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巷12号——勖力
时间:2020-04-05 08:53:09

  晌午小沈打电话给他,认真劝他保重自己,人生最难不过这样的分骨肉,
  但世事艰难,人心更苦。
  
  你做家主自然明白其中艰辛,这些年一心规训着这个孙儿,来继你的后路,好弥补你生了个庸碌儿子的憾。
  试问,你真正软心肠地体己过郁云嘛。他戳破这点不光彩,你就觉得门楣有损了,殊不知,最有家主心肠的就是他了。
  一个人骄傲地挨了这么多年,要不是父亲此番注定熬不过了,他未必能叫你看到这副所谓的刻薄寡恩。
  他先是你们章家的孩儿,才是你选的继承工具。
  
  章仲英坐在案前灯下,手杖丢开一边。这些天,儿子那处,他是一步没有去。老规矩,他怕再给熹年折了福。
  老年送中年,多么地不作兴呀。
  
  但蹚过多少坎坷的章仲英最终只能认下这一局,这一人生残局。
  将得他摊手认降。
  *
  章郁云出差原本停一宿就回来的,那头遇到大雾天,航班延误了大半天,他平安抵达S城已是深夜。
  江南的天气也不算好,初冬,雾霾锁着整个城,冷空气吸进肺里,倒是叫脑子醒几分神,司机一直候他到这大半夜,待他在后座懒散坐定后,才问章总去向。
  “回老宅那里。”
  
  车子一路上满仓道,这处半山地段,章郁云自幼车进车出多少遭,头一回坐在车里看车前灯,像划破什么阴司路般地叫人头目森森,仿佛他不在人间。
  
  老宅前庭停好车,章郁云一路上了北屋,孙姆妈知道他夜里回来,没去睡,等着给他做夜宵。
  郁云把手里的衣服与公文资料交与姆妈,先开口问了父亲情况。
  
  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全靠医生每日打的营养液吊着。
  
  “郁云,你这些天不能再出去了,你爸……”孙姆妈良善,红了眼睛,似看又像是求章郁云,“到底你是长子,都已经闹成这样了,我说句你不痛快的话,死者为大,你爸爸……”
  “知道,姆妈你也快去睡吧。”
  “我下点鸡汤馄饨……”
  “我没什么胃口。”
  
  章郁云在这里歇下,简单洗漱后,看到手机里有梁京一个小时前发来的微信,问他落地了嘛?
  他简单回复她:已平安到家。
  
  他发出去后,还想着她未必看到,肯定睡着了。
  那头梁京的电话已经进来了。
  
  已经下半夜了,快两点,章郁云问她,还不睡,作贼呢?
  “你到家了?”
  “嗯。”
  “你父亲……”
  “已经吃不下水米了。”
  
  那头突地沉默了下去……
  
  章郁云洗漱好,孙姆妈端进来碗山药粥,一味地关照他,再不饿也用点,不然身子强不过。眼下他翻动着调羹,听神良久,骨瓷声落回碗里,“圆圆,随我见见他好嘛?”
  ……
  
  *
  人囫囵着心事,匆匆补眠不久天就亮了,周日于章郁云,没多少休假的概念,短差前耽误了一些行政文件。
  方秘书那头急着要,他一早就去平旭那边处理。工厂制造、工程设计项目照样有人加班,尤其车间,人休机器不休。
  下午腾出空后,他草草在自己办公室里结束一根烟,穿上外套,跟陪着他加班的方秘书说一句,他去工厂那边转转。
  “还有,办公室里的百合,是谁放的?”
  
  章郁云办公室的会客处日常更换鲜切花,通常以百合为主,但他袭爷爷的骄矜病,一向的要求是花蕊要剪掉,这一点跟惯他的助手都知道。
  今天本就是休息日,总经办的文职助理又请假了,行政部临时支援的一个小姑娘,头一回在老板跟前转,怕是方秘书叮嘱了也一门心思没记住。
  方柔叫小姑娘过去处理花蕊的时候,妮子还是浮滑得在章郁云面前卖伶俐,章郁云不无戾气地训斥了方柔,“下回这种短人的时候,花也就短了吧!”
  方柔望着老板一路出去的背影,伤神之余,即刻打发了小姑娘去,连同花,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她自己懊恼,也知道章郁云近日心情不可能多好,他父亲病危。
  
  *
  章郁云去工厂车间制造及零部件生产两块区域转了下,工厂区域有接驳车,而老板却只身一人来巡厂的架势。
  多少员工原先懒散的心神又顷刻聚集起来。
  章郁云自顾自地站在一个行吊车下面,听着车间轰隆地机器运转的声音,他打发了现场的主任及相关负责人,也懒得朝任何人交待,他下车间的意图。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螺丝一铁块,俱是爷爷挣下的,自然也有父亲的一份;
  他多少有些愧疚的。经年累月地在这里熬着,却没有一分一秒是热爱这里的嘈杂,机械,流水。
  
  平旭总部几大分厂,养着几万号人,这万号人背后又是万个家庭,万家灯火。
  还不谈外包出去的一级供应代工厂商。
  
  章郁云难将心事诉与任何人,唯独戚戚地将自己归拢在机器的轰鸣声里。
  爷爷老矣,章熹年没多少时日,最后留下他,谁也料不定,他能把这家业撑多久。
  
  ……
  近下午四点的时间章郁云回办公室,阖上门,他想眯一会儿,晚上还约了圆圆一同回家。
  内线给方秘书,五点准时喊他。
  
  可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左右,章郁云被匆匆而来的秦晋惊去觉,他听清秦的话后,双脚从身边的文件矮柜上撤下来,形容晦涩冷漠,唇角挂着些寒噤,目光警惕森森——
  倪竟坤被审查了,土管局内部的消息。新北那块地没准跟着吃瓜落。秦晋收到线报的同时,倪在那处招待所的楼顶,不知如何避开看守人员,坠楼身亡了。
  
  章郁云坐在靠椅上,始终未发一言。
  没多久,他发微信给梁京:临时有事,父亲那边,等我通知,安。
  
  晚上六点,离事发不到十二小时,有关调查小组,在平旭总经办出示证件,希望平旭科技负责人章郁云先生配合参与事件调查。
  
  *
  梁京从章郁云匆匆取消与其父亲会面之后,就一直未曾与他联系上。
  起初是她没在意,后来是微信没回,再打他手机,提示关机了。
  两只手机都是。
  
  她心上很不好,忐忑猜测也不敢乱议论给Elaine听,就在她急得要出门之际,秦晋贸然造访了。
  梁京这才得知,平旭出事了。
  
  “他会不会有事?”这句问得极为地冒进且生硬。
  秦晋永远那样四平八稳,二人站在院子里说话,风里很冷,他特地往她上风处站站,“放心,他虽然浑,但是做事很有分寸,绝不会把自己饶进去。” 只是例行问话。
  此外,秦晋点拨了她桩世故。因为梁京看穿些徐起屾的阴晴不定,这更叫章郁云及时择干净自己,新北那块金融地皮,倘若章氏沾上点官非,徐起屾那头保不定就按程序撤贷了,半分情面不会留。
  
  听到这,梁京错会了秦晋的意思,“还是因为我,连累他了对不对?秦先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或者我可以怎么做,我去求关写意会不会好一点?”
  她急得直掉眼泪,但又卖力地攥紧手,命令自己冷静。秦晋连忙打消她,不不不,急急出口,他喊了她声“圆圆,”
  梁京比他先愣住了。
  
  “这个天窗,好在章郁云及时叫章董补给了,以备后患。”
  秦晋登门,也不是仅仅来通知梁京这些,而是,章郁云父亲要见梁京……
  章董也允了。这个乱糟糟的档口,世俗偏见都不及死生相隔了。
  
  老大那里的事还瞒着章熹年。但是家里说好的,章郁云晚上要带梁京回来,等到这个时分,都不见一双人影。
  
  “郁云父亲突然清醒极了,圆圆,你该是懂……回光返照的……”
  到此,梁京叫秦晋略等等,她回去和奶奶说一声,“我去,为了章郁云,我也要去,”她说着,翕动了唇边,“他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恨他父亲。”
  或者恨着恨着,已然忘了自己当初的轨迹。人终究是顽固的,顽固地活着,顽固地不同过去回首。
  
  梁京回到屋里,简单同Elaine交代了几句,后者听后只简单叮嘱几句圆圆,无论受多少委屈,都不可以还口,对方终究是章郁云的父亲,听见了没?
  梁京穿好大衣,也郑重应下奶奶的教诲。
  
  *
  她第三次踏进章家这座老宅里,心情百味。
  一路随秦晋七拐八绕地进了主人正居处,跨过一道门槛,先是闻到室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卧房外的厅堂里,站着好些个人,悉数的黑灰调穿衣中,梁京只一个傅安安是识得的,旧中式的陈设,她一路被秦晋引进卧房里,灯火如豆,许是不久的人也禁不住强光灼眼。
  旧式的架子床前,晏云哥哥独自陪在父亲身边,他快而立的年纪,也熬不过一场男儿有泪。父亲待他是无可挑剔的宠爱,由着他自幼纵情,不爱生意场上的端盏、虚与委蛇,也随小二去。
  “爸爸,您千万撑着些,等大哥回来。”
  
  床上的人,兀自一声呜咽,任何言语未有,已然催下了梁京的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也心里劝诫自己,不能哭,章家人也许会嫌晦气。
  
  秦晋上前一步,他今晚是代替章董的命令,没人敢驳他,俯身去喊章熹年,“章总,人过来了。”
  
  被告知的人,梁京隔着些距离,昏昏暗暗的,她甚至都不敢去递眼瞧。
  秦晋凑在章熹年耳边听了些什么,就关照晏云,“你父亲要单独同梁京说几句。”
  晏云回首看了眼梁京,无声无息的审视里,终究还是让步了,
  起身让出的那张杌凳,秦晋喊梁京上前坐。
  
  犹豫之际,秦晋痛容且无声地催她,梁京这才一个快步,脚下失重地迈坐在那张凳上。
  她敛声静气地从床顶上石青色的绡帐到床上人盖得锦缎被面,最后,目光汇上章郁云父亲的盯望,后者那浑浊滞动的眼窝里,经由房里昏惨惨的光一披露,饶是梁京怀着敬畏心,还是觉得可怖的,他震骇住她了。
  
  章家的男儿都是风流倜傥的板正身条,形容也周正姣好。
  但眼前的人,瘦脱了相,他就像梁京小时候看得那些僵尸鬼片里的人,脸上没有半点慈善,甚至是面目可憎的,因为病痛折磨的,梁京甚至疯狂地惧怕,他伸出一只青色长甲的手扣住她,怨憎她,为什么要迷惑我儿子的心?
  
  可是他没有,只是呜咽地喘出几口粗气,秦晋在旁提点梁京,让她喊他一声。
  梁京忽地抬头,红着眼眶,求助的模样,小声问,喊……喊什么。
  
  “你招呼他一声,让他知道你代表郁云回来了。”
  提到章郁云的名字,梁京这才缓缓回过神来,也委屈担忧惧怕全一股脑涌上心头,她替他急,也替他悔,你父亲快不行了,你为什么不快点回来?
  最后,她随着外人的口吻,轻轻磕绊地出口,“章伯伯……”
  
  声音与泪一块,章熹年微微侧首过来,他在床畔的一只枯槁手,不由被梁京一颗泪滴落到。
  这一面,章熹年只和梁京对话了一句,他告诉后者,“他妈妈……弹一首钢琴曲最好……听……《月光奏鸣曲》……”
  最后,手微微一抬,示意秦晋送客了。
  
  —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梁京站在庭院里,听到傅安安一声痛哭。
  她会意了,一仰首,看天上蟹青孤远的上弦月,杳杳冥冥,似有若无。
  天上未圆,人也难圆。
  
  老宅子里断断续续起了些哭声。
  梁京一个外人,只身立在庭院里,阖目,几颗泪,悄无声息。
  
  *
  将近凌晨三点,外面陆续过来的本家里有人喊了一声,郁云回来了。
  章郁云一路往正屋大厅里去,手里的西服外套,随意地丢给跟在他后面的本家兄弟。
  
  他已然知道消息,可是往父亲停灵处一张眼时,还是顿了半步,人已入殓。
  宅子里本家亲戚准备发讣告,偏偏他一个主事人,最后一个回来了。
  
  族中长者要他快些去叩头,旧式传统的葬礼,要孝长子烧头一刀纸。
  一屋子的人等着他。
  
  章仲英未等章郁云迈过正厅门槛,拄着仗狠狠朝孙儿打了一巴掌,厅堂里无人敢劝,爷孙俩也各自执着沉默。
  这一巴掌,无需旁人理解,章家三代今日算是各自销账了。
  
  梁京远远地瞧着章郁云点燃那一刀黄纸,慢慢升腾起些灰烬,飘到厅梁上去。
  而他,一言不发,去了父亲,也始终未见他掉一滴泪。
  
  *
  约莫清晨拂晓际,章郁云回房看梁京,她从床边缓缓站起身,她已经坐了几个小时,即便再累,外面的动静,始终叫她难阖眼。
  
  他一声孝服,短发也再削减了些,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孝意,走近梁京身边,二人无声地拥抱着,他将圆圆扪在怀里,扪到她都快难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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