名的混血菜馆,那里包间简单一顿,就够他们一天的流水。
秉着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章郁云不信人有不想往高处走的。
但到底老板拒绝了,即便他把进项改成分红也无济于事。
老板说,他们市井人好比草莽,章先生好比朝廷招安。说白了,他们不是一路人。
之后,章郁云又陆续来过几回,也全是一样地说辞。
这个夫妻店,二人张罗了有三十年了,地盘又是自家住家的,轻易舍不得关上门板,周遭的老主顾也轻易抛开不得。他们知道如果答应章先生的合同,保不齐他们能挣得盆满钵满,也能为独生女儿多留点家当,但不怕章先生笑话,我们平民老百姓,挣钱是道理,人情世故也是个道理。
章郁云闻得这番由衷之言后,就此作罢了这个“招安”念头。他自嘲,哪怕借着家里的便利,他人生头一桩生意还是滑铁卢了。
彼时,他二十四岁。
如今十年过去了,这里的生意愈来愈好。当然,作为商人,章郁云依旧后悔没拉拢他们进拂云楼;
但作为食客本身,他懂老板口里的人情味,意义着什么。
话又说回头,烟火气从来都在市井巷弄里。
生意没谈成,章郁云和这里的老板成了忘年交。
时不时来这里打牙祭,也作为行内人关照这里的生意。
老板娘常常打趣章郁云:章先生实在惦记我们的卤汤味道,那作我们姑爷吧,成了姑爷,我们白把手艺都传给你。
题外话讲到此,沸水冲得热大麦茶也正好晾到可以入口的温度,章郁云端起抿一口,与梁京乌漆方桌对面而坐。
“这一说又好几年了,人家女儿早就结婚生子了。老板娘给我分喜糖的那天,又恨又骄傲地挤兑我,你最后一个说动我们的机会都没有了。”
梁京无动于衷地听完章郁云自顾自地一火车皮话,她想不到,原来这个男人这么会噜苏的。
真是好噜苏,她想回他,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无非是,显摆你招人喜欢?
她开车随他来到这里,但又没客随主便的宽宏。
总是不声不响地目光怨怼在章郁云脸上、肩上。
话不多,情绪很丰富,章郁云问她,“想说什么?”
“……没有。”
“明明有。”
快到打烊时间,店里人并不多。章郁云身后是一面斑驳的白水泥墙,墙上靠北位置铁钉上挂着日历,那种一页页撕地白纸黑字的日历本,风一捎进来,纸页哗哗地响。
他的穿着、派头,和这里格格不入,梁京甚至不相信他说的,他自小在这里吃东西。
那就有。“章先生、今年、三十四岁了。”是他自己说的,二十四岁回国,十年过去了。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加法题。
章郁云听清对面人的话,不禁往后梗了梗脖子。这就是无事献殷勤的下场,也是凡事追究到底的没趣,
如同昏头转向之际,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地清醒。
“唔,我今年三十有四。我以为圆圆你知道的。”
梁京反过来被他噎了下,灯火通明之下,她脸上的红,想掩也掩不住。章郁云每次喊到她小名都是戏谑口吻,她能听得出来。
她不知道,确实今晚才弄明白的。
好像也不用特意算清楚。其实,她猜到了他的年龄,不是看面相,不是约摸估,而是慕筠笙与椅桐也是差一轮。
但梁京不能这么告诉他,今晚还是中元节,她怕这样说,章郁云会吓着,吓到以为梁京鬼附身了。
二人各自沉默时,老板娘过来给他们上菜,章郁云点了几道烧腊和两碗馄饨,老板娘还特意送了两道凉菜,说是头一回看章先生带女朋友过来。
“她不是。”
章郁云撇清地极为快,几乎是话音将落就接上了,好像料到人家会这么说,准备好的台词。
他话是朝老板娘说的,但人却盯着梁京看。看得光明磊落,也着实叫人难消受。
老板娘是过来人,说我懂,现在还不是,是不是呀,小姑娘。
梁京先是被对面人一否,再被那老板娘一臊,弄得她来不得来、去不得去,着实尴尬难堪,甚至都懊悔,为什么一时脑热,要答应章郁云来吃这顿夜宵。
是,她明明可以拒绝他的,但终究没有。
她只想听听章郁云说什么,她早已不是小孩子,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前些天她受得那一巴掌,余威还未消。或者,章郁云贸然出现,怂恿出些梁京斤斤计较的嘴脸。
她想知道,到底章郁云做了什么,叫斯嘉念念不忘,
他又到底有什么好,叫凡是有女儿的妈妈都惦记着他。
“趁热吃。”他突然发话,拉梁京思绪回神,“这里的馄饨皮是他们手擀出来的,薄如纸,馅也是他们自己剁泥的猪肉小葱馅,汆水即熟,汤底也清,吃吃看。”
他正经颜色,让梁京意识到,他刚才的否定,只是一般绅士立场地,不想叫随行女士为难。
说真的,章郁云喊饿的人,倒又好像比梁京有定力。
面前的这碗馄饨,光闻味道就着实对胃口了。还有油亮亮的烧腊。
梁京不怎么挑食,细粮粗粮蔬菜肉禽,她基本上都吃,没有特别忌口的东西。
章郁云看着她低着脑袋,吃了大半碗馄饨,才勉强开口,叫住些她的胃口,“许还业跟你谈加班费了嘛?”
姑娘头没抬,手里的汤匙还在舀汤喝,不作声地摇摇头,算作回应。
“既然没有加班费,那以后差不多能回就回罢,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
“当然,这话我不会朝我的下属说。看在梁老太太的份上,忠告二小姐几句:混职场得学会用巧劲,你这天天挑灯夜学,老板也瞧不见,没前辈点拨也未见得有多少长进,反倒是落人个蠢蠢笨笨地感觉。听过一个词嘛,轴、直来直去,过起弯来,恨不得嘎嘣脆的感觉。这样累自己也累和你拍档的同僚。”
“嗯,多谢章先生教诲。”她这才抬起头汇章郁云的目光,微显讷讷地,唇上的口红色也吃没了,取而代之地是油光。
章郁云不禁皱眉。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丫头。
瞧她毫无吃心的样子,他再问她,“看来不是工作上遇到事了,是家里。”
梁京被他一言击中心事,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
“很抱歉,如果是你家里遇到什么事,即便受委屈了,我也爱莫能助。一来家务事不便参与,二来,梁二小姐或许不信,我自个家里还有气给我受呢!”他们身份或许不同,但殊途同归地都有个继母。
章郁云到底矜贵些,他是头一个太太正经留下的长子嫡孙;而梁京是个上不了明面的私生子,他早替她想过,将来老太太一有不测,这个脑袋不灵光、嘴巴又不会卖乖的私生子,日子绝对好过不到哪里去。
“免费教你点经验,先来是忍,当然,忍到不能忍,或是不想忍了,那就狠。”
“狠嘛,也不是叫你动刀子那种。无非是拿她想恶心你的,再给她塞回头。一句话,你得先学会如何恶心人,还叫她再还手不得那种。”
“所以,章先生是如何恶心你不喜欢的人的?”梁京问他隐晦不出口的家务事。
“你认为呢?”章郁云狡黠反问她。
章家如今里外都是章郁云在操持,更得爷爷欢心的也是他,“您拿走了他们最觊觎的东西,当然,这也是您拿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换来的,您应得的。”
章郁云先是目光一紧,继而,眉眼里足够的嘲讽笑意,“哟,二小姐这是真心话还是场面话,还有、”他退去脸上的松快,认真知会梁京,“我又拿走了什么呢,既是觊觎的东西,原不该就是他们的啊。”
这是梁京头一回听章郁云说这些云里雾里的家务事,他看似在点拨她,其实句句都是他过来人的苦水。
梁京也听奶奶说过,章家父亲并不多疼爱大儿子,里面多少有和故去原配存嫌隙的缘故,后来又再娶了,更一门心思在自己小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